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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月明星稀 ...

  •   (一)月明星稀
      初秋时节,帝京多雨。
      逐渐萧瑟的风裹挟着淅沥的雨,让整个帝京城的气压低沉不少。乌云厚重压顶,不时有雷声藏匿其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现在品宁殿外。洒扫的婢子方抬头瞧,见是一身藕色宫装的女官秋禾匆匆从殿门处奔走而来,还没心思理会她们的福身请安,裙裾翻飞的就进了殿内。
      从来没见到秋禾女官这着急过,不知是生了什么事。
      几个婢子忍不住窃窃私语。
      秋禾性急,穿过重重帐帘纱幔,到了碧纱橱内见长公主正托腮布棋局时,稍稍一怔,先前的急迫意外的被压了下去,只楞楞的站在原地,瞧着长公主玉指轻捻,然后轻轻落下一子。
      这个时候,窗格里是能透些浅薄的天光进来的,洒在长公主身上,好似渡了极为单薄的光。
      她在殿里着得素,只一身水青色的水仙花绣衣裳,长长的裙摆落在软榻边缘,随着落子的动作微微摇曳着。再看她冰肌玉骨,一双眉眼宛若青山澈水,一笔缭雾,是极清丽的面孔。兀自布着棋局的模样,远远看去,倒像山水盎然间走出的不食烟火的仙子,叫人不觉凝步。
      “听你方才脚步匆匆,可是有事?”
      宁海大长公主奚明珠轻轻抬眸,下棋的动作稍稍一顿。
      身旁侍候的内侍青双也抬头去看冷不丁进来的秋禾,不知道她有什么急事,竟然连请安的礼数都抛之脑后。
      “公主!”秋禾又蔓生出焦急的心绪,“方才奴婢从启宸宫路过,听得那祁氏新科竟然……”
      秋禾突然止住了话头。
      奚明珠动了动眉心,将手里那枚棋子扔进棋盅内,静待秋禾接下来的话。
      “竟然什么,你倒是跟公主说清楚啊!”一旁的青双也着急起来。
      “奴婢是偶然碰上了随身侍候皇上身边的晋双,才听得他说,那祁氏郎君不过听皇上说起一嘴与您的姻缘连理之事,就吓得一病不起,连连告假了好几日,遣了御医去看,都言他命悬一线!”
      她说完这话,有些忐忑的看着榻上的奚明珠。青双也觉得自己问得鲁莽,与秋禾面面相觑之后,都有些担心的望过来。
      殿里的西洋钟准点儿响了一声,打破了片刻的宁静。奚明珠自是神色未变,新帝登基,她是大衍朝尊贵尽显的宁海大长公主,自小跟着帝师习经纶武艺,年岁虽小,却有着当年显文帝的几分风范。
      这样的事,她犯不着同秋禾那般不冷静。
      “是那位文采卓著,祁老太师的嫡孙祁慕?”
      她还未见过这位朝中新贵,只是听闻其才华横溢,殿试时的那一番赋论惊羡了众人,自此在翰林院供职。又听得有人说他长得目秀眉清,倒很是受人青睐。
      皇帝就曾在与她用膳时提了那么一句,说他到了适婚的年纪,若能与皇家攀亲是再好不过。
      当时她未表露任何,毕竟,她向来认为自己没那个姻缘命。
      先帝在时,就曾着意她的婚事,虽是万般不舍,可到底要为她的终生大事考量一二。于是在朝中细细寻觅,最终看中了裴尚书的嫡次子裴小郎君。
      可人家裴小郎君向来不近女色,不思婚姻之事,读圣贤书读得十分忘我,立志要用一生建设大衍朝。于是,先帝只好半是欣慰半是无奈的外放他出京做官,盼他真的能造福一方百姓,做出功绩来。
      与裴家的亲事就此罢了,先帝又开始琢磨起温大学士家的嫡长子温小郎。可那话才传到温大学士的耳朵里,这位肱股之臣就当即跪下谢罪,老泪纵横的说自家儿子早已心有所属,欢喜那女子欢喜得不行,恐怕怠慢了公主,不日也是要来请罪的……
      先帝一听这话,眉头拧得越来越深,可见温大学士那颤巍巍的叩首请罪的样子,他只好深深叹了口气,最后摆摆手,让人将温大学士搀扶出去,算是作罢。
      后来先帝的目光又落到入京请安的北萧王身上。北萧王乃是太皇太后义子,因一心护国、军功卓著封为异姓王,镇守西北边境。北萧王有二子,长子越景安以身殉国、战死沙场,次子越景淮却是个十足十的狼崽子,在西北边陲长大,脾性烈得很,听闻先帝有意下嫁公主于他,立即就撂挑子不干了。
      听说是宁肯削发为僧、被老王爷打得只剩半条命也不肯松口尊崇圣旨。老王爷气得半死,在启宸宫前是又打又踹,吓得周遭的内侍们是拦着不是不拦着也不是,最后还是先帝出面,见着那小子头破血流的,终究于心不忍,让内侍抬着送去了太医院。
      此事也只好作罢。
      她的婚事也便成了先帝的一个心病。看遍满朝文武,竟找不出个与她相配的郎君,最后先帝驾崩之时,还不忘叮嘱当时还为太子的新帝要将公主的婚事放在心上,切不可随意相待。
      其实除却那三人,奚明珠还是有遇见过合意的郎君的,只不过缘分尚浅。
      去佛寺烧香相识的陆郎君,因家族忌惮太后,怕势力牵扯,好说歹说消磨了他要娶公主的想法。
      在宋太傅家与好友宋怡嘉游玩归来时碰上的太傅门生郑郎君倒是横了心不顾家族阻拦要娶她,可惜野外坠马,浑身上下伤病累累,最后一去谈州老家养病不复返,也不了了之了。
      而如今这位祁新科,只是听圣上说了一嘴,连急病都吓了出来,缠绵病榻,细弱可怜。
      这到底是个什么业障活法?
      奚明珠慢慢的蹙起眉。
      她才貌不逊帝京诸女,可就在姻缘这事儿上犯难。
      也罢,也罢。
      奚明珠无奈的摇摇头。
      “由得他去吧!”
      良久,奚明珠才缓缓开口。
      姻缘呐,不可强求。
      碧纱橱内萦绕着淡淡的百濯香味道,她看了秋禾和青双一眼,见他们二人面露忧色,于是轻轻一笑,道:“今日帝京城内有花灯会吧?”
      早前听宫里的人说过一嘴,说十月十七城内会举行花灯会。她才不愿为婚事烦忧,与其闷在殿里,倒不如去外头转一转,舒缓心绪。
      “殿下的意思是?”
      “现下天色还早,咱们出宫去东街逛一遭。本宫再请你们吃东胜楼的酥蟹酪!”
      “好!”
      见奚明珠状态如常,两个人自然放下心来,又听见可以吃酥蟹酪,便有些兴奋。
      *
      到二楼挑了个座儿,甫一坐下,推开些许窗扇,便见街上有摊贩开始摆灯笼挂对联了。
      奚明珠要了一壶茶,余下的且让他们两个随意点。这窗开了一小半,自然也有秋风灌入,吹散了杯盏间的氤氲,吹起了她几缕发尾。
      身上的香袅袅绕绕的,被风吹散了些。耳畔传来说书人的惊堂一木声,她抬头,见不远处摆了一角说书的摊位,正是在厅中央,恰能吸引来此的食客听书打赏。
      应是说得兴起,瞧着坐了一圈儿的人纷纷打赏,坐得远些的客人也扔来几颗枣子几个金桔。
      奚明珠来了兴致。
      她是晓得东胜楼内有人说书,可从来没听过,如今在二楼落座,自然是要竖起耳朵听一听的。
      说书人接着讲,那有些故作高深的语气,真像在讲一件特别惊奇的事。
      “话说本朝啊,在西北地界,有一狼子,极是骁勇,是驰骋沙场,威风赫赫啊!可那狼子却有一桩桃花债,甚是令人惊叹呐!”
      “什么桃花债?”
      “快说快说!”
      围坐的客人们急不可耐。
      说书人神秘一笑,继而又说:“那即是狼子,狼崽子,脾性肯定是极烈的!当时啊,有一极显尊贵的贵人想将妹子许配给他,可他不干啊!宁肯被揪到佛寺剃发出家,也不肯将就半分!”
      听到这里,奚明珠深吸一口气,握着腰间坠着的玉坠子力道渐渐大了起来。
      “为什么不肯将就啊?”
      “为什么不肯娶那女子呢?”
      “你傻啊!”还未等说书人开口,席里就有人抢先解释道:“肯定是因为那女子生得面貌丑陋,见不得人呗!否则,怎么会那么排斥这件事呢!”
      “那……”
      两人的讨论还未结束,那说书人的桌前就赫然多了一条玉坠子。是啪嗒一声被人从远处扔过来的,吓了他们好大一跳。
      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厢的奚明珠便幽幽开口,“这个故事不中听,你换一个。”
      “哪儿不中听了?还没听完呢!”有人站起来表示不满。
      奚明珠冷笑,“钱出得多,便是想听哪段听哪段,这是规矩。倘若你能出钱抵得过我这玉坠子,你便继续听下去!”
      “你有钱了不起啊!”
      有人开始忿忿不平。
      “你们要干嘛啊!”秋禾和青双当然要护着奚明珠。
      说书人收了玉坠子,自然也要回护奚明珠,于是起身拱手致礼,“对不住各位,今日这姑娘为大,想听的便留坐,不想听的您就改日再来。我在这儿给各位赔不是了!”
      “真是……”
      席里开始有人陆续起身,个个嘴里都含着抱怨。
      人走了不少,说书人陪着笑想坐下去继续,奚明珠又言:“你不必再讲了,去买些酒喝,当我今日买了你的通场。”
      有钱的自然是说话管用的主儿。
      说书人连忙答应着,很快就收了包袱,挪开椅凳,连连作了几个揖后就下楼去了。
      奚明珠收回目光,脸色冷了不少。秋禾和青双愤愤然,她敲着筷子,不平的说:“这些人就知道胡乱编排,待我回去告知皇上,请皇上派人撕了他们的嘴!”
      “愈发没章法了!”奚明珠塞了一嘴软酪在秋禾口里,“市井中人最爱闲谈,今日解决了就算了,你还去请皇上,真是我平日里太惯着你了!”
      “小姐!”
      在外耳目多,秋禾自然的就喊奚明珠为小姐。
      奚明珠用筷子分着刚送上来的酥蟹酪,给青双的碗里多夹了几个,“再说话,一个酥蟹酪都不给你剩下!”
      “我不胡说了!”秋禾乖乖认错,捧着碗可怜巴巴的看着奚明珠。
      “给你一个。”奚明珠不跟她置气,“再给你一个吧!”
      “多谢小姐!”
      *
      酒足饭饱之后,已是夜幕。
      推开窗往外望去,近处远处,偌大的帝京城皆是金碧流光,灯火荧荧。天幕中不时有烟花绽开,长街小桥皆是游行的百姓,好不热闹。
      奚明珠又要了一壶茶,边喝边从窗台处往下瞧。
      东胜楼脚下便有卖灯猜谜的摊位,重重光影流转间,她见有人猜谜得中,有人败兴而归。
      奚明珠静静地看着,忽然就注意到摊主手边那盏制作精美、宛如活物的蝴蝶灯。看来是用心做了好久,从楼阁上远远一望,便觉此灯绝伦精巧。
      “店家!”她朝下喊。
      许是人多嘈杂,她又喊了一遍。
      这一回,店家终于注意到头顶有人呼唤。与他一同注意过来的,还有八扇屏风后的男子。
      那屏风面将奚明珠的身影显得隐隐绰绰,男子轻抿了口茶,幽深的眸里流转着捉摸不透的意味。
      坐得较远的食客不时朝他这边侧目,皆是被他少年英姿所吸引,暗叹他爽朗清举。
      确然,颀长的身形,又着一身玄色衣裳,金缕细带缠在腰间,扎起的发轻轻扫着背脊。是面白似玉,眉目似剑,丰神俊朗的外表下又透着几分风流不拘、少年意气,恍若长风过处,千山点灯。
      身旁的近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隐隐约约见到了屏风后那抹青色身影,还是那个让公子下午难得一笑的女子。
      那时见女子扔出玉坠子且抛出那一番我有钱我就是大哥的言语,那张冷峻决然的面庞上忽然就扬起一抹笑,然后,才幽幽的说了一句话。
      “一掷千金买个自在。”
      这回,公子的目光又落到那女子身上,且要看她又有什么花样?
      “店家,你这蝴蝶灯可卖啊?”奚明珠指了指那盏流影婉转的蝴蝶灯。
      摊主明了,却是抱歉一笑,朝奚明珠说:“姑娘,这是我谜面的头筹,不卖的,唯有猜中谜面的人才可带走。姑娘,若您想要,来猜谜便是了!”
      奚明珠当即摇摇头,“我不擅长猜谜,就不在大家面前丢脸了。不过这灯着实漂亮,店家,你要是出个价,我绝不还价的!”
      摊主也摇摇头,拱手一礼,“辜负姑娘美意了!这灯得寻有缘人,姑娘若喜欢,我这里其他的灯您也是可以拿走的!”
      “不必了。”奚明珠不再强求,朝摊主淡淡一笑,“多谢。”
      “小姐,若您当真喜欢,咱们请工巧司的工匠做一盏便是了,这盏灯就留给他们图个乐好了!”秋禾在奚明珠耳边轻声说。
      “工巧司做的东西没什么新意。”奚明珠叹了口气,“既然不卖,就不在此多久留了,走吧!”
      “是!”
      于是三人往楼下走,出了东胜楼。
      马车就停在巷尾,青双去驾车,留得主仆二人在原地四处张望,置身于满街的热闹之中。
      “那儿有人卖游记画册!”
      奚明珠眼尖,瞥见不远处一家书摊。
      她虽学经纶,可也好读游记话本,光是殿里就有好些打发时光的游记本子。
      遂脚步快了些,带着秋禾往书摊奔去。
      秋禾一边瞧着奚明珠兴致勃勃的挑选游记,一边笑着说:“来花灯会的人多是来赏灯猜谜的,唯有小姐不同,就对这些笔墨本子有兴致!”
      奚明珠垒了三四本书交到秋禾手里,从她袖间拿出钱袋,给了摊主银钱,还不忘叮嘱,“下次来,若有好书,一并买走!”
      摊主数着钱连连答应。
      “小姐!”
      那边的青双已经将马车赶到长街上。
      两人穿过来往的人群走过去,却是看到了马车尾的车檐上挂着一盏蝴蝶灯。
      秋禾瞪大眼睛,“小姐,这是不是您先前想要蝴蝶灯啊?青双,你还悄悄去猜灯谜啦?”
      “啊?”青双一头雾水,于是跳下马车往后看,果然见到了秋禾口里的蝴蝶灯。他挠挠头,满是疑惑的说:“我这识字的功夫哪里能猜得了谜呢?我也不知道这灯会在马车上!”
      “那就怪了!”秋禾也皱起眉头。
      奚明珠静默的看着车檐上微微晃动的蝴蝶灯,宛如灌注了生命一般,似要在长风中翩然飞去。
      她的眉心微动了动。
      会是谁挂了这盏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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