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三章 碧溪 ...
-
碧溪心里七上八下,像一根扁担,一会儿往这边翘,一会儿又往那边翘,就是空虚虚的没有着落。
这样的话,往日里她跟小姐说了许多遍。
小姐不是连连叹气就是自怨自艾,就算真的点了点头,但也都是敷衍于她,惧怕朱砂和乔氏。
她一个丫鬟,虽然有心,但也不好违逆小姐的意思,只能平日里不去朱砂跟前卖好,瞧见过分的事情讽刺朱砂几句。
凭着老夫人的余威,碧溪倒也过得下去。
这几年徐氏已经变着法子将老夫人留给小姐的人清走了,全都换成了自己的人手。
小姐的奶嬷嬷顾妈妈,本来是小姐身边的管事嬷嬷,被徐氏以年龄过大,要体恤下人为由放去了田庄上。
但顾妈妈明明只有三十来岁,年福力强,头发都乌黑油亮的,说话更是有两个朱砂那么有底气。
这样的人说她老?
碧溪反正是不信的。
较真一点说起来,顾妈妈一个下人,看起来比夫人徐氏都要年轻喜庆。
除了顾妈妈,小姐身边的两个一等丫鬟流照、月华,都是端庄沉稳的人,原先也是老夫人院子里的一等丫鬟。
老夫人心疼大小姐,才将这些人送来照料大小姐。
整个卫府,要说这细心周全又人缘好的丫鬟,她碧溪算不上,但流照、月华两个肯定是排得上号的。
朱砂的好人缘是以势压人得来的,流照和月华的好人缘却是以德服人得来的。
这样好的两个姐姐,却都被徐氏以年龄大为由遣退回了家里。
她们走的时候,院子里的大小丫鬟们都送到了外门边上,还依依不舍的垂泪。
就连大小姐——生性优柔胆小,向来不敢违逆徐氏的意思,也硬着头皮去求了两回。
到头来,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她碧溪一个人,像孤胆将士一般,守着老夫人托付的大小姐。
徐氏留下她,大概也是对外说起来好听。
不至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对婆母万分不敬,对侄女万分刻薄,连下人也容不下。
碧溪想着想着,眼圈儿就红了。
徐氏捏着小姐的婚事,这就是捏着小姐下半辈子的命呀!
好在小姐还有钱财傍身。
大老爷分得的家产和大夫人留下的嫁妆,老夫人生怕被徐氏全都吞了,托付给了二老爷卫钦亲手保管。
二夫人徐氏虽然刻薄贪财,但二老爷卫钦却是最端方不过的正人君子,在京城里做着监督百官言行的御史职位,极为爱惜自己的名声,断断不会做出贪墨了侄女家产的事情。
这样说起来,小姐的嫁妆算是有了着落。
自打老夫人去世后,内宅归了徐氏掌管,小姐就连笑也小心的像被惊了的鸟雀,每日脸上挂着的都是张皇小意。
这样的日子过得,真是憋屈死了,什么时候能有个头呢。
她不是自己难受,是替小姐难受。
小姐金尊玉贵的人儿,为什么连朱砂这样奴婢的折辱都要受着?
但凡小姐强硬一点儿,她碧溪就敢豁出命去为她挣个自在清净!
碧溪感到眼窝里湿润起来,像是一颗泪,滚着滚着就从心里到了面上。
她昂起头颅,吸溜了一声,感觉到一直冰凉的手搭上了自己的手腕。
是小姐的手,怎么这样凉?
碧溪急忙低头去摸那凉凉的手,一颗泪从眼角滑落,正好从那手掌便滑过。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将那刚刚叠好的垫子又拿起来,准备给卫霁铺上。
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卫霁抓着她的手,示意她不用忙碌了。
“碧溪,好碧溪,我晓得你的心思,这次回京我就禀了二叔,把朱砂打发走。”
上辈子被她放在眼里的朱砂,历经苦楚后回头一看,不过是颗小小的绊脚石。
京师风云已起,波诡云谲。
家国社稷,大厦将倾。
她前一世在庙里听老师傅讲这些东西听了近十年呢,由一个深闺小姐变成了一个乡野御史,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都知道。
虽然她也奇怪,老师傅如何晓得这些宫禁官场之事,但这个疑问还没问出口,老师傅就去世了。
流放岭南,把卫霁的富贵气磨没了,却还了她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这次入京,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碧溪惊喜的点头,“好小姐,若是早些禀了二老爷就好了!”
二老爷把小姐当亲生女儿疼爱着,小姐却听从了二夫人的嘱咐,轻易不拜见二老爷,说是怕打扰了二老爷办公。
哪怕是二老爷亲自过问小姐的烦处,小姐也只说一切都好。
最后都是苦了自己。
卫霁把毯子围到身上,掀开青布帘子往外看。
官道上火红的杜鹃花一路怒放,看不出此时到了何处。
“碧溪,问问车夫什么时候到京城?”
她记不清这是什么时间了,但却记得回京途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到几乎影响了她和卫府倾覆的命运。
二叔卫钦最终被打死在午门广场,大概也是这件事埋下的祸根。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正德年间的大动荡、大变化,也是从这个月份开始的。
这三月春和景明,花娇柳盛,但阴谋诡计也跟地下的虫兽一般,开始了苏醒和觅食。
卫府之倾覆,不过是其中的一家猎物。
卫霁轻轻叹了一口气。
现在一切都是初发之境,她要用自己这双素手挽住将倾的卫家,救下二叔卫钦的性命!
碧溪探头出去说了几句话,询问老车夫,回复道:“小姐,下晌就到通州驿了,咱们住一晚上,明儿才能到京城呢。”
“快到了,快到了。”
卫霁捏着衣袍的一角,眼神之中已经有了一丝波澜。
通州驿是个大驿站,是离京师最近的一座官驿,南来北往的官宦之家几乎都要从这里过。
在这里住着的,有七品芝麻官的家眷,也有三品大员的亲信,还有差解流放的罪犯。
凭着朝廷文书和官员官帖证明都可以入住驿站,驿丞见惯了人情世事,往往不会按照官位大小来对待客人,而是一概笑脸殷勤相迎。
因为朝为阶下囚,暮穿金紫袍的情况太多了,人的命运谁都捉摸不透,驿丞更不敢轻易揣测。
卫霁一行人的马车,在天黑之前赶到了通州驿。
此时暮色四合,凉风骤起,晚风里的黄泥沙越来越重,吹得人面颊生疼。
京师的三月份,美则美矣,却时而有黄沙肆虐,风起飞尘满衢陌,哪里有踏花归去马蹄香。
卫霁下了马车,站在车辕旁,头上戴了一个挂着白纱的帷帽,正翘首望着驿站里。
卫家的马车被拦在了侧门旁,不许入内。
驿丞满脸堆笑,歉意道:“小姐稍等一时片刻的,里面正在搬运货物呢,下午刚从江南应天府织造运来的丝绸,要紧急上贡的。”
驿站不光承接着往来的官员和家眷住宿,同时还是军情传递、货物转运的重要通道。
军情和上贡,显然比接待官眷要重要。
卫霁客气道:“自然是上贡之事要紧,大人您先忙,不必把时间耽搁在我这里。”
驿丞是九品之官,平日里接待的都是大人物,没人把他看做“官宦之流”、“同僚之属”,听到这小姐叫他“大人”,不禁咧嘴一笑,恭敬的拱了拱手,吩咐驿卒仔细照料好这一家的车马人员,便进门忙上贡之物了。
等驿卒走了,卫霁微微踮起脚尖,一双眼又看向驿站里面。
红纱大灯笼的光下,能看见一辆一辆满载的马车,车上蒙着厚厚的油布,正流水一般的从驿站大门出去。
想必上面装的就是江南来的丝绸了。
押车的是身穿甲胄、手持刀枪的锦衣卫,每五人一小队,骑着高头大马跟在马车旁,紧紧看护着这名贵的丝绸锦缎。
卫霁凝神想了起来。
前世入住通州驿,也有这么一档子事。
正德皇帝将在这一年的七月份大婚,宫内太监们倾巢出动,极力搜刮民间的锦缎、丝绸、玉器、珍宝、书画,甚至还有美人……想要借大婚来讨好新帝,从而瓜分宫中权柄,因此人人都争相出宫来办差。
正德皇帝年幼登基,十分信任宫中的几个大太监,反而对先皇指定的顾命大臣冷冷淡淡,朝中大事,他往往绕开内阁和六部,直接派遣太监们拿着圣旨去操办,所以太监们的权柄日渐加重,权势日隆,则意态越骄。
前去应天府织造丝绸彩妆的,正是宫里一个有头有脸的太监,名唤崔杳。
不出意外,崔杳现在正在驿站里调动人马。
“大小姐,几时才能进去呢,奴婢乏了。”
娇滴滴的声音传入卫霁的耳朵,打断了她的回忆。
原来是朱砂。
朱砂没有帷帽可以戴,又嫌弃黄沙扑鼻,索性用帕子掩着口鼻,在卫霁身边嗡嗡:“奴婢身子骨弱,浑身酸痛着呢,站在这大风口里又骨头发寒,哎呦!”
她眼波流转,虚虚的锤了一下子腰肢。
下晌大小姐突然“发疯”,竟敢冒犯自己了,不晓得现在好了没有。
离京师卫府的夫人越近,朱砂的心越稳,越有底气。
她现在过来,不过是想着给大小姐一个台阶下,省得大小姐惶惶不可终日,害怕她朱砂吃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