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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何枝可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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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何枝可依
宫宴之后,倒未曾听奚骧说过那桩事了。
偶尔他来品宁殿小坐一番,要么逗弄豢养的那只鹦鹉,要么与奚明珠对弈写字,也不提越景淮,仿佛彻底忘掉了先前所提。
十一月初,太后从金山拜佛而归。初七那日,奚明珠奉旨去到了寿安宫。
天色也不是很好,凉风阵阵。踏进殿里,却见太后上首端坐,神色凝重,一串佛珠在手里颠来倒去,看她行完礼,只淡淡点头,别的,再不过多言语。
奚明珠静静地站在原地,亦不开口说话。这个时候,偌大的殿里显得极为冷清,太后的神色肃穆得可怕,满宫的人都清楚,每年的十一月初七,太后都会发一场脾气。
至于为什么,奚明珠心里清楚。
太后是先帝结发,育有一子一女,子为太子承继大统,女为朝阳公主,却因病早夭,生生在太后怀中断了气,成为太后的一块心病,也成为她们姑嫂之间的芥蒂。
那是一个雨夜,因为小朝阳的夭折,太后直直冲进品宁殿内,不顾宫婢们的阻拦,扯着她就往廊柱上狠狠撞去,吓得殿里几个胆小的婢子当场晕倒在地。
幸而秋禾青双两人死命护住她,不至于让她的头再往坚硬的柱子上撞一回。品宁殿里鸡飞狗跳,先帝匆匆赶来,命人拽开情绪失控的太后,奚明珠才得以有喘息的机会。
“都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小朝阳!”太后当时几乎就要再次扑过去,却被先帝挡在前头,只能无力的捶打着先帝的胸膛,泪流满面,“你明明晓得小朝阳近日风寒不退,却还叫她去荡秋千、捞鱼!那么冷的天气,湖水那样刺骨,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
“够了!”先帝虽心痛,却也不能让太后再次失去理智,“是小朝阳自己要去捞鱼的,没站稳才掉进湖里!岁岁当时不顾自己性命去救朝阳,你怎么能怪她?”
“我不怪她?”太后歇斯底里,“皇上,您眼里还有小朝阳这个女儿吗?您眼里怕只有奚明珠这个妹妹吧!她可是您的亲女儿啊!”
“岁岁也是朕唯一的亲妹妹!她有何错?她不过赴约与朝阳在御苑里玩耍,是朝阳要靠近湖边的啊!你不能因为朝阳的死,就怪责岁岁,你瞧瞧,岁岁的脸上满是血啊!”
的确,那时的奚明珠被太后揪着狠狠一撞,额头角登时就肿了一大块,鲜血顺着鬓边滑落下来,骇人得很。
可她被太后的状态吓到,一时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只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脑子里不断浮现的是小朝阳活蹦乱跳的身影。
后来她常常想,要是不与小朝阳讲自己在湖中捞到过鱼,要是在她兴冲冲跑去捞鱼时能够拦住她,兴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自此,小朝阳的离开成为了太后心中的一道疤。随着年月的变迁,这道疤痕越来越深,以至于以后会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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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身边的女官捧了一沓纸到奚明珠面前。她眼神轻轻一扫,见笔墨纸砚已经准备齐全,就晓得自己要在这里抄写佛经了。
太后虽不似从前一般过激,可每每到了这个日子,都会让奚明珠到宫里来抄写佛经百遍,再亲自送到福康殿焚烧祝祷,告慰亡灵。
于是坐到偏殿的桌前,晕开了笔墨,挽起袖子开始抄写起来。
这里未烧炭火,抄写得久了,手脚渐渐冰凉。秋禾和青双一左一右在旁侯着,也不敢上去插手,只好时不时地看一看正殿里太后的动静。
太后端坐在上,闭眼凝神捻动佛珠,丝毫不受搅扰。奚明珠也不紧不慢的写着,一张纸写完换另一张纸,直到天光渐老,才听得皇帝皇后到寿安宫请安的声音。
奚骧朝偏殿瞥了一眼,道:“好巧,小姑姑也在啊!偏殿凉,小姑姑莫要继续写了,还是到这里先烤烤火,一家人齐用晚膳才是。”
“母后,儿臣与皇上方从福康殿归来,您礼佛虽重,可不要伤了身体呀!”皇后轻轻的替太后锤着双腿,“天气愈发冷了,待会儿让小厨房做些热腾腾的素羹来,您吃了也养胃。”
“既然时辰到了,那便传膳吧!”
太后缓缓睁眼,见皇帝皇后一脸恳切的模样,往偏殿那边轻唤一声,“明珠,同来用膳吧!”
奚明珠才得空放下笔,将发酸的手藏于宽大的衣袖间,迈步出去朝太后垂首致礼。“多谢皇嫂!”
太后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看她表现得谦卑有礼的样子,又见奚骧悄悄地同她使着眼色,长眉拢起,心下一沉。
她这个儿子,竟与她不像母子,相处间往往疏离,反而跟奚明珠关系亲密,姑侄情深,跟故去的先帝一个德行,分不清亲疏内外。
皇后亦是如此。
太后冷冷的眼神看向皇后,当初挑选她嫁入东宫做太子妃,是看她蕙质兰心,知书达理。可从东宫时就与奚明珠有所来往,一来二去的,反而跟奚骧一样也围着奚明珠团团转……真是让她失望透顶。
于是在晚膳的时候,太后将矛头指向了身旁坐着的皇后。她尚且拿奚明珠没办法,可皇后,她还是能管教一二的。
“皇后,你来布菜吧!”
“嗯?”
席上的三人俱是一愣,再看正要布菜的尚食动作一顿,满脸为难的看着太后和皇帝,不敢真的将筷子交给皇后。
奚骧轻咳了咳,复又笑着同太后说:“母后,布菜之事还是让尚食来做吧!皇后今日在福康殿不慎伤了手,只怕不能为母后效劳了!”
“是吗?”太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她极具威严,不过抬眼看过来,就让一直颤颤巍巍站着的尚食心里翻波浪涌,怕牵连怪罪于他。
“皇后。”太后面若冰霜,“当真如此吗?”
皇后起身福了福,虽然晓得皇上是在维护她,可太后毕竟是长辈,今日又格外特别,于是接过尚食手里的筷子,朝太后温柔一笑,道:“儿臣手腕只是不小心扭了一下,现下已经好了许多了。入主凤仪宫以来,儿臣一直未有机会侍奉母后用膳,今日得以为母后布菜,儿臣高兴!”
说罢,皇后便小心翼翼地替太后盛了一碗粟米百合红枣粥,又细心地夹了些菜放入太后碗碟之中,待太后细细品尝罢,再夹稍远些的菜过来,一时半刻不得安宁。
殿内十分安静,奚骧无心用膳,汤匙在羹中不停搅动着,抬眼与奚明珠对视,思虑着想什么法子让皇后得以坐下用膳。
太后的脾性阴晴不定,在座的人都明了。奚骧是个急脾气,坐立难安的几欲想开口,却被奚明珠的眼神遏制回去。
皇帝与太后毕竟是母子,若表现得太袒护皇后则会使皇后在后宫中变成众矢之的,也会伤了他们母子亲情。
反正她与太后之间已有无法逾越的隔阂,要做坏人,还是她来做好了。
于是喝汤的时候,那碗就没拿得太稳,哗地一声泼洒下去,热腾腾的汤溅在皇后的衣袍上,瓷碗四碎一地。
奚明珠歉意一笑,忙道:“怪我这手没拿稳,惊扰到大家了,皇后,你无事吧?”
那热汤张牙舞爪的在衣袍上漫延开,似还有几缕氤氲的雾气未曾散开。奚骧有些担心的看向还没摸清状况的皇后,怕她真的被烫伤。
“无事,无事。”皇后摇摇头,看了眼衣裳上那一大片湿润,又转过身来看向波澜不惊的太后,“母后,儿臣……”
“罢了。”太后凤眼一挑,眼底尽是冷淡,“你先坐下吧!用完膳就回去更衣吧!”
“是。”皇后谦卑坐下。
直到掌灯时分,三人才从寿安宫出来。
夜风里满是初冬的寒凉,三人未乘轿撵,沿着冗长的宫道慢慢的走着。
奚骧从踏出宫门起就开始过问皇后的情况,他们是年少夫妻,自然情深意重,不是旁人所比。
皇后冯意柳淡淡一笑,安慰着奚骧说自己没事,重重宽大的衣袍华裳,就是再泼几碗热汤也伤不到肌理半寸。
奚明珠懒得看他们笑骂嬉戏,过了承东门后就与他们分道而走,带着青双秋禾尽快回到了品宁殿。
她在寿安宫没吃饱,只喝了半碗素粥,刚躺在榻上,就令人去重新做一些吃食送过来。
秋禾兑了玫瑰花汁水来放在一旁,把奚明珠写得发酸的手放在温水里浸泡着,一边泡,一边轻轻给她揉捏着。
秋禾放松了不少,还给奚明珠说起了新听得的几个笑话,逗得奚明珠哈哈笑着,放在水里的手也不安分的动着,溅了秋禾一身的水。
在品宁殿里,他们才算真正的自在。
不多时,青双同送吃食的婢子进来,亲自见那婢子走后才凑到奚明珠身边,小声的说了一句:“殿下,太后娘娘方才责罚了一个宫婢。”
“你怎么晓得?”秋禾也凑过来,小声的问。
青双睨她一眼,继续道:“我去花房为殿下取育好的百合来,恰巧就见到了那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宫婢被寿安宫的几个内侍拖回来!”
“啊?”秋禾大惊,“都道太后娘娘吃斋念佛,以慈悲为怀,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把一个宫婢打成那个样子?”
“是了!”青双点点头,“我回来的时候打听了一下,他们说那丫头在寿安宫里冲撞了太后娘娘,这才受罚的。可依奴婢看,怕没这么简单!”
“怎么说?”奚明珠开口。
青双这个时候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几乎是只有奚明珠和挨得近的秋禾能够听见。他道:“被打的小宫婢奴婢原来见过,虽然是新来的,可人很伶俐,奴婢有时候还觉得她的眉眼有那么一两分像殿下您。”
“殿下天姿,你怎么……”
听到青双说有人像奚明珠的话,秋禾下意识的就要反驳。
“哎呀,你听我说完嘛!”青双赶紧按住她,示意她耐心听完,“后来我见寿安宫的几个人走了,才悄悄地凑过去看。那丫头背脊处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我再仔细一瞧,她的脸上也有被扇打的痕迹,是青一块紫一块。要不是原先我见过她,现在根本不能将她同从前相比较!”
“那人呢?”秋禾接着问。
青双摇摇头,“被花房的人抬走了,怕等不到咽气就要扔到乱葬岗去了!”
“真是可怜!”秋禾此刻心情复杂,手里的帕子被揉来卷去,“到底是做了什么会让太后生这样大的气啊!”
“还不清楚么?”奚明珠略动了动眸,“太后从始至终冲得都是我,才撒气在别人头上。”
虽然眼下太后不会轻易对她做些什么,但以后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