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枕山月

3、第二章 朱砂

　　碧溪听她言语轻慢，瞧不起老夫人和大小姐，顿时火从心起，一把揪住朱砂的帕子，道：“你敢再说一遍试试！”
　　她自小被老夫人调养长大，后来又被赐给了大小姐卫霁，对老夫人和大小姐可谓是忠心耿耿，听不得一点轻慢的话。
　　朱砂也恼了，使劲推开了她。
　　碧溪撞倒了自己坐的圆凳，那凳子便随着马车晃荡来晃荡去，声音响动大，她连忙弯腰去扶起来。
　　朱砂却不依不饶，捏着嗓子尖叫：
　　“反了天了，碧溪，你敢吩咐我，叫我说一万遍我也不怕，就是这个理儿。”
　　她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去推搡弯着腰的碧溪。
　　二人从语言争斗逐渐变成了肢体冲突。
　　正在沸反盈天的时候，从榻上传来了一个女声，娇弱中还带着一丝冷硬。
　　“都住手！”
　　却是卫霁的声音！
　　碧溪连忙撇下朱砂，快步向前，惭愧道：“大小姐，您醒了。”
　　都是她和朱砂争吵声音动作太大了，吵醒了大小姐。
　　卫霁披着绒毯坐在榻上，仔细打量着朱砂和碧溪。
　　朱砂抽打着手中的棉帕子，妖妖翘翘的倚在车厢上，而碧溪羞红了脸，拧着一双手站在榻前。
　　卫霁不觉叹了口气，仿佛吐出了前世二十来年的郁结。
　　这两个丫鬟，是她在闺阁之中最倚仗的人。
　　朱砂灵巧泼辣，碧溪内秀忠心，分别是夫人和老夫人所赠，像两座牢不可移的山，盘踞在她身边。
　　卫霁出生的时候父亲卫大老爷跌落山谷没了音信，母亲听到消息难产身亡，她自幼被老祖母金氏亲手抚养长大，老祖母过世后，又跟着二叔一家过活。
　　她虽然是卫府名义上的大小姐，但无父无母，又无亲兄弟姊妹，只能依托着二叔二婶而活。
　　朱砂所说的“夫人”，就是二叔的妻子——徐氏。
　　祖母去世后，卫府内宅就成了徐氏的天下。
　　卫霁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失去了唯一的庇护，只能小心翼翼的讨好徐氏，以求得一席安稳。前世的她甚至连徐氏派来的婢女朱砂都要小心周全，左一句朱砂姐姐，右一句朱砂姐姐，言语间极尽恭敬。
　　碧溪看不下去，屡屡出言讽刺朱砂。
　　但为了让朱砂满意，卫霁遣退了自小陪伴长大的碧溪，只盼望着朱砂能够替自己在二婶娘徐氏面前美言几句，让徐氏高看自己。
　　可结果呢？
　　卫霁自己早已低到了尘埃里，最后只能被人一脚踩进泥土。
　　那些风言风语、鄙夷不屑，都是自己糊里糊涂赚来的。
　　难道是上天见她死得太糊涂了，所以叫她回来看清这一切么？
　　卫霁静静的坐在榻上，一双眼睛幽深似井，回想着前尘往事，她抓着绒毯的双手已经冰凉。
　　朱砂倚在后面，吊着眼睛看榻上的少女。
　　大小姐卫霁眉目清朗，纤弱楚楚，鬓发之间只带了几朵藕荷色的绢花，静坐在雪白绒毯之间，像一支初开的建兰，有娴雅清淡的美。
　　看起来像个书香门第的贵女。
　　但有谁知道，这其实是个傻子呦！
　　读书人说“德不配位”，这个大小姐是“人不配貌”。
　　朱砂在心里嗤嗤的笑了一下子，还像往常一样，扭着腰肢走上前来，把碧溪挤到一边，幽怨道：“我的好小姐，你可算是醒了，我可有说理的地方了。”
　　朱砂做惯了告状的事情，嘴皮子一碰，就演的跟戏台上一样精彩，偏偏她每次告状卫霁都一一听从。
　　这让卫霁身边的奴婢们都不满，只有朱砂一人趾高气昂。
　　卫霁眯着眸子，看着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了自己身旁的朱砂。
　　朱砂正用那棉帕子虚掩着眼角，发出些幽怨夸张的呜咽声。
　　卫霁知道，她那棉帕子背后肯定是一双精明探究的吊梢眼，一点幽怨都没有。
　　朱砂袅娜风流，是奴婢之中相貌最好的，因着这份容貌，她心气也高，屡屡有惊人之行为。
　　她原先在二婶娘徐氏身边伺候，是个二等丫鬟，虽不算是一等一的心腹，但也颇得恩宠。
　　后来徐氏的儿子日渐长大，也知道爱慕青春美色，徐氏担心儿子常来请安时看到朱砂移了性情，便将朱砂赐给了卫霁。
　　徐氏对外说起来可不是这样，她话里话外都是关心爱护卫霁，才将自己心爱之人赏赐给她。
　　在外人看来，徐氏这个婶娘，真是最最和善的菩萨心肠。
　　前世的卫霁也信了十成十。
　　相信这是婶娘对她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的爱护。
　　她诚惶诚恐的接过了昂着头颅来的“大小姐”朱砂，将她安排到院子里最好的房间，还拨了两个半大的小丫鬟伺候她。
　　什么吃的穿的，流水般的送给朱砂。
　　样样都不违逆朱砂的意思。
　　在她的小院子里，朱砂成了作威作福的山大王。
　　朱砂每日里没有活计可做，只有一张嘴，忙得不是吃吃喝喝，就是絮絮叨叨，坐在一众小姐妹之间，将卫霁的笑话唱戏似的说出去。
　　那些坏了自己名声的话，有一大部分是通过朱砂的嘴传出去的。
　　什么大小姐寒酸怯懦，大小姐软弱糊涂啊，大小姐思春了……这些粗鄙的话，像风一样从卫府和其他交好的府邸里刮过。
　　下人之间都敢当笑话讲了，难免不会传到主子们耳朵里去。
　　到了后来，在卫霁的小院子里，卫霁这个小姐的吩咐没几个人听，反倒是朱砂的话，还没说出来就有人抢着揣测，抢着去卖好。
　　自正德元年三月进京以后，有徐氏做背后的大树，朱砂就更肆无忌惮了。
　　可笑卫霁自己虽然知道，却怕惹恼了朱砂和徐氏，诺诺不敢言。
　　只以为熬过了今年，过几年嫁出去就好了。
　　她小心翼翼讨好婶娘，不过想着让婶娘帮忙找个好人家，从此也能有个自己的家了。
　　丧父丧母，又没了祖母，她唯一所想不过是好好的活下去。
　　可是卫府之中，总有人看她不顺眼，总有人想把她这个微小的念头给掐死了，让她彻底成为一个绝户之女。
　　…………
　　朱砂见卫霁不说话，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戳了戳卫霁，
　　“大小姐，奴婢的话你听到了么？”
　　她斜睨着卫霁，透露出一股不耐烦来。
　　卫霁冷着眼看过去，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讨好瑟缩，依旧道：
　　“朱砂，你吵醒我了。”
　　朱砂是徐氏的人，自己无论怎么对她好，她都不会转换门楣，狗嘴里更吐不出象牙来。
　　自己莫名其妙得来的这一辈子，不能再葬送在这些小人手里。
　　碧溪低垂着的头颅瞬间抬起来，眼眸里发出一丝亮光。
　　大小姐，好似不一样了。
　　虽然依旧瘦弱娇柔，但整个人却沉静□□起来了，像一枝花，有了茎干支撑，俏生生的立了起来。
　　朱砂一愣，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她听错了吧，刚刚大小姐说的什么？
　　卫霁将榻上的铺着的垫子一抽，不紧不慢道：“朱砂，你吵到我了！”
　　朱砂坐着的垫子被抽走了，她一滑，顺势站了起来，下意识直着嗓子叫喊：
　　“大小姐，你说错了，吵到你的是碧溪不是我！”
　　这大小姐睡了个觉起来魔怔了么？
　　朱砂还是不敢置信。
　　卫霁抿嘴一笑，眼神打量着惊讶的朱砂，将那抽出来的垫子轻轻一抛，就像朱砂扔果核一样，丢到了朱砂身旁的圆凳上。
　　“朱砂姐姐自来伶俐聪慧，连主子的话都听不懂么？叫我三番五次的重复，说的口干舌燥，也不知道奉上一盏清茶来。”
　　朱砂方才说的做的，她都听到了。
　　碧溪连忙去倒茶，奉了一盏过来。
　　卫霁却不喝，摆摆手道：
　　“碧溪，我说的是朱砂，你奉得茶我喝多了，但朱砂姐姐的茶，好似还没有喝过呢。”
　　她留着话尾，睨着一双眸子看向朱砂。
　　朱砂两腮的胭脂更加浓丽，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恼。
　　听到卫霁不依不饶，她料定是卫霁睡觉魇着了，这一会子犯糊涂呢。
　　等这糊涂劲儿过去，少不得要加倍向她赔礼道歉。
　　因此朱砂依旧心安理得，她又甩了甩那棉帕子，口气生冷的像一块冻梨子，“大小姐睡了一觉起来，怕是不认得婢子了，婢子就让小姐冷静一会儿。”
　　朱砂大喊，“车夫，停车！”
　　老车夫走了一路，也知道这娇纵的声音是那个厉害的朱砂，便马上勒住了马儿。
　　朱砂打起帘子就要出去，后面那些马车里，可有一辆是专门拨给她晚间休息的。
　　现在她要去自己的小马车里好好歇着，让大小姐反省一下。
　　“婢子先走了，碧溪你好好伺候大小姐休息！”
　　朱砂眉眼一横，狠话像刀子一样丢了进来，人很快就消失了。
　　卫霁坐着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
　　前世的她身娇体弱，被马车颠簸了十来天，浑身像散了骨头架子一样。
　　方才强撑着起来，做出点气势来给朱砂看，已经用光了最后的力气。
　　朱砂固然可恨，但教训她也不急于这一时一刻。
　　进了京城之后，有的是法子。
　　卫霁强撑着起来训斥她，不过是听见了朱砂对祖母的轻慢。
　　祖母可敬可爱，为她筹划了一辈子，自己不争气辜负了祖母教导也就算了，怎能眼睁睁看着下人诋毁祖母？
　　朱砂一下去，车厢里顿时空阔起来。
　　碧溪带着一抹笑容，将圆凳上的垫子收拾好了，问道：“大小姐，这会子都静下来了，您再休息一会吧。”
　　顿了顿，她又犹豫道：“您放心，朱砂她不敢怎么样的，只要您立住了，奴婢死也不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