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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蒹葭苍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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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蒹葭苍苍
醒来,人已在品宁殿。
昏沉睡了多日,奚明珠尚且不知道见到她受伤时诸位皇亲的反应。尤其是奚骧他们,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守在帐子外一夜未眠,待太医们处理完箭伤后,又马不停蹄的万分小心的送她回了皇宫之中……
悠悠转醒之时,床榻边守着的秋禾青双乐得跟什么似的,一个差点儿打翻了水盆,一个跌跌撞撞的去外头寻太医来查看情况。
彼时奚骧正在早朝,倘若他在,必定也是激动不已,围在奚明珠身边喋喋不休。
很快,就有太医匆匆赶来替她诊脉、查看伤势恢复情况。
奚明珠由秋禾扶起来,半躺在床榻上,待太医号完脉,说了一大堆长公主殿下大福大贵、自然能安然无忧等话离开后,她才让秋禾倒了一杯水来喝。
温水冲淡了喉间的干涩,奚明珠沉默了大半晌,才攒足了力气开口。
“这下你们可以好好休息了。”
她看到,品宁殿的一众人皆是神色憔悴。尤其是贴身侍候的秋禾青双,眼底挂着厚重的黑眼圈,激动的时候,连眼珠间的血丝也清晰可见。
他们也未得好好休息一番。
“能看到殿下无碍,奴婢们就是死也情愿了!”
说这话时,两人不禁抹着泪。
奚明珠没什么力气说话,伤口虽然处理好了,可被纱布裹着,不能随意动弹。
隐隐有痛从肩胛处传出,她平静的耐着苦喝药。可刚喝了几口,便见皇后冯意柳和靖贵妃匆匆从外殿进来,是一路的华裳旖旎。
靖贵妃性格外放,与她是能玩得来的。刚一坐到床榻边,询问完奚明珠情况后就开始大谈特谈狩猎那日秋山的情况。
说是她们一众女眷分明各自散在王帐里谈天说笑呢!当时她还说去外头瞧瞧翱翔天际的猎鹰,可还没来得及迈步,便有刀剑斩破了帐围。
混乱惊叫间,叛军来势汹汹的挥舞着刀剑肆意砍杀而来。
都是平时养尊处优的贵人们,哪里有人真正见过这样的场面!于是跑的跑、叫的叫,胆子大的几个还晓得去护住太后、大喊护驾;胆子小的来回躲窜也没逃得过那无眼的刀剑,倒在了血泊中。
靖贵妃易仲珊是个身手还算灵活的,胆子也大,从赶来护驾的都卫们手里夺了一把剑来,不惧血色,挥剑护着周遭女眷们的安全。
后来援军赶来,她才算松了口气。身上不知道沾染了谁的血迹,奚骧一身狼狈的回到王帐中的时候,还不忘紧张她是否受伤。
见到奚骧安然无恙,众人悬着的心才落定。
可血洗一番后,始终不见奚明珠的身影,北萧王世子当即率军去寻,奚骧也左顾右盼、焦急不已。
直到深夜,大伙儿才见到了浑身湿透、血染衣裳的奚明珠。
“我当时与叛贼打杀可都不怕!”靖贵妃说得有些激动,一双手绘声绘色的比划着,“可见到你浑身是血的样子,我差点儿都没站住!想跟着进去又怕耽误太医们医治,只好在外头忐忐忑忑了一宿!”
“可我看世子好像更着急的样子。”一直听靖贵妃眉飞色舞讲述着的皇后适时开了口,“他身上也被水浸湿了,初冬的夜里,他也在外苦等了一宿呢!”
“那是!那是!”靖贵妃点点头。
她是真心附和皇后的话。
也曾对世子拒绝婚事一说有所耳闻,以为两人是真的没什么缘分。可那晚在帐外一瞧,向来面若冰霜、疏离冷淡的世子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剑眉紧紧蹙着,连手臂上还在往外渗血的伤也抛诸脑后,硬是等到太医们满头大汗的出来说长公主无碍了之后才放下心来。
彼时,天已熹微。
亲卫这才敢在世子面前提醒手臂上的伤势。靖贵妃远远的看着他,看他眉目间仍然浮现的担忧与痛惜,看他即便是在处理伤口、也不忘询问太医奚明珠的近况……她觉得,这样的场面,怎么还有些熟悉呢?
好像跟她阿爹阿娘一个样嘛!
从前阿娘要是习武时不慎伤了手或脚,阿爹就是这样的眼神看她的嘛!也是同世子一般,又急又忧的,呵护至极。
“要是说得累了,就喝杯茶吧!”
听靖贵妃说了这么一大通,奚明珠倒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反而是淡淡笑着的模样,瞧不出她的想法。
靖贵妃此刻看向皇后。
皇后了然,开始进入正题。她道:“小姑姑,知道你身体无恙我们就放心了。可有桩事情又不得不在你病中告知,所以,你得有个准备。”
“何事?”
看靖贵妃与皇后之间眼神的交汇,奚明珠知道,这应该不是一件小事。
“前两日西越派了使臣入京,一是来送皇上登基之礼,二是为了自家王子婚事。西越王感念与大衍朝邦交,特请皇上为王子留意皇室宗亲女子,想要缔结良缘。”
皇后解释着,顿了顿,又继续道:“本来皇上想着从宗亲里挑一个合适的人和亲的。可昨日西越王子也入了京,来拜见皇上的时候恰逢太后在场。太后听闻此事,便向王子提到了小姑姑你。”
奚明珠蹙起了眉。
看来太后想打她婚嫁的主意。
“然后呢?”她仍旧冷静。
靖贵妃接过话茬,“太后在西越王子面前不吝惜对公主你的夸赞,又说你们年纪相仿,公主还尚未婚配,如果嫁到西越去对两国也是一桩美谈!”
“那王子是何反应啊?”
靖贵妃摇摇头,“这可不知道。但太后夸赞的话一车接一车的,估计那王子也是心里欢喜吧!否则,怎么会送好多的补品到宫里,让公主好好养病呢?”
“看来太后是抓住这个机会,想要除掉我这颗眼中钉了。”
奚明珠冷笑,本就如同白纸一般的脸上渗了好些细汗出来。
她才转醒不久,身子尚还软怠,如今急火攻心,忍不住咳嗽起来。
“此事,我得好好想想。”
心口虽波浪翻涌,到底奚明珠还是平静下来。
良久,皇后才开口。
“西越是小国,和亲之事尚能有所转圜。可往后若是北境、南疆也求和亲,而小姑姑也还婚事未定,为全大局,朝中大臣们必会与太后一个阵营,上谏和亲事宜。”
“此番是太后一心想为小姑姑作主,可西越国婚娶,挑个宗室之女便可,大长公主若是嫁去和亲,是太抬举了他们。”皇后分析着整个事端,“只是我们担心,太后往后会继续拿婚嫁来做文章。小姑姑,我们想,若是能够尽快定下你的婚事,择一个好郎君,也省得以后为和亲之事忧心呐!”
“哪里有什么好郎君啊!”
奚明珠无奈的摇摇头。
若有,她何苦现在会在此苦苦思虑和亲的事。
“北萧王世子呀!”靖贵妃眼睛一亮,“生得那样好看,又极是骁勇,比那些只知道之乎者也的小郎君好多了吧!”
“怎么又提到他了?”
这些日子里,总能时不时地听他们提起越景淮,难不成他们真的觉得他是她的良配?
“小姑姑。”
见奚明珠并不认同靖贵妃的提议,皇后有些语重心长。她道:“纵然你们之间因为从前的事有些许不快,可那毕竟是过去。何况,就如贵妃所言,帝京城里的年轻男儿们是不能轻易同世子相较的。”
“他从前也跟着许帝师修习文法,许帝师是什么样的人啊?与先帝探讨学问时也能不顾及天子身份,一定要将理给说足说清,脾气硬得很!可却他很欣赏世子的聪慧,常在外人面前道‘此子必成大器’。小姑姑,皇上原来也跟着许帝师讲学问呢,可也没有得许帝师那般赞赏过!你想,都能被苍松劲骨的帝师屡屡赞许,世子的品行绝不会有任何偏颇!”
皇后越说越是认真。
奚明珠看她拐弯抹角夸越景淮的样子,忍不住嗤笑一声。
“把许帝师都搬出来了,皇后,你夸人也太有章法了!”
皇后也有些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见靖贵妃在旁捂嘴偷着笑,只好轻轻叹了口气。
她跟皇帝一条心,的确也是觉得世子不差。
皇后二人走后,奚明珠靠在软枕上小憩了一会儿才又缓缓睁开双眼。
“青双。”
她唤青双过来。
“殿下,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青双快步过来,唯恐奚明珠伤口发作。
“带上令牌,去一趟北萧王府。告诉世子,请他宫中一见。”
皇后的话,她有细细思量。
即便现在皇帝不会考虑她与西越国和亲的事,也难保以后会发生什么变故。那些写得生动喜人的话本子里,也有将旧朝公主贵女和亲之事拿来改编戏说的。
倘若自己真的有朝一日一别大衍不再复返,岂不是也跟话本里的公主们一般只能远望家乡,思泪涟涟么?
都说姻缘天定,既然越景淮重返帝京,又得周围人欢欣,她就请他来问上一问。若是天赐的缘分,这事便有商量下去的余地,若他们之间没有那个命数,她也不再勉强,再另想其他法子吧!
*
殿内寂然无声。
灯火不过点了两三盏,如豆一般的火苗并不能让偌大的飞霜殿通明一片。除了太后坐的那小小一方位置,殿内其余皆笼罩在昏暗中,满是萧瑟寂寥。
奚悦宁不敢再张望,她在殿里站了快要一炷香的时间,可未得太后吩咐,也不敢兀自上前去打扰她,只好端着手站在一旁,因为紧张,鬓边还生出了不少汗。
反观太后,一身芙蓉色金纹牡丹宫袍,珠冠华贵,那凤凰衔珠钗透着几分光华。面色瞧不出任何情绪似的,唯有葱削般的手指轻轻在碗盅内捻起几粒鱼食,见蓝釉鱼缸内几条锦鲤自由的摇曳着长尾,便将鱼食扔到水面上,惹来这些鱼儿们一阵欢腾。
这样反反复复喂食了好几次,面上端的是惬意自然。而奚悦宁却忐忐忑忑的站在不远处,全然不明太后是何用意。
大约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太后才放下碗盅,接过女官递过来的手帕拭了拭手,才抬眼看向了奚悦宁。
“时日过得快,舞阳,你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吧!”
太后骤然开口,还在不安中的奚悦宁微微打了个颤。她不想太后会突然说起这个,于是只好说:“……是。”
“今日哀家叫你来,是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虽然语气里有几分和蔼,但太后的神情却依旧不变,甚至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寒意。
“好……好事?”
奚悦宁又忐忑起来。
太后向来严厉,平日她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不敢在太后这里攀得些恩赏。可今日是怎么了?太后竟然会说有好事?
“是啊!”太后淡淡一笑,“之前哀家还顾惜着长阳,可她经宁海受伤一事后,受惊缠绵病榻,实在是很不中用啊!”
冷不防的,太后提到奚明珠受伤的事情,奚悦宁就忍不住心慌意乱,有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面颊滑落下来,显然是担惊受怕的表现。
她竭力使自己表现得平静自然,将头微微垂下,不叫太后瞧出什么端倪。
虽然她那冲动之举是受太后之言启发,可到底是未遂,如果真将此事揭露出来,纵使太后与奚明珠对立,可她捉摸不定太后的行事,又岂敢保证太后不会借此发难呢?
“如此,哀家便择中了你。”
太后的话把奚悦宁从思虑中拉回来。
“哀家瞧你还算聪明伶俐,若是把你许配给北萧王世子也是说得过去的。舞阳,你觉得呢?”
“啊?”
奚悦宁面颊上多了一抹绯红,心里原本的慌乱好像被悸动占据了一半儿,此刻是上上下下毫无节奏的跳动着。
原来太后说的好事是指她与北萧王世子的婚事?
奚悦宁有些兴奋。
她虽没有表现得似顾婉昭那样明显,可心里也是很欣赏越景淮的,只是碍于顾婉昭郡主的身份不好直接说出口,瞧见她有胆子和世子搭话,很是抓心挠腮。
如今这样的好事能轮到她头上,奚悦宁的心绪是越来越高涨。
她的胸脯有些起伏,想要向太后表达感激之意,可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太后缓缓说了一句。
“不过北萧王世子性子烈,你若是想嫁给她,可得好好花些心思啊!”
“花心思?”
原来不是太后下发懿旨直接指婚?
奚悦宁心头一颤,花心思,怎么个花心思法?
太后望着她,露出一个捉摸不透的笑意。她道:“舞阳,要想嫁给世子,得看你自己啊!”太后朝身旁的女官使了个眼色,女官随即捧了一碗姜色的茶到奚悦宁身边。
那茶隐隐透着几分香气。
奚悦宁看了一眼,仍旧不明所以。
太后也耐心。越是这个时候,她越得给奚悦宁解释清楚,让她心甘情愿的完成这件事。
“这碗茶,有人已经看着世子喝下了。”
“世子在宫里?”奚悦宁又看了那杯茶一眼,眉心微动,似是觉察到了太后有什么用意。
“眼下人就在松竹馆。”太后不紧不慢,“正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既然想嫁给世子,却没有把握他能不凭一道旨意就能来娶你,那你就得好好想一想,如果这事儿成了,岂不是可以顺理成章的成为世子妃了?”
“这……”
太后的话已经提醒得够明显了。
奚悦宁的心陡然间跳动得更激烈,她望着那杯浓稠得不见底的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抉择这件事。
成了,当然好。
可不成,闹得满城风雨,她的名声也会毁于一旦,只怕到最后落得人笑柄,撞柱而死。
“太后娘娘。”奚悦宁走近了些。自己虽然爱慕世子,可这件事关乎女儿家的名声,她也实在是不敢,于是道:“舞阳不敢。万一事情出了岔子,我,我也……”
太后冷眼瞧着她,眼里横生出厌恶之感。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的语气里已有愠怒之意,“若是长阳在,为了心上人,只怕她也会有了胆气,成了事。”
“皇上先前有意让宁海与世子结成连理。如今长阳抱病,你也不肯,看来最后只能眼睁睁瞧着世子成为驸马,与宁海乐得逍遥了!”
“可是,我……”
太后的话字字诛心,奚悦宁仿佛在云端摇摇欲坠,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保全自身。
“舞阳,你不是对宁海恨之入骨么?不然,怎么会在山洞里,想要治她于死地呢?”
“啊?”
奚悦宁的心都快冒出了嗓子眼,她惊慌失措的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