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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绕树三匝 ...

  •   (三)绕树三匝
      圆月高悬。
      月光似炼,落在湖面不染纤尘。
      夜风吹散天幕中几缕薄雾,奚明珠从廊內值守的宫婢手里取了一盏宫灯,信步悠闲地走在长长的廊里,裙袂浮动。
      这场宫宴实在热闹。除却太后在金山持经礼佛,该来的帝京亲贵们都来得差不多了,殿里满满当当的,灯火辉煌,舞乐动人。
      奚明珠心思不在里头,不愿浪费精力与他们推杯换盏,便从御食司尚食那里要了一壶新酿,装在酒囊里,别在腰间,预备寻个清净处望月饮酒。
      方走到一处房前,里头轻微的啜泣声却让她顿住了脚步。
      彼时夜风渐起,她的发丝裹在风中翻飞扬起,散出浅浅清香。
      奚明珠留心屋中动静,模糊的窗纸下是含混的烛光,两道纤瘦的身影沉在烛光中,听声音,像是长阳郡主顾婉昭和她的好友舞阳县主奚悦宁。
      虽是皇亲,但奚明珠跟她们却不太熟。她辈分托高,哪次宫宴家宴等都是被一众诰命郡君围着请安致礼,没什么机会同这些年龄相仿的女孩儿们玩耍。偶尔碰上一两回,也是见她们行礼后匆匆离开,连话都来不及说上几句。
      听得是顾婉昭低低哭泣的声音,奚明珠动了动眉心,想着是不是先前越景淮冷冰冰的态度伤了佳人的心。刚想轻轻敲门劝慰几句,就听得里头顾婉昭委屈的说:“你也在宴会上,你也听到了,奚明珠弹得这样差,多少人都面露难色了,可世子竟然还能开口夸她!说到底,不过是她那大长公主的身份而已,否则,就她那琴技,早在宴会上被笑开了!”
      “阿昭,你别恼!”奚悦宁自然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她。她们两人关系亲密,此刻看顾婉昭埋怨奚明珠,于是也帮腔说了起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分明是你的舞艺高超绝佳,盈盈一动就让多少男子为之倾倒。宁海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那世子也是没眼光!”
      “枉我准备了这么久,好好的舞乐司乐姬皇上不用,偏要让她出来抢我风头!”顾婉昭有些恨恨地说。
      “她哪里抢你的风头了!”奚悦宁摇头,“弹得那样难听,还能同你比么?大家席上不说,背后肯定是觉得她比不上仁德皇后,枉费其教导了!”
      ……
      屋内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厉害。
      驻足听了半晌,奚明珠却是面色沉静。她的长眉微微一挑,匿在黑暗间思忖着如何收拾屋内说得毫无顾忌的两人。
      她那么像显文帝,自然不会立即就踹开门进去狠狠赏她们两个大耳刮子。于是静默的在门外想了想,便悄然迈着步子离开了。
      终于在奚悦宁的安慰下,顾婉昭止了泪水,用手绢拭着眼角的几许泪痕,可耳畔,却传来路过的宫婢内侍们的声音。
      “你们听见了吗?北萧王世子方才在宴上又开口夸赞公主呢!言公主琴声似珠玑,委实天籁!”
      “是啊!我悄悄地在宴会上瞧见世子左顾右寻,目光不移公主呢!凭他舞乐司的舞姬乐姬多么婀娜,可也比不上公主的风采啊!更何况那长阳郡主……”
      “更何况什么?”
      房门嚯地一声被突然拉开,几个宫人吓得连连低呼,见是怒气冲冲的顾婉昭率先走出来,便伏身跪下喊着郡主康安。
      顾婉昭气恼的看着他们,发髻间的垂珠步摇不住地摇晃着。
      “你们说说,更何况什么?”
      她本就是将怒气压在心底的,可突然听到宫人们这样抬举奚明珠,三句话不离世子对奚明珠的态度,那心中的不甘便又窜了起来,难以平息。
      “是啊!”慢一步走出来的奚悦宁接过话茬,“方才郡主在宴会上一舞动四方,叫舞乐司善舞的舞姬也自愧不如,你们说说,更何况郡主什么?”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又是突然开门出现在眼前,连头都不敢抬的宫人们吓得直冒冷汗。还是一个婢子大着胆子应了声。
      “郡主县主误会了!”她磕了一个头,继续道:“奴婢们是断然不敢对主子有何妄言的!只是深感公主琴声袅袅,也感郡主舞艺动人,是舞乐司所不能及的,所以才说了这样的话。奴婢们是想说‘更何况郡主翩翩如蝶,同公主的琴声相和,也是一段佳话!’”
      “胡诌!”
      又听到他们说起奚明珠那不可相提的琴技,顾婉昭就怒火中烧,完全忘了此刻人尚在宫中,也忘了自己身份与大长公主的悬殊。
      “都是一群没长耳朵没长眼睛的下贱东西!孰好孰坏也分不清楚,真可谓是宁海的忠仆啊!”
      “郡主这是何意啊?”婢子继续壮着胆子,她抬起头来,恰好瞥到顾婉昭身后正往这边走来、越来越近的皇后一行人,于是心一横,向顾婉昭反问:“公主的琴技可是皇上皇后都屡屡赞扬的,不然也不会请公主来奏琴了!难道郡主竟是只觉您一人舞佳,而让奴婢们斗胆说公主的不是吗?”
      “不知好赖的下贱玩意儿!”顾婉昭被她说得越来越恼,干脆狠狠一脚将那婢子踢倒在地,指着她的鼻子道:“皇上皇后耳力不佳,竟也听不出……”
      “长阳,你可好大的胆子啊!”
      话还未说完,身后响起了皇后冯氏的声音。
      顾婉昭心下一惊,当即扑咚一声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般,冷汗澿澿。奚悦宁也跪下来向皇后请安,根本是连多的话都不敢说。
      她们没想到,宴会正热闹的时候,皇后会出来,还冷不防的到了她们身后,杀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你当真是胆大妄为!”皇后的一双眼冷若冰霜,垂眸看她们二人的时候带了几分凌厉,“竟敢以下犯上,在这里说起了皇上与本宫的不是!”
      “皇后娘娘明鉴,皇后娘娘明鉴啊!”顾婉昭磕头如捣蒜,“长阳不是这个意思,长阳又怎敢有这个意思啊!”
      “哦?”皇后冷笑。
      她也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养在满腹诗书的祖父母身边,修的是为人之礼道,学的是纵与横,极为殚见洽闻。
      生于姑苏,长于姑苏,一身的才气令她多了几分持重,都道她娴淑端庄,仪态万方。
      如今一别东宫做了大衍朝的皇后,凤袍加身更显威慑。她道:“可本宫听见你对公主有非议,说孰好孰坏,说这些奴婢们是不长眼睛不长耳朵。怎么,自觉你那一舞已经惊艳到我朝百姓人人称颂了吗?”
      “长阳不敢,长阳不敢!”顾婉昭心慌意乱,因泪晕开了几分的妆容此刻因为紧张流汗又花了不少,看起来颇为狼狈,“长阳绝不敢对长公主有何异议!长阳今日是被鬼迷了心窍,才自不量力,妄图与长公主比肩!长阳知罪,长阳知罪,望娘娘恕罪!”
      皇后冷眼瞧她,不自量力,倒是符合。
      宗室之女,却拎不清血统身份,反而失了分寸,僭越犯上,是该好好惩戒一番。
      “本宫今日只当你是喝酒之后口无遮拦,你皮肉之苦可免,但冒犯公主,背后有损天威,却也不得不罚。”
      融融宫灯下,皇后的神色显得格外肃穆,她尚且是不怒自威的人,此刻站在她们面前,真的叫她们心惊胆战,心下不断祈祷。
      “传下去,长阳郡主言语不端,禁足摘星楼三月,日日抄送佛经至福康殿,不得借他人之手,好好反省。”
      然后,皇后看向跪在另一边大气都不敢喘的奚悦宁,继续道:“舞阳县主则好好在府里呆着,未有召令不得擅自离府。另,抄写《女训》百篇,不日送到凤仪宫,本宫亲自查看。”
      “是……是……”
      两人慌忙领旨,又是一阵磕头。
      皇后懒得再看她们,遣了先前跪着的宫人们下去,便摆驾往殿里走。
      顾婉昭和奚悦宁吓得三魂丢了六魄,瘫坐在地上良久也不知道起身。冯氏身边的女官秋华转头看了一眼,朝她说:“她们是自讨苦吃。幸而长公主未曾听见。”
      皇后却笑,“她可听得比我真切。”
      秋华不解,等待皇后解释原由。
      “本宫好好的坐在殿里,秋禾却跑来说小姑姑邀本宫出来赏月色。可你瞧,沿着这长廊一路走过去,哪有小姑姑的影子,不多时就看见长阳在那里大放厥词。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娘娘的意思是,长公主早就听到了她们的话,是有意请娘娘出来的?”
      “小姑姑身份显贵,可太过引人注目。她要掩锋芒,本宫自然是要帮她的。何况,本宫乃后宫之主,宫墙里发生的琐碎事,理应由本宫出面处理。”
      “那,那长公主她……”
      “估计是嫌宴会太闹,寻了个僻静地方喝酒赏月去了吧!”皇后笑着摇摇头。
      夜凉如洗。
      月影沉在湖水中,在碧波荡漾间剪碎了形。
      船身微漾,宫灯在船蓬中亮着浅浅的光。奚明珠寻了个自在,躲到了临靠渡口的乌篷船中,喝酒消遣,赏月听风。
      新酿醇香的滋味在舌尖漫延,不过喝了几口,就听到滴滴答答下雨的声音。再一掀开船帘瞧,便是大雨如注,银河倒泻。
      这场雨来得突然,噼里啪啦地打在船蓬顶,连宫灯里的烛火也摇摇晃晃。奚明珠呷了一口酒,却突然觉船身一晃,再一抬头,见船舱里已然多了一道高大身影。
      奚明珠吓得低呼了一声,手里的酒囊差点儿抛洒在地。船外风雨晦暝,船内烛火微茫,借着暗淡的光,她瞧清了来人的模样。
      竟是越景淮!
      大晚上的,他怎么会突然闯进这里?
      而深一脚浅一脚刚刚坐定的越景淮,此刻衣裳湿了一大半,添了几分深重之色。他精雕似的下颌线划过水痕,连浓密似羽的长睫上也挂了些细小的雨珠,是匆忙躲雨留下的痕迹。
      “原来是公主在此。”他倒是笑,白玉皓齿,眼尾轻轻一弯的时候,是挡不住的风流意气。“微臣见过公主!”
      “世子怎会突然闯进来?”奚明珠正了正神色,将酒囊放在了一边。
      “殿里太闷,本是想寻清净地方吹吹风,谁料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无处可躲,只好就近钻进了船蓬里。好巧,公主也在这里。”
      他的眼底含着几分笑意,奚明珠却不想给他好脸色。她可还记着这位郎君当初大放厥词要了断红尘的话语,如今相对,她连客套都不想给。
      “现在雨大,本宫也不忍世子外出淋雨。”奚明珠拨开船帘一角朝外望了望,“待会儿雨小了些,便请世子尽快回到殿上,皇帝见不到你,该着急了。”
      “遵命。”
      越景淮也不多说,此刻靠着船身,手里把玩着从腰间褪下的玉坠子。他与奚明珠坐得稍远,却能借着灯火看到她的神色。
      面颊上有几许酒后的绯红,秋水明眸隐隐含光,神色虽冷,却是位极仙姿玉色的美人。
      跟从前倒是相差无几。
      “船绳松了?”
      忽然,奚明珠皱眉发问。
      “嗯?”
      越景淮不解,转身掀开船帘一瞧,果然见这条小船在风雨中渐渐往湖中央飘摇而去。
      “许是雨大的缘故。”越景淮放下帘子,“雨小些,便借船桨往岸边划就是。”
      奚明珠挑眉,“你会划船?”
      越景淮却轻笑着摇头,“微臣不会。臣这些年在西北边陲,连船都不曾见过,自然也没机会亲自撑船游湖,让公主见笑了。”
      奚明珠倒也不掩笑意,无声的笑了半晌,却被一声划过天际的惊雷吓到,不自觉的往越景淮那边凑近了些,捂着耳朵未敢轻易抬头。
      她垂下来的发丝拂过越景淮的手背,是一阵酥麻。闷雷的声音继续传来,他温声安慰奚明珠,“公主莫怕,打雷而已。”
      “我不怕!”
      奚明珠唯恐被越景淮看扁,赶紧坐正身子替自己正名。
      越景淮瞧着她有些慌乱的模样,唇角慢慢勾起,然后慢悠悠的说:“这样的雨夜,倒是令臣想起了一桩奇闻异事。”
      “何事?”奚明珠强装镇定,手心里却渗出些冷汗。
      “说是有一书生进京赶考,夜晚逢上大雨,找不到地方借宿,只好躲到码头边废旧破败的乌篷船里。”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奚明珠的神色,见她有些紧张的攥紧了衣角,于是语气变得更神秘,“夜半时分,书生被冷风吹醒,感觉这船在微微晃动,于是坐起来,睡眼惺忪间看到那船头竟然坐着一……”
      “啊!”
      还不等越景淮说完,奚明珠就惊叫着扑进了他怀里,身子微微发颤,埋进他的怀里命令道:“你不许再说了,不许再说了!”
      她是真的被越景淮的故事吓到,又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里,只觉船舱内空空荡荡的,令人害怕,不然,怎么会下意识的躲到越景淮的怀里?
      怀里人的心跳声似乎都能轻易感知到。越景淮身子有些僵,一阵温热从耳根一直攀延到面颊,良久,他的手才轻轻拍着奚明珠的背脊。
      “吓到公主,是微臣的不是!”
      “这枚玉坠子好生熟悉……”
      奚明珠渐渐冷静下来,将害怕压在心底。她在越景淮怀里的缝隙间,瞥见了他手边那枚青玉坠。
      好像是她前些日子出宫时堵住说书人嘴巴的玉坠子。于是拿过那枚玉坠在手里仔细查看,果然如此。
      奚明珠疑惑的望过去,不解这已经丢给说书人的玉坠子怎么会在越景淮身上。
      “那日在东胜楼,微臣坐得离公主不远。”越景淮解释,“这坠子是从那人手里拿来的,另赏了他一个,也提醒他注意分寸,别因为口舌惹来祸事。”
      “他可是将你捧得高高的,什么骁勇善战,威风凛凛这些词儿都使劲往你身上堆砌。”提起那些流言,奚明珠有些气恼,“将你宁死不屈的往事说成是一桩桃花债,不是更添世子风流之姿吗?”
      此刻的奚明珠眼波冷得似凛冬里刺骨的霜,退散了先前的惊慌失色,又是平静无波的模样,等待越景淮的答复。
      越景淮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些前尘往事,总是在边陲那一抹猩红月色下,在烟沙篝火旁,不自觉的涌入脑海中。
      先帝久病的那几年最挂心北境的战事,对北境频频战乱忧心不已。边沙狼子妄图破关长驱直入,百姓神思不得安宁,日子凄苦。长兄越景安便是在异军突起时镇守城关被乱箭射死,以身殉国,护边境百姓周全。
      长兄战死,留下嫂侄孤苦相依。父王年岁渐老,北境战事尚未平息,他恨不得立即去到边关前线,冲锋陷阵,挥刀杀敌。
      后来先帝有意两家共结连理,可他自觉战事未定,尚且能不能从战场平安归来还未可知。更何况,他立志要率军踏平边沙蛮夷之地,以换百姓生活平宁,怎能狠下心来耽误公主的大好年华?
      于是心下一横,宁肯被父王打得半死也不愿答应这桩婚事,才有了在边陲征战几年常常被思念困锁,夜夜难眠。
      前些年在宫宴上惊鸿一瞥,奚明珠的笑貌便印刻脑海中,挥之不去。
      所以,纵使在边境有不少异域女子魅惑掠影,他也未曾正眼瞧过,总是对着那轮孤月想到奚明珠,长叹阴晴圆缺。
      幸而后来北境大捷,他方可率军回师,终于才有勇气向新帝提及未了的婚事。
      “从前的事,是臣的不是。”越景淮的面色添了几分沉重。
      奚明珠轻轻一哼,伸手拨开船帘,望见雨势渐小,晦暗的乌云飘浮散开,又见远空圆月。
      她不想同越景淮再过多交谈,于是起身,将那枚玉坠子抛进了涟漪荡漾的湖中,听得“咕咚”一声。
      “本来就是赏给别人的,拿回来不如一并丢了。”她拾起船蓬内的那杆船桨,轻轻掂了掂,“世子需得想想,世间万物尚且不是永恒不动,人亦如此。那未成的婚事过去便过去了,现在再提起也是无益,本宫欣赏世子疆场英姿,却也厌恶世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念头。”
      奚明珠不惧微雨走上船头,微薄月光下,那身春蓝色衣裳裙袂翻飞,像极了恍若天降的仙子。
      “还希望世子莫要再向皇帝提及此事了。”她留给越景淮一个单薄的背影,似乎要隐于黑夜中翩然不见,“无缘就莫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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