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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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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江边亮不起来的夜市。
南方城市永不封冻的江水在寒风中矮下去,露出两岸细软的泥堤。街上没什么人,基本也只开着几家总部尚还能支撑的连锁快餐,四下的灯倒也有,是在一箱箱往外运东西,杂物和拆下的招牌广告铺了一地。商场里走了会苏莞吟说想喝奶茶,他赶上收工前最后一单被狠狠削了一笔,在极度畸态相对过剩的市场现状下涨到两杯快六十多,提好再继续去商场楼下辉煌过的夜市。
苏子充平静注视这一切的发生,周期每十年左右循环一次是稍对经济学有涉猎的人都有的共识,这次不过是它来得太迅速太冲动,像无法被估测径流量的春潮将泥堤上蔓生的枝芽连根掀起,至于它为何如此躁动则正是留给他们人文社科日后复盘研究的事。他那时心底认为自己好好观察研究早晚能对症下药开出方子,学术道路还大有可为――直到后来他的意气一日日被经济危机特调的镇静剂磨去,直到后来动荡面前人文学科研究经费相继停摆让路给命脉产业。
“哥,来放点烟花吧?”苏莞吟笑着递给他根手持烟花棒,说完跑去小摊位问打火机。
再过几个月她就成年,光荣地成为动乱中第一批高考考生。而她好像从未操心过未来前景更从未因当下一切的罪孽和恐慌有过不快,少女带头在前快步走,手中握着正悉瑟喷发金色光丝的烟花棒,身边是商圈夜市黯淡宁静的声色和缄默不言铺下来的黑,隐约听见人歇斯底里的争执声与玻璃橱窗在重击下炸成不知几处的响动。
“新年快乐。”苏莞吟轻巧转过身,手上举着那根招摇放肆的烟花棒――
那是团火,它会一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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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39岁,女,在家待业的前城区一中骨干教师,一年半前辞职……”向来服务于中老年观众的地区电视台插播起紧急新闻,不被讨巧的不只晚饭后百无聊赖的观众,还有那位在电视镜头下也难掩好看的主持人,在隐约听见片场导演喊话掐掉紧急新闻时索性瞪了眼镜头摔下稿子无视相机起身走了。随即就开始宣州下辖几个郡的旅游广告轮播,浑厚的中年男女音解说穿插交叠轻重不分的萨克斯曲调,画面都是无人机换着花样挑着天气拍摄,鸟瞰也好仰望也好,定要找出人没看过的景色来。
谢於飞跪坐在机顶盒前确认好插座板功能,如此潭彻帮找到的民宿验收工作算是完成了。播送紧急新闻时他抬眼看了看屏幕,刚好见字幕写着播音员名字叫逃正,回身问纳西亚怎么之前没见过他。
纳西亚躺在沙发上找奕归问着方才被腰斩的案子,手边摆着没开封的铁板烧外卖不忘吐槽他,你好好看过几次电视?
“先吃饭还是先看现场报告?”纳西亚举起手机朝於飞晃了晃聊天记录发过来的文件,默认现场大概还是那样的风格。
“吃饭吃饭。 ”於飞脱了打整房间时穿的风衣再靠过去,解开锡箔纸包装才闻见带着热度的香气,“只配一把勺子?”
“选餐具数量时候又手滑了,於飞哥哥。我们凑合一天。”这是这个月第三次凑合,嫌疑人辩解完勾着胜券在握的笑看着他,刻意将称呼撒娇似的拖长些许,对上红瞳也只让人想惊叹这双亚特兰蒂斯遗珠多摄人心魄而忘却一切回敬的念头。之后他不再说什么只先姿态端正地吃了口饭,第二勺送到唇边停下来再看於飞一眼,静待他判决。
对方也乐意为他疑罪从无,就这样任他凑合了顿饭。直到夜深潭彻来了电话这二位才反应起来手头搁置的正事——
“新房子还行吧?”彻望着月升弹落将尽的烟灰,“今天的活计六点半就来了,比之前那两个晚上十点十一点的早,不知道该说方便你们上班还是怎么。”
“房子还不错。那家伙一天一个是打算忙死我们是吧,今天还没到点就出新闻。对了你,下次少让老板在门厅摆花,我花粉过敏,於飞还要一个人拖院里摆着。”
“花?”男人有些慵懒的声音经电子介质被投射得像微醺,“噗,我知道你,就是故意的,也不见只摆了一盆。下次帮你们找房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总得及时行乐。”潭彻对道上其他朋友手下更多表现的都是得体可靠,他是他们无所不能的“彻哥”“彻先生”——除开纳西亚.吉特,那是个难觅的特别的交情。
“……被发现时死于家中,体表多处清晰可见创伤,致命伤为喉部穿透性伤害。面部多处创痕,舌与口腔分离程度约达百分之九十。死亡时间约为今日下午六时半,被下班回家的丈夫发现,”纳西亚索性开始一本正经给彻读起文件内容,末了问他一句晚饭吃得怎样。攥写者在极力用种避重就轻的文字来客观描述这样的现场,经过前两次的洗礼稍用想象力也能补出余下的画面,无非又是一汪无法无天的鲜血,寂静又暴躁地落在尸身边。
“又是城区一中?”於飞熄了手机屏扶着靠枕坐起,“第三场案子还是确定不了嫌疑人,权限申请到奕归也没监控,单纯走死角路线和靠乔装说不通。应该他手上还有没被收缴的监控信号屏蔽器,之前动乱期间绝对有过些什么。……再等等有没有联邦的基因比对报告。如果没比对结果可能是身份已经在动乱中请黑客删除了?”
“明摆着是惯犯,连着杀三个没哪个反抗得成功。还都是被其他人发现,报警机会也不给个。”挂了电话后一直来回切着应用检索信息的纳西亚补充道,“之前推断的针对这种学校从业人员作案现在看来对,而且这三个都还有些分量,找典型?比如今天这个,报道上这几张照片都能在之前学校公众号发的稿子找到。事业正好的时候辞职,划重点了。”
“能让人在动乱时期丢铁饭碗,大概不是什么普通的事。”於飞划着屏幕去找一年半前宣州市地方新闻,却只翻到些那时常见的物价资讯,“上一个区别于第一个是头部重创……这个又是面部和割舌,大概有什么暗示在里面。案子做得这么光明磊落是想引起公众注意,那这些暗示就是让人阅读理解的东西了。还有墙上的诗,我不确定是不是每处他都会去留。如果只有一处就也算是个区别其他两个的暗示。”他二指夹起耳机孔防尘塞的浅天蓝流苏轻抖任其在指缝滑落,“是这样的话那首《好了歌注》更值得研究,在它的出处《红楼梦》里它就藏着很多暗示,可能这里也有想告诉我们的东西。陈其琛知道得比我们更多吧?”
“告诉过奕归陈其琛的事了?”纳西亚问,翻了半晌学校公众号陈词滥调遍地盛放的报菜名式通稿基本没什么有效信息,空暇想起报道图片上同样飞溅满墙的血液眼前忽闪出男孩的背影,他转过身双眸就像落在血泊一并渐渐干涸的绿松石块。
“还没。Nasia,明天先见见他再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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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墙盘徊着黑云间游龙似的字迹,秋败凋零的爬山虎也好起稿到一半夭折的结构素描也好都不足以描述眼前所见。血迹被压在油墨下像是衬托,很难界定案发后迟到的这面奇景算是痴人在行为艺术还是在挑衅。容瞻洛走到远处站定拍照,才见单薄晨光从半掩的窗口处整片掉下来。
他怔在原地一句句分辨阅读,先是忆起与子充初见时的话题即从《红楼梦》开始——好了歌注,两年前事务所接过一起案子,他印象中也有满纸刺目的好了歌注。
查看完现场子充对着窗棂伸手,捞起一块坠下的光,其余的任由它们像软幕布拖垂下去。他才注意到窗口与对面楼之隔不过展臂宽,因此光无论朝夕都只从天上过来。转过身见瞻洛坐在沙发上面向自己发着呆,空调因无人断电故而在室内也还披着外衣,这时他才推翻那光是“整块”的定论,分明还有些铺在瞻洛身上,背后空白墙面下他是唯一的聚焦。
“在看什么?”他轻声询问着,边试图将目光移向门前,“走吧,回去了。”
“想起桩以前的案子,回去慢慢讲给你听。”他笑着说,“可别想我在旷工。”
路过门口子充眼前晃过联邦新贴的那张调查许可单,特约调查员谢於飞,纳西亚.吉特的字样恰好抓满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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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子充去找了那两位,就约见在那家咖啡厅。瞻洛找相熟的老板说好了包间,定在二楼他最爱的能避过路灯看窗景的角落,拐角的位置能尽收下对面整条漫漫延伸的长街。
白日洛说起的案件一安静下来便在心头挥之不去,虽只不过是符合名头与预期的惨状,听过后还是有种什么东西不知觉漫然侵袭过来,出于共性或是生疏的共情。戴上耳机也阻隔不过,子充回过神来才发现日推清单几乎都是些近几年新作的歌,曲调十之八九像龙卷风过后一蹶不振的西部酒馆乐师,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与阴翳的旷野,指节泛白地击打旧琴。这时门响,瞻洛过去迎了他们进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