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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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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络莺大婚那天,沈怀没来上朝。
苍煜一个人站在天仪殿前端,想象着老态龙钟的皇帝穿上喜服的模样。偶尔也分一分神,听文武百官奏禀世间水火。
“陛下,岭南一事不可再拖!巫蛊之术降大雪封山,栊山方圆百里的百姓都断了生路!请圣上速派将领,带兵南下除蛊!”
临近散朝之时,一陈姓官员在天仪殿后部掀袍跪禀,有死谏之势。
“你说要派去将领,倒是也要有个人举荐。” 秦则宁站出,不动声色向后瞥了一眼。“如今朝堂上,文官多,武将少。上将军追查刺客,抚远侯旧伤未愈,又逢刹空在西北边界蠢蠢欲动,此时调兵南下,恐会顾此失彼。”
“但若我们朝廷袖手旁观,放任这巫蛊害人,久而久之,岭南必起反心!”那人无丝毫胆怯,出声反驳道。
宁相国正欲进言,却见皇帝摆了摆手。
“今日朕乏,此事以后再议。”
“散朝——”
侍奉的内官久经世事,见皇帝已不耐烦,连忙洪亮地喊出这一声,将陈姓官员早已准备好的一番慷慨陈词,全打回了肚子里。
下了朝,苍煜在府上山珍海味,大摆宴席,招待了位严秋精心物色之人。
这一宴请,就消去了大半天光景。暮色垂落之时,苍煜叫下人将那官员好生送走。严秋手中提着个青玉算盘,从偏院转悠出来。
“如何?”
苍煜缓缓摇了摇头。
“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家都在皇城扎着根,顾虑颇多。我要的,是亡命之徒。”
“冬日围猎去的都是正经人,真要有亡命之徒,恐怕也不在那席上坐着。”严秋随口回道,一转身,又拿着那算盘有模有样地做账去了。
这夜更晚些时,府上来了辆制式奇特的马车。苍煜难得地失了眠,正好撞见披着外袍,在院中修剪桑叶树枝桠的严秋,便和他一起将马车拉入了后院。
二人掀开布帘,只见帘下摆着十余个古朴的檀木方盒,隐约散发着淡淡药香。
“天枢秦府来的,满满一车的外伤草药。”严秋抚过车上独属塞北秦家的白薇印刻,又从最左侧的檀木盒中拾起一根赤红虫草。“巫山虫草,竟还有这般珍稀药材。”
“这马车,应是秦则曦在听闻我中剑后立即派出的,不然今日到不了。”苍煜思索着。
“如今来得正是时候。你前些天被沈怀内力震得伤口开裂,正缺这些草药解燃眉之急。”严秋将十余个锦盒依次打开,从中挑拣合适的药材。“你去屋里等着,我煎好便来。”
那头的苍煜却没应,而是望着天边一轮圆月,问道。
“子惜,秦络莺入宫,有多久了?”
严秋眸色一沉,瞳孔微转。“有月余了。”
“竟有月余了。”苍煜喃喃重复道,目光未曾离开过那轮圆月。
他想,若塞北天晴,秦则曦在如此月色下,该是在思念爱女。
见苍煜没有后话,严秋拿着草药准备离开,前脚刚跨出后院,院中的苍煜却突然开了口。
“过几日,你找个时间,将络莺从宫中救出来吧。”苍煜说完,又立刻改口。“不,就明晚。”
严秋身形一顿,回过身来,在暗处望向摇曳灯火下的苍煜。那人蹙眉沉默,火光映亮的半张侧脸上,似有怜悯之意。
很多年后他才读懂,那一双半眯的狭眸内一闪而过的,并非怜悯,而是因愧疚而生的悲戚。
“只是辛苦你,又要只身犯险。”苍煜走过去,拍上严秋的肩膀。
“感谢也要有点诚意。”严秋把苍煜的手打开,丝毫不给面子,“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你相信恶报吗?”苍煜反问道。
“不信。”严秋不屑,将视线投向一旁,唇角勾起个讥笑。“我若是信,就不会舍弃名门望族,入这杀人不偿命的灵教。”
“哈哈哈,还是你严秋爽快。”苍煜笑笑,话锋一转,玩味神情一扫而空。 “此番络莺入宫,秦沈两家已生嫌隙。既已得偿所愿,为何不能放无辜棋子一条生路。”
“棋子本就没有死活之分。既已将她当作棋子,用过后任由其自生自灭便可。”
“你就当我良心不安,不将她救出,无颜受秦家恩惠。”苍煜冲着那一马车草药扬了扬下巴。
严秋跟着他的视线望去,再回望苍煜,眸色深沉。“若主上在世,他会告诉你,你不适合做杀手。”
严秋所说的主上,指的自然不是苍煜。只见苍煜垂下眸,低声说道。
“是。我不是个称职的杀手。”
“罢了,随你的意。”严秋提上索魂剑,“我入教时,已与主上签下血契,所以我不会违背你的命令。
“但是你不要忘记,自己重见天日的代价与使命。”
严秋抛下这句话,径直离去。一阵风起,竟将油灯内的火烛吹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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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如白驹过隙,转瞬消弭。夜色浓重之时,又逢满月。严秋将身形隐匿于一处假山之后,躲过一队御林军的巡视。
如今皇宫之中守卫森严。平日里御林军的手伸不到这后宫深闺之地,现在却各处都派了精兵把守。进宫之前,严秋听闻傅洵去了皇城西南的密林查案。他特意挑了这么个时机入宫,却没想到这老皇帝为保自己一命,竟让御林军从朝前跟到了后宫。
但没所谓,避开他们,只是多花些时间而已。
严秋伏身于一处贵妃的寝殿后,在宫女的视线死角中飞身上了参天榆木。枝头麻雀惊起,吸引去众人视线,严秋借此向反方向疾行而去,掠过后宫上空,直朝正北而去。
曾听锁链来报,皇帝将秦络莺置于后宫北侧的别苑。
他在北侧的屋檐上踏着鬼步,扫视四周,红砖青瓦下竟然无一处亮灯。正觉奇怪时,忽闻别苑中宫女闲言碎语。
“小主睡下了,房门关着不让人进,晚膳也一口没动。姑姑,咱明日如何向陛下交代?”
“她昨夜受了累,要睡便由着她睡吧。陛下那边,我来想办法。”
“但小主一整日不吃不喝,这身子怎么受得了。姑姑,要不咱想想办法,劝劝小主?”
“劝也没用。我听说她不愿入宫为妃,是被强着来的,但这宫中不愿为妃之人不计其数,哪一个不是折腾几天,饿上三顿五顿,有了龙种,便消停了。行了,这儿没你的事了,睡去吧。”
“是,姑姑。”
严秋忽然起了预感,猜测这秦络莺设下的骗局。他立时调转方向,向别苑园林而去。
果真,他在碧水池旁,寻到了那么一丝细微的脚步声。
严秋侧身于树干后,逆着月光望去,只见秦络莺蹲在池岸边,内衫单薄,长发如瀑。她伸手触了触冰凉池水,又站起身,在水边摇摇晃晃地走着,只要一个不稳就会跌入池中。
络莺要做何事,他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他突然起了后怕,怕自己再晚来一天,就再也完不成苍煜的指令。
他足底聚起淡青色内力,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冲出。目光紧锁那人影,上了湖心亭。
湖心亭四周波光潋滟,处于碧水池最深处。只见秦络莺跨越过湖心亭的围栏,背向湖水,在亭子边缘张开了双臂。
似是拥抱,亦为诀别。
严秋足尖一点,倏地离开地面,飞速掠过半个碧水池,在那人的衣角堪堪触到池面时,一把将其捞入怀中。同时一记手刀劈在颈间,那人头一歪,瞬间没了声。
严秋带起内力,引池岸旁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坠入池中。
有宫女路过别苑园林,恍惚中看见了一处半人高的黑影坠入碧水池中央,大惊失色呼喊道。
“有人、有人落水了!”
“快救人,快!”
几个卫兵立时赶来,严秋趁这几声吵闹,纵身往宫墙外跃去,鬼影如风,无声无痕。这一跃没停,他抱着秦络莺一路直奔向抚远侯府。
苍煜立在偏殿前,向着二人飞来的方向,应是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身形。
“人我给你弄回来了。”
严秋将秦络莺轻抛给苍煜,苍煜一伸臂弯接住,借灯火看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眉心蹙得怅然。
“救人容易养人难。秦络莺在宫中已有位分,这京城内外,怕是都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你想没想过,她以后要如何生活?”严秋脱下夜行衣,丢向一旁。
“我给她谋了个好去处。”苍煜将怀中人置于屋内软榻,脱下外袍盖在了她单薄内衫上。“梦遁山庄,地处蓬泽钟灵毓秀之地,不问世事,只管冶铁铸剑。”
“削发为尼,她能愿意?”
“愿与不愿,皆是她的命数。”苍煜从榻旁站起,“你只管将她送去梦遁山庄,其他的,就交给她自己去选择。”
严秋沉默。苍煜深深看了秦络莺一眼,将人重新抱起。
“车马我已备好,偏门外停着。事不宜迟,你们现在便出发吧。”
严秋将那人接过,稳稳抱在怀里,抬步便要往偏门行去。苍煜忽然又叫住了他。
“等等,带上这个。”苍煜拿过一个布包,打开后是一袭大红色。“她从秦府带来的红裙。”
鲜艳的血红不染纤尘,像夏夜最炽烈的一朵玫瑰。严秋神色复杂地瞧了苍煜一眼,扯过布包背在肩上,这次没有再回头。
蓬泽路远,那人怕是此生再也不能归家。苍煜想,他终究是犯下了一个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