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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乌鹊南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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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乌鹊南飞
新帝奚骧来品宁殿的时候,奚明珠正歪在软榻上翻看着游记。
彼时天色尚早,虽是阴霾,却无雨。偶有一阵秋风吹过,殿外那棵秋府海棠树便枝叶婆娑,抖落下不少的花瓣在半空中或卷或舒。
奚骧踏进殿里,内侍婢子们一水儿的跪下请着安。秋禾恭恭敬敬的掀开帘帐,奚骧迈步进阁里,见奚明珠看得认真,便顿住脚步喊了声“小姑姑”。
显文帝未故去时与仁德皇后伉俪情深,生一子三女,奚明珠便是他们年岁渐老后添的幼女。而先帝昭华继位后也极其宠爱这个幼妹,算是他与当今太后的半个妹子半个女儿,年岁嘛,也仅比新帝略长个三四岁。因其显贵,宫中莫敢有丝毫怠慢,久而久之,便有“小千岁”之称流传开来。
奚明珠抬眼,见眼前赫然是一身龙袍,长身玉立的新帝,遂放下本子起身,微微点头致礼。
“皇帝来了。”
奚骧笑,坐在了她对首的椅子上。秋禾适时送了茶点过来,他斜开茶盖慢饮了口茶,才说:“方才朕入殿之时,见屋檐处悬了一盏模样精巧的蝴蝶灯,这可不像工巧司的花样,小姑姑这是出宫去了?”
他们姑侄之间倒很亲近。年岁差得不多,又是一同被先帝亲自教导的,幼时做好事坏事皆是形影不离,没什么隔阂。
“是。”奚明珠神情不变,“昨晚城内有花灯会,我去瞧了瞧。”忽而又想起祁慕,她又说了一句,“那祁郎君病得厉害?”
“体弱气虚,原本就是个病秧子而已。”
听到奚明珠说起祁慕,奚骧也有些恼。他不过简单说了几句,也觉得祁慕那吓得一病不起的行为让人有些烦恼。
不过他又笑了笑,道:“他祁慕不懂事,但祁家却很忠义恭良的。”
纵然祁慕有那么几分不担当,可总不能因为这件事让祁家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皇帝你有意让他去青州历练,青州风水宝地,养病最是适宜。干脆皇帝就加上一句,说未得召令,不得擅自归京。也算是让他以州府为家,好好为皇帝干一番事业了!”
“小姑姑英明。”奚骧含笑。
他们奚家人,相貌在整个大衍朝都是数一数二的。奚骧承了先帝的风姿华态,虽年轻,可龙袍加身,又多了几分沉稳,大衍朝多少官员家的女儿们皆等着新帝登基之后的大选,盼得见皇帝天颜,侍奉在侧。
“小姑姑,朕今日来,是有事要同你讲的。”
寒暄几句之后,见奚明珠神色如常,奚骧终于切入了此番到品宁殿的来意。
“何事?”
手边的小几上是花房送来的新鲜百合,装在珐琅彩里,倒显得颜色更加纯白了。奚明珠如葱削般的手指轻点着花蕊,宛如画中人。
“北境大捷,北萧王世子率军归京,于今晨到尚书房恭叩圣安。”
“北萧王世子……”奚明珠心思都没怎么放在奚骧的话上,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从前的事端,“越景淮?”
“不错。”奚骧点点头,“他特来拜请,朕感念他越氏一族为国忠心不二,深知北境大捷不易,遂赐他黄金万两,宝物无数。可世子却不领这个情,执意要一样东西。”
“哦?”奚明珠挑眉,眼里带了几分不屑,“他要什么?”
“他要的……”奚骧继续卖着关子,“他要的是大衍朝最瞩目的那颗明珠!”
说完,他一双深眸观察着奚明珠的神色,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动着茶盖,盼望着从奚明珠口里得到答复。
“他看上你库里那颗涨海进贡来的鲛珠了?”
“……”奚骧差点儿没坐得稳当,放在茶盏上的手收回来,语气有几分急,“我的小姑姑,你是在跟朕装糊涂呢,还是真糊涂啊!”
“北萧王世子要的那颗明珠就是你嘛!”
不等奚明珠回答,奚骧终于挑明了话。
“什么?”
奚明珠嚯地一下站起身来,倒把珠帘外侍候的内侍婢子们吓了一跳。
奚骧早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慌乱,抬眸看着奚明珠面带怒意的模样,心里想着该如何为越氏回转一二。
他继位不久,朝纲之事尚还未全然游刃有余,北萧王是朝中倚重,其子越景淮能率军突起北境大获全胜,自然也会成为他往后开疆拓土的倚仗。
他越氏狼子终究是要娶亲的,娶谁都莫过娶宁海,虽是女子,却学经纶、懂制衡,受两位皇帝亲自教导,以护大衍态势为己任。倘若往后越氏有什么异端,宁海绝不会坐视不管。
何况……奚骧看着奚明珠。北萧王世子英姿勃勃,眉目清朗,是多少女儿家想要嫁的郎君,与大衍明珠相配,也是说得过去的。
“谁给他的胆子,竟敢在皇帝面前放这样的厥词?”奚明珠满腔怒气,她来回走动着,鼻尖那粒小小的胭脂痣也随之微动,“他怕是忘了,他从前宁肯削发为僧、被他老父打得剩下半条命也不愿松口与我的婚事。如今怎么有脸提起这般事来?”
“得了军功便可如此无礼么?”她复又坐下,差点儿把手边的茶碗掷到地毯上去。
“小姑姑息怒!”
她这一生气,真还有点像故去的皇祖父和先皇,奚骧只好哄着她。
“朕见阿景说得恳切,觉得他经过数年沙场历练,断然不会像从前那般不顾惜小姑姑你。所以小姑姑,朕看阿景……”
“阿景,阿景,皇帝倒还叫得亲切!”奚明珠冷着脸,“他是外臣,本公主也不好亲去与他说这事。还请皇帝告诉他,本公主不是随意想要就要的物件玩意儿,当年的事满京城传成什么样了?胡乱编排的有的是!这帝京城内的好女儿多得很,让他别在本公主身上打着主意!”
“小姑姑……”
见奚明珠态度坚决,奚骧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好起身要走。
一众的侍从复又跪下,奚骧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朝奚明珠说:“小姑姑,朕想着明日晚间在宫中行家宴,你可得赏脸!”
奚明珠看过来,瞧奚骧笑眯眯的、一副欠揍的神情,于是随手从小几上捞了一枚果子来扔过去,还吓得奚骧身边的内官李谈伸出手去虚扶了一把。
奚骧稳稳的接住果子,笑着带着一行人扬长而去。
剩得奚明珠独自在殿里生着闷气。
她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跟越家有仇。怎么娶与不娶都被她摊在头上了,偏偏先帝与奚骧还觉得她与越家结合是好事,真是让越家有了蹬鼻子上脸的机会!
说是家宴,其实是为北萧王世子接风洗尘。于是这宴安排到了上林苑清渺湖的水榭中,便邀帝京显贵,听曲看舞。
奚明珠不知情,只以为是后宫寻常的家宴,于是发髻装束仍旧简单干净,插了两支蝴蝶珍珠步摇,着了一身春蓝色羽纱细锦水仙裙,莲步款款,携来浅淡的香风。
待到落座时,她才注意到对首坐着的是谁。
几年前在宫宴上遥遥一见,她倒是还记得越景淮的模样。如今在沙场上历练久了,竟多了几分狠厉与决然。
不过,这张脸,这身气度再是风姿绰约、翩若惊鸿,她也不能忘怀从前为着退婚而闹出的种种事端。
她收回目光,微垂着头暗骂奚骧胳膊肘往外拐。早知道有越景淮在,她可就不来了!
奚骧坐在上首,一边喝着酒,一边悄悄打量奚明珠的神色。他是故意将宫宴说成家宴的,要不然还怎么骗得奚明珠来,又怎么让他们两个相见呢?
就是眼下嘛……
奚骧看了眼脸色极其不好的奚明珠,又看了眼另一首坐着的神色如常、唇角时不时带笑的越景淮。
慢慢来吧!
他一口饮尽。
“听闻今日舞乐司有新舞奉上,臣妾等乐得一见呢!”
坐在奚骧身旁的皇后冯氏笑吟吟的说。
看皇后气度雍华、浅笑吟吟的样子,奚明珠知道,她也跟奚骧那小子是一伙的。
于是别过头来,手指轻敲着桌面打发时间。
“长阳郡主素来爱舞,此番舞乐司的新舞便是她所编,纵是再善舞的舞姬也比不过长阳郡主的翩然风姿呢!”另一边的淑妃说。
“是了。”皇后附和,“好看的舞得配上合适的器乐点缀才能在众人面前大展芳华。臣妾听闻那舞节奏活泼,只怕寻常器乐不能相配左右。”
“皇后有何高见?”奚骧一副了然的模样问。
皇后遂起身,略朝奚骧福了福身,道:“臣妾以为,这样的舞得配琵琶才合适。可谓‘小莲初上琵琶弦,弹破碧云天’。舞乐司里会弹琵琶的乐姬不少,可却不如长公主琴艺精妙。臣妾斗胆,想请皇上替大家请一请长公主,也让在座贵客们一饱耳福!”
皇后这一提议,让在座的人纷纷附和。是曾听闻宁海大长公主曾跟着仁德皇后习过琴艺,颇有当年仁德皇后弹琴的风范,只是遗憾未曾一见。今日得皇后相提,自然愿意一观了。
奚明珠:???
怎么就扯到她头上了?她能来参加宴会就不错了,还要她上去献上一曲,这不是欺人太甚?
“都是天底下最好的歌姬舞姬都拢到了舞乐司来,四月的时候又从各地送了一些技艺超群的乐姬,曲艺琴艺自然是没话说。皇后太抬举我了,许久不练我这琴技已经生疏了,倒不如就让舞乐司的乐姬来弹奏,也便大家一观啊!”
皇后却是浅笑,“长公主是跟着仁德皇后习过琴艺的,臣妾幼年时就曾听闻仁德皇后诗书了得,琴艺绝佳,可惜不能一见,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如今长公主承袭仁德皇后的品艺,若是能弹上一曲,也算是弥补了遗憾。”
“是啊!”奚骧接过话,“小姑姑的琴艺一向是绝佳的,朕也许就未听过小姑姑弹琴了。今日既然长阳郡主献舞,小姑姑也赏脸弹上一曲,让他们晓得何才是琴艺绝伦!”
奚明珠:“……”
合着今天不弹不行是吧?
眼见水榭里的达官权贵们都看过来,奚明珠站起身说:“去取琵琶吧!”
“好!好!”奚骧抚掌大笑。
奚明珠白眼都要翻上了天。
于是出了席位,接过乐姬递过来的白骨琵琶,戴上护甲略试了试音,便坐在舞台一侧,等待长阳翩然而至。
要她弹是吧?她便故意弹错几分,让那些人听个够,也让奚骧的脸色难看难看。
很快,歌姬献唱,磬声敲响。长阳着一身孔雀蓝的水袖舞服飘然而至,行云流水一般转身翻手,环佩珠钗叮当轻响,果然是舞态生风,鸾回凤翥。
奚明珠看着不少亲贵们专心看舞的痴样,遂在流云婉转间故意弹错了几分声调,然后又故意错了些许节奏,令在座不少的人面面相觑,觉得尴尬。
奚骧的笑意也渐渐敛了下来,然后转眼看了看面色冷淡的越景淮,又看了看一脸无奈的皇后,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后来一曲奏完,还是有人叫好捧着场。
毕竟一位是大长公主,一位是郡主,都是皇家人,怎好厚此薄彼呢?
长阳郡主顾婉昭向皇帝皇后福身行礼。今日她的妆带了花钿,格外明艳动人,丹唇轻启,向皇帝皇后致以谦虚之意。
奚明珠也抱着琵琶站起身来,向他们粲然一笑,道:“多年不练,琴技生疏,还望各位莫要笑话才是!”
刚才奚明珠弹得怎么样,他们清楚得紧。若要比肩仁德皇后的琴技,只怕还要多练上好些年份。
只是奚明珠身份尊贵,自然不能有评头论足之言,于是正有人笑着准备说几句玩笑话解围,却听得北萧王世子越景淮开口。
“公主自谦了。”他微微歪坐着身子,着的是一身象牙白的苏绸衣裳,长发由玉冠束起,相较于在外的洒脱自在,此刻却是金相玉质,清爽朗然。
“方才只见公主纤纤玉指在琴弦上灵动不已,所弹之曲恍若天籁,实在是让人流连回味。”
“这……”
座席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是不是世子在西北边境呆得太久,听惯了胡乐腔调,倒分不清中原地界器乐弹奏的音调了?
奚明珠冷冷刮了越景淮一眼,只觉得他多嘴。
刚要开口回答,站得比她靠前、更接近越景淮的顾婉昭却朝越景淮略福了福身,以盈盈之态向他问:“婉昭这舞是今日第一次跳给诸位看,不知世子一观后可有何高见?”
“她来凑什么热闹!”
饮着葡萄美酿的靖贵妃剜了她一眼,小声的说了一句。
而因顾婉昭的这一问,先前还在默然纠结越景淮对长公主琴技评价的亲贵们都调整了重心,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边。
奚明珠也瞧过来,她倒要看看越景淮会说什么讨美人欢心。
可越景淮的脸色却冷了下来,眼神里似结了一层薄薄的霜,疏离之感尽显。“本世子只感曲音之妙,尚未注意到舞动之姿。郡主大可再问问别人。”
气氛在这一瞬间凝固下来。
谁都没料到越景淮会出此言,好歹人家是位郡主,怎么样都得留个面子,夸赞一番吧!
靖贵妃忍不住笑,看顾婉昭的眼神多了几分戏谑。
让她上赶着凑热闹。
这个时候,上首的奚骧开口解围,“长阳郡主有心了,如今天凉,郡主可去更衣,再来宴饮。”
“是。”顾婉昭垂着头行了一礼,带着满肚子的气默默退下了。
“小姑姑也坐。”奚骧换了笑颜,“今日有劳你了。”
奚明珠淡淡一笑,将琵琶交给了舞乐司的乐姬,复又到席位前坐下。秋禾替她斟了酒,奚明珠想了想,还是借故更衣起身,独自出了水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