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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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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日后,沈怀站在整装待发的车队前,眼皮突突地跳。
着装还是那些着装,车马也都是原先的车马,卸下了金银财宝,依旧富丽堂皇,气势不减。但精心修饰的外壳下,却已经都是些沈怀陌生的面孔了。
那些他所熟悉的人,现在正躺在营寨的一个个帐子里,哭天喊地的要呼吸。
身旁,一身虎裘的男人负手而立。明明是出谋划策,助他解决燃眉之急的人,还毫不吝啬借用自己的部下,一路护驾随行。沈怀却怎么看那人的笑容,都是不怀好意的弧度。
“沈世子,请上轿吧。”
这人矮一矮身,张开手臂,又摆出一副客气有礼的姿态。沈怀颔首,陪他演了这主宾尽欢的一幕。他跨上马车,掀开车帘招招手。靳岸会意,三步并做两步,凑上前来。
“世子有何吩咐?”
沈怀压低声音。“你去最前面那一轿,跟苍煜的人一同驾车。务必绕过官道,行小路。”
“这,这是为何?”
“避开那些女子......”沈怀蹙眉,“你懂的。”
车队做临行前最后的清点,营寨中鼓点铿锵,为他们送行。沈怀于座上阖眸小憩,一阵阴风起,再一睁眼,轿子上就多了一个人。
只见苍煜坐在他的正对面,翘着二郎腿,笑得人畜无害。
“将军,这是要与我同乘一轿?”
沈怀被人近距离盯着,下意识直了直身。
“我看你那小跟班驾车去了,怕你无聊。这长路漫漫,本将军就与你做个伴。”
车队已经开始行进。沈怀黑着一张脸琢磨着,就这样把人踢下去,是不是不太合礼节。而那人像是个看不懂眼色的自来熟,完全没感受到车内的低气压,在轿子内东瞅瞅,西看看,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沈怀腰间的佩剑上。
“世子有把好剑。”苍煜眸色深沉,直勾勾盯着银白剑身,喜爱之意毫不掩饰。
“剑未出鞘,你如何得知?”沈怀取下枕月,无意中抚过剑柄上湛蓝色的鲛珠。
“世间武学,气意相通。真正的好剑,不必出鞘也可感知其锋芒。”
沈怀望他半晌,瞥一眼其腰间。 “可惜将军用的是刀。”
苍煜身侧,一把弯刀静置。他将龙纹刀鞘卸下,只见刀身纯黑,一道道鎏金纹路自刀柄向上延伸,随刀锋曲度蜿蜒缠绕,最终汇集于刃尖处,夺目璀璨的一点。刀刃薄而锐利,寒意凛然。刃尖似有星光闪烁,熠熠生辉。好似弯刀划过夜幕,无意沾染上一隅九天银河。
沈怀赞叹,“也是柄可遇不可求的良刃。它叫什么名字?”
“尚未取名。我没读过几本书,怕取得不好,煞了它的英姿。”
沈怀点点头,看向刀鞘上镌刻的游龙。“这龙纹刀鞘,入了皇城之后,还是弃了吧。”
“怎么?”
“皇城不比边境,龙乃天子象征,臣子百姓不得使用。”
苍煜将弯刀收回鞘内,突然灵光一闪。
“不如,我向沈世子讨个彩头?”
沈怀没有接话,只将一双桃花目瞥过来,等他下文。
“一副刀鞘,再加一个名字。就当你还我借用部下的人情,我们自此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听上去着实诱惑。沈怀最不喜欢亏欠别人,他动了心,却不急着应下,只掀起车帘一角,将目光投向极远的地方。
“若有灵感,我便赠你。”
车队避开官道,行在小路。乡间泥泞,车轿略有颠簸。苍煜也掀开车帘,望向窗外一望无际的田垄。正值秋收时节,麦浪翻滚的田野上均匀分散着劳作的农人。一阵风过,独属于乡野的芬芳气息溢入车轿。苍煜放下帘,目光转回到沈怀身上,带了些若有似无的温度。
“条条官道畅通无阻,世子偏选了一条泥泞的乡路。这是为何?”
其实这问题,苍煜是在明知故问。作为半月前流言的始作俑者,他心如明镜,比谁都明白个中缘由。然而除却流言的因素,沈怀却还有另外一个苍煜所不知的原因。
同是半月前,沈怀的母亲听说他即将动身前往北境,便传了封家书,望他在回程时能抽出一天时间,绕十里路去往天枢城,探望一下她远在塞北的老母亲。若是走乡路,便不必绕出这十里,他们会在五日后,路过天枢城。
思量几许,沈怀觉得苍煜迟早要知道这事儿,还不如现在就和盘托出,便将此番原因如实相告。
“受家中所托,在下要去天枢城办些私事。”
苍煜一怔,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但随即调整表情,接过话茬。
“天枢城啊,好地方!早就闻言那城里贵气,肉香酒辣!那此行我便沾沾世子的光儿,也去这天枢城见识见识。”
沈怀微微颔首,似有倦意。苍煜见状,也将头靠在窗沿,闭上了眼。
许是车马颠簸,像极了幼时的摇篮。苍煜竟沉沉睡去,还做了一个梦。
那是酷暑热辣的风,吹在干裂缺水的皮肤上。苍煜跟着沈家车队行在泥泞间,抬手擦汗,足下一不小心踩了个空,这就失了平衡,踉跄着向前跌去。
于是乎,苍煜顶着一头的汗撞在了前面那人身上。那人转过身来便厉声喝道。
“你小子给我看着点路,再撞老子身上,有你好受的!”
末了还对着苍煜比划拳头。苍煜别开视线,努力压下心头不爽。师父的教诲言犹在耳,切不可与人动手,暴露实力。苍煜将剑诀刀法挨个在心中默念,终于将心境平复。
说起来,自己潜入沈家,暗中接近沈怀已三月有余。他武艺日渐精湛,引人注目的本事却半分不得要领。半月前,沈怀承圣上旨意,前往西疆体察民情。苍煜作为沈家的低等侍从,只能随行粮草车马左右,处处受人排挤不说,他连沈怀的衣角都没碰过。
那个高高在上,风度翩然的公子总是一袭月白,负手而立。笑容恣意,神采飞扬,与满身泥灰的苍煜分明在两个世界。
每日若有幸,沈怀会搂着男伴路过他身侧,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兰芷香气。这是三个月以来,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
苍煜望着蓝天想,也许有些人,生来就注定要被追逐和仰望。
车队入了密林,行至一处有树荫的溪涧旁,停下休整。他素来不愿与人打交道,走至偏僻处,弯腰取水。
水面上,一道黑影闪过,苍煜反手去身后擒拿,却只接住一片落叶。
有人。
身为杀手的直觉告诉他,此人目标并非自己。但刚才下意识的动作,已然暴露自己发现了对方。
苍煜弃了水袋,快步回到大部分人休息的地方。那里尚且一片安宁。许多侍卫受不住连日赶路劳累,互相倚靠着在树荫下沉沉睡去。沈怀和男伴在溪水旁说笑打闹,一派和谐之景。
苍煜见歹人还没有异动,便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挑了个隐蔽的树干靠上去,佯装浅眠,实则在听那柳枝摩擦的窸窣声响中,几道不易察觉的突兀风声。苍煜把五感调至一处,将听声辨位发挥到极致。
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弓箭离弦之声。
不好。
身体比意识更先作出反应。苍煜足尖点地,向弓箭对准的那个方向飞掠而去。
在水边,沈怀的那位男伴此时刚好抬起头。他的瞳孔中,一支木箭正朝面向自己的沈怀急速逼近。他吓到忘记了出声提醒,惊慌中一个站不稳,跌入湍急的溪流中。
而就是这时,苍煜比木箭先一步抵达沈怀背后,箭尖狠狠扎入了苍煜的右肩,一声闷响,鲜血来不及流出,都被堵在了箭里。
他听到沈怀焦急的呼喊,却不是他的名字。
“阿欢!”
沈怀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就纵身入溪,去寻他的心头好。侍卫们纷纷惊醒,会水的不会水的,都一个个跟着他们的主子跳下去,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没有人理会苍煜。他独自捂着箭伤,走到远离溪水的一棵树后。滴在草上的血液发暗,想要拔出木箭的左手也使不上力。
箭里有毒。
苍煜一咬牙,使出浑身劲儿把木箭拔出,身体因为疼痛不住颤抖。那箭尖透着青黑色,箭身粗制滥造,不像兵家武器,倒像某个地痞土匪帮的手笔。林间再未出现不该出现的声响。许是那伙人见没有射中正主,便逃之夭夭。苍煜凝神静气,调息排毒。半晌,接连吐出几口黑血。
苍煜通晓毒理,判断此毒为混合而成,该是土匪们不通药理,把几种毒药乱混一气。虽不致命,却也无法短时间内运功排出。
这时远处传来车马行进的声响。那位名叫阿欢的男伴被沈怀救上来,性命无忧,但处于溺水后的昏迷状态,沈怀救人心切,便命令车队立即出发,折返回最近的城镇。
“等等,等等我!”
车马疾行,尘烟滚滚。苍煜一个人踉跄跟在车队最末尾,暗色的血流了一路。
梦里的场景渐渐被暗红色笼罩,宽阔道路竟凝成一条血河,流淌在苍煜脚边。他低头,在深红的血中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猛然惊醒。
车轿行进平稳,梦中未曾回身的那张脸,正坐在对面看着他,二人之间,不过数尺之遥。
蓦然间,苍煜呼吸急促,不知今夕何夕。
“将军不舒服吗?”沈怀看出异样,便开口询问。
苍煜摇头,勉力勾出个笑。“我没坐过车轿,还挺不习惯的。”
“前面就是燕枝镇了,我们一会儿就在此处用膳休息。”
车轿外面属于闹市的喧嚣愈发真切。越接近城镇,车马行得就越缓慢,最终停在了集镇口,一步也走不动了。
“将军,燕枝镇到了。”有侍卫跑过来,将车轿的帘子卷起一半,向苍煜禀报。
沈怀闻声率先下轿,走向车队最前方去寻靳岸。苍煜跟着跨下去,在凉爽秋风中舒展一番筋骨。
几分钟后,沈怀折回,下半张脸覆上了一层白纱。
苍煜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沈怀一想到那扰人的流言就没好气,白纱上方的目光越发冷冽。
“将军,再不进城,就要误了饭时了。”
虽是善意提醒,却是极度冷淡的语气。苍煜见好就收,不再调笑,举步和沈怀一道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