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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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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二十四节气在山里是否依然准确。惊蛰未到,山间的鼠兔猪獾就都开始躁动。苍煜骑着汗血白驹追一只肥硕野兔,从半山腰到后山白桦林,硬是让他追丢了。
俗话说狡兔三窟,防不胜防。苍煜暗叹一声,拍拍屁股准备走人,回身却瞥见不远处灌木丛后一阵不寻常的晃动。
虽说他不甚在意围猎的输赢,但空手而归总是不好看。他下了马,将白驹拴在一旁的树上,缓慢接近。
拨开层层灌木,只见枝桠交错的缝隙中,赫然蹦跳着一只梅花鹿。那该是一头年轻的雄鹿,鹿角粗壮,白点均匀,跃过灌木丛的姿态轻盈而矫捷。
——是只可遇不可求的猎物。
苍煜运起轻功,在数十米后跟着那鹿在白桦林中穿行,来到溪水潺潺的一处空旷之地。
此处极为偏僻,乃后山白桦林尽头的一处瀑布之下。瀑布之水自高崖滚滚流淌,击打在崖底两侧嶙峋的石岸,而后汇成一湾湍急溪涧,以曲折的脉络流入深林。
那梅花雄鹿在溪边驻足,却并不立即低头饮水,而是对着苍煜隐匿之处来回张望,似有警觉。
苍煜无奈,只得使出鬼影移行,迅速闪至另一棵白桦旁,反手从箭筒中抽出一支木矢,引弦瞄准,静待良机。
梅花鹿望了半晌,不见异动,终于肯放下戒心。只见它背对着苍煜伏低身躯,水声哗然,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苍煜借此声响,将一张弯弓拉满,瞄准脆弱的鹿颈,正欲出箭。
倏而,一阵疾风穿林,寒鸦四散惊起。
梅花鹿受了惊,惊惶向白桦林中逃窜。苍煜的箭尖追着鹿身,堪堪避开白桦枝桠的阻挡,松开二指。
木矢射出,斜插进雄鹿的背部,那鹿意识到生命危在旦夕,更加不管不顾地奋力逃窜。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支箭从瀑布顶端凭空而来,直穿雄鹿细颈,将那灵物一击毙命。
崖上竟然另有他人。
苍煜想看看那是何许人也,足尖点地,一跃便上了树梢,刚一露面便觉一股强烈的杀气自头顶压来。
他下意识将箭筒从背后抽出,格挡于身前,比想象中还要猛烈的一击就砸在他头顶。箭筒四散分裂,成无数细小的碎块,有的竟瞬间化作齑粉。若自己反应慢了一秒,只怕碎的就不是箭筒,而是自己的脑袋。
这人要杀他?!
两箭同中一鹿,他本已做好比武切磋的准备,却没料到那人招招向他要害之处而来,分明是要取他的命。那人使出剑影分身,容貌与身形化作林间雾气,只有木剑为实,携寒意紧逼苍煜。
苍煜背上失了箭筒保护,身体却更加轻盈,在白桦林中借助树枝左右闪避。好几次剑尖擦过他的面颊,只是削断了他额前几缕黑发。只是苦了那些白桦。二人所过之处,树木倒塌,繁茂的白桦林竟被生生砍出一条路。
苍煜不甘在下,本想反守为攻,不客气地打回去。但一来,那人攻势之猛烈,实在不容许他分一丝神拔刀出鞘。二来,他初入京城,刚在朝堂上谋得一席之地,尚且没有站稳脚跟,实在不宜树敌太多。三来,他旧伤未愈,正面交手,恐怕要吃亏。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采取迂回战术。
“不知阁下是哪家公子,有话好说,莫要动怒!”
此举果然有效。那人听到他发话,攻势顿了半秒,一剑刺空。苍煜找准时机,一把抽出弯刀,挡下对面横扫来的一招飞燕衔雪。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那人仍未现形,而是以内力裹挟声波,摄入苍煜神识之中。但这声音他却再熟悉不过。
他早该料到,这皇城中与他有恩怨的,不过一人。
苍煜闪身,躲避那人向后腰突袭的一剑,却没想到这只是声东击西之计,真正蕴藏杀意的一招,正从他头顶如山坠来。
苍煜横刃招架,挡下他这一招毁天灭地的降山斩。一蓝一白两股内力于刀剑相交处擦撞,火花迸射间,沈怀那一双寒意凛然的眸子终于出现在苍煜视野中。
他在那双眼中,看见了痛楚,憎恶,与恨。
上一辈子,自己在沈家暗牢里死去的时候,也曾看过如此的一双眼。
那人拿着他赠予的剑,在高处冷然注视着他。他跪在腐烂潮湿的草席上,睁大双眼,在那双桃花明眸里,极力汲取哪怕一丝一毫的爱意。
但那眼波已结了冰。冰面之下,除了唾弃和嫌恶,什么都没有。
苍煜一瞬间分了神,兵刃相接之处不敌沈怀。纯白内力破开湛蓝屏障,穿透弯刀直冲他胸口旧伤,苍煜收刀急速后退,却仍逃不开铺天盖地的内力气旋,雪色雾气袭来,将他砸在一处溪岸边一块巨石上。
胸口布料洇出湿稠,一股热血涌上喉头。苍煜强忍了几秒,还是一大口血吐在身前。
“你想杀我?”
苍煜挥袖抹去唇边血迹,向着那提剑而来步步沉稳的人,抬头问道。
此间片刻,沈怀已然踏上那一片被苍煜鲜血所染红的枯草,垂长剑于身侧,姿态冷漠决绝。
只见他踱步至苍煜身前,以长剑挑起苍煜下颌,剑尖抵在咽喉。
“你猜,我杀你得,还是杀你不得?”
他方才确实招招带着杀意,却也没有蠢到直接在冬日围猎时杀了他。恨劲儿上了头,泄过愤,理智便能重新支配躯体。如今沈家在京城如履薄冰,他还是懂得分寸的。
“动了不该动的人,是你引火上身。我今日留你一命,往后这债,你要慢慢还。”
苍煜已负伤,沈怀本想放过他,一走了之,谁知这人竟不给他这个机会。在沈怀转身离去之时,他忽然听闻身后一阵悲喜难分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还债?!”
沈怀闻声望去,那人竟不顾旧伤,抽刀奋起,直劈向沈怀肩头。
沈怀出剑招架,却没想到负了伤的苍煜还能有这般力气,格挡的力气用小了,没招架稳,一个趔趄往溪水中跌去。
眼看着沈怀就要跌入湍急溪流,苍煜却用刀尖勾住他猎衣腰间的环扣,将他往一旁的草地上狠摔。
“沈怀,这世事怎么能都如你意!你要我还,我便要还吗?!”
沈怀背部着地,臂肘磕在身旁一块巨石上,引起阵阵酥麻,木剑不慎脱手飞出。苍煜哪能容许他拾回木剑,长腿一跨便要压在沈怀身上,沈怀只好使出下策,左腿蓄力朝苍煜胯间狠力踹去。
这一脚着实不轻,只见苍煜捂着伤处弯下腰,痛到失了声。
“你害无辜之人,今后必有恶报!”
沈怀趁这空隙,脚尖一勾长剑上手,回身便要反击,跟苍煜反手挥来的一刀恰好相撞。短兵相接,火光迸溅。这回两人兵器都没拿稳,长剑与弯刀双双飞出,插入十几米外一棵白桦树上。
沈怀欲运轻功取剑,足尖刚一离地却被苍煜无情扯回,整个人仰面倒在地上,没能再逃开那人如山的扑压。
失去兵器后,二人的攻击就都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原因是,这冬日围猎的猎衣为宫中统一赶制,鹿裘之下均缝着精铁打造的锁子甲,以防在参赛者不慎遇到林间大型猛兽时,捕猎不成反丢了性命。现今二人贴身肉搏,拳头打在这锁子甲上,就跟挠痒痒一样。偏又不能照脸打,不然等围猎结束,皇子百官聚在一起清点猎物时,不知道要多难看。
于是二人只好一边打,一边互相扒对方衣服。
“我害了哪一个无辜之人,你倒是说说,他姓甚名谁?”
苍煜撕扯着沈怀的腰封,此处方才被苍煜弯刀勾过一下,已是半开,扯起来毫不费力。
“络莺与你无冤无仇,你究竟为何要带她来这危机四伏的皇城!”
沈怀极力扭动,想将腰封护在身下,整个身体却被苍煜铁钳一样的双腿制住,半分动弹不得,便转而向苍煜的衣襟发起攻势。那人的鎏金衣扣须臾间被拽掉了三五个,露出猎衣之下的黑色里衣。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苍煜恨恨说道,招架下沈怀砸向自己前胸的一拳,却不慎失了平衡,让沈怀钻了空子翻身在上。
“呵,也是,你怎么会承认。” 沈怀抬掌,一手劈向苍煜颈间,分毫不留情面。 “给自己的士兵下夏尤子的人,本就没有什么良心的。”
“哟,查到了?”苍煜侧头躲闪,右腿借力翻身而起,将沈怀摔了个结实。而后又迅速跨坐到那人背上去,拎着他的后脖颈,一拳砸在后脑。“反应挺快,但是在我这儿,没什么用。”
沈怀被这一拳砸得有些懵。鼻骨磕在草地上,酸得很,下意识张口吸气,却呛进嗓子眼里不少细沙,一时之间咳嗽不止。
说巧不巧,这时白桦林中忽然冒出一个背负九节鞭的俊朗少年。
“这么漂亮一头鹿,没人要我可顺走了!”
若苍煜记得不错,这京城中惯用九节鞭之人,除了栖雁阁掌门仇千素之外,就只有宁相国的次子,宁蔚。
只见宁蔚策马往苍煜与沈怀这边过来,只瞄了一眼,就被二人纠缠在地上的狼狈姿势惊吓到,连忙勒转马头,引马驹一声尖锐嘶鸣。
“那什么,你们继续,继续,我什么都没看到!”
宁蔚扬鞭纵马,刹那消失在白桦林里,来如风去如电。直到看不见半分影子,林间才远远回荡出少年干净的音色。
“这鹿,就多谢了!”
被这么一打断,二人都失了打斗的兴致。苍煜冷哼一声,从沈怀身上站起,顺手扯下他身上已被完全解开的锁子甲。
沈怀顺着气,舀了口溪水喝下,抬眼却看见那人脱下猎衣,又从白桦树上取下自己的木剑,徐徐走来。
只见苍煜将长剑平递,剑柄向着沈怀,剑尖冲着自己。
“不知何处招惹了世子。但若你真觉得我有罪,便杀了我。”
见沈怀无动于衷,只将冷然眸色投来。苍煜继续道。
“美人剑下死,我做鬼风流。只看你是否问心无愧。”
沈怀闻言,抬手握住了那剑柄。他纵着剑尖点过那人咽喉,虚划过整个脖颈,游移到左胸心口处,那一处墨黑已然透出些许不寻常的暗红。
苍煜勾起半边嘴角,玩味地看着他,不闪不避。木剑之锋在粗糙皮肉上牵起细密的痒,却迟迟没有痛意传来。
沈怀将剑对准苍煜心口,还未刺出,却见剑尖已被鲜血染红。
他目光上移,撞上那人眸色深沉的注视。
这也许,是他们相遇以来最长的一次对望。
刀疤贯穿的一张脸不知为何带着阿月的影子,沈怀在这人沉沉的眼波中望见自己。然而身后的背景却不是白鹭猎苑,而是那不见天日的沈家暗牢。
那人死去前的最后一秒,是否看见的,就是这挥着长剑,杀伐狠绝的自己?
“你走罢。”
沈怀收了木剑,狠划向身侧一方虚空之地。纯澈内力激震于草野,掀起溪面浪潮阵阵,好似汪洋。风声骤起,片刻后又重归一片寂静。
他负长剑于身后,向茂密林间独行去。
“我教你杀我,是你不肯。日后可不要后悔。”
苍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怀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那人使了个雾隐决,一晃眼,便消失在林间雾气之中,徒留满地荒草,碎叶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