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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 ...

  •   被风削铸得层层叠叠的岩柱星罗棋布,恰如一座座歪斜扭曲的沙漏矗立在茫茫戈壁上。灌丛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异色,偶有大簇拥作一团的看去也仅是指甲盖那点儿大。骆驼刺下的石子堆里探出两根长须晃了晃又即刻缩了回去,它们就像万千砂尘中的一颗渺小得无人问津,可对这块土地的异动却又比谁都来的分明。
      地鸣隆隆,然包裹在穿岩掠地的风中依旧微不足道。放眼望去,一骑轻骑飞驰而来。斗篷猎猎翻响不时刮过鞍后的褡裢,声擂低洪如战鼓。深色的连帽斗篷将人牢牢裹了只露两条古铜色小臂,罩在阴影里的人唯余一双鹰隼般的眼冷光熠熠。几缕鬈发贴在颊侧,沾了汗水便隐约折出银光来。
      他在找一个地方,一块仅存在于古记与梦闻中的密境。
      倘若换作旁人定然无从下手,而他会记得,只因那人曾反反复复执了那卷镶皮素纸来看。他知那是他看过的书,所以她才宝贝得不肯放手。可他至始至终都错了,且错得一败涂地。
      于是他一招便失了天下。
      心尖上那点尘埃压得他无可翻身,偏又谁都碰不得,包括他自己。没有人能禁锢步惊云,可他却执拗地陷自己于不覆之地。
      倚着山岩的夜,他不由得会想起那些荒唐的日子。
      他原是极不待见那人的。第一眼的印象太过强烈,以致他怎样也无法喜欢上这个七窍玲珑的师弟,只是起初,他对他尚未嫌隙至此。
      那时的他绝对称不上惊艳,甚至有几分书卷气似的迂。步惊云向来看轻那股子少爷样的骄矜,但看眼前这人又似乎有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可那骨子里的高贵不可侵犯又像极了他见过的郡望子弟,尽管那些人里没有哪个像他这般深稳。
      是假清高还是实孤直步惊云无意知晓,他只知道一件事,在那个男人面前没有人可以昂着头。可他们都走了眼。谁也没瞧见步惊云沉眉的同时细微扬起的嘴角——他已很久没有过这般雀跃了。他看着他额角细密的汗珠滑进颈子里,看着尚矮自己一头的少年僵直了脊背,然后他翻腕飞了两颗石子打入那人膝弯。他看得出雕金蟠龙回纹椅上斜睨着眼的男人对这小子欢喜得紧,那他便给他一个台阶下。
      而后,日子还是照过,他依旧看不惯他皮面下的傲,他亦不来越雷池半步,只是不经意间,步惊云的记忆里便多出了一个人。
      孔慈口中的小家伙有着不合时宜的倔性子,偏又谦恭斯文得像个软柿子,每到那时她自会咯咯笑着加一句,可他和大少爷不一样,会咬人。
      那道影子仿佛就在他脑中成长起来,带着似曾相识的气味。
      他们从不是一路人,可当亲眼看着那人步入他人阴翳,蚕食着步惊云内心宛如虫蛊倏地破裂开的,确是种名为背叛的感情。

      然流光倥偬,旧颜难守,转一盏沧海烧成酒,杯中影,空余几人。
      至亲至爱,步惊云于世上已无至爱,仅存歩天这一个血脉相连的儿子;先师如父,无名于他亦早视若血亲,临危不渝。

      那他聂风又算什么?

      已是第五日。马车明显慢了下来,车轮咯在砾质荒地上辘辘地响,疙疙瘩瘩颠簸得厉害。
      我终于了解到这对兄弟姓怀,尽管我仍会时不时怀疑下他们关系的真实性,大约兄弟生来便是冤家。
      别看外头那人整日的闷声不响,大凡问起他们的事总是由他答我的。而里头这个这会儿便总抿了唇倚在铁匣子上静听,面上不见波澜,仿佛听得是别家的事。这对兄弟虽然古怪可内里性子都不坏,几日下来,我自然而然便同他们混熟了,比他俩之间还熟。可我终究没问他对那人的称呼为什么只有喂和诶。
      你既称他大哥……那我就叫你小哥罢!他呆愣了半刻既而微阖了眼笑得人看着一阵发懵。好啊,他说,轻轻暖暖。
      一路上小哥总会变着法子同我天南地北,像是生怕冷落了我,其实他看着也并不是多话的人,每次寻话茬儿他都会略略攒着眉先寻思个老半天,那股认真劲儿总能引得人在旁歪了头暗暗憋笑。我知他怕我想家,可他的嗓音沉沉的,然而绵滑,像夏天里井水贴着手心手背拂过似的,我又着实喜欢。那就且再让他担心一段日子吧,他定不会怪我的对吗。
      不过他也有寡淡的时候,便是对了那位成日也不吭半句的大哥。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在里边儿说话时他也总在留心听的。
      起先,他们每天定有那么几次是要僵持着对视半晌的。那边儿单膝跪着杵在门口,逆了光大半边脸都是黑的;这边儿靠在车板壁上略扬了下巴,就那样静静望回去却能将人看低了去。实在熬不住这般捣腾,就没见过俩大男人这么憋气的,当下自然得由我这个老三上场了。二话不说一面扯过一个,我揪起那人搁在膝盖上的手叠在小哥手背上壮了气喊,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干脆点儿!这招我娘教的,百试百灵。
      果然,手心一震二人面上霎时松了劲,只是彼此讪讪收了手,又各归各位去了。和好便好,唔……好像有那么点儿不一样。至少此后他们再没当着我的面剑拔弩张过。
      也是这一碰我才发现,小哥的手凉得古怪。我们平日虽聊得亲密但并未过分亲近,他最多也仅是扬起指尖轻忽挑去我腮帮上的饼屑。戈壁本就燥热,白日里车内烘烘的,接触只会更觉粘腻,想来他也不喜欢。夜里我总是耐不住先睡过去的那个,衾被厚实且盖了毡毯窝在里头也并不觉着冷,自没想过同他贴近,何况车内本就狭小,我都是蜷缩了身子靠在另一侧让他可以自如些。
      这般想来也不怎见他流汗,于是我开始不时去握握他的指尖,才道他体感较常人寒凉,就是午后炙烤他手心也仅泛着氤氲暖意。次数多了,他似乎也觉察到这不单是小孩子撒娇般的亲昵,他抬起手将手背贴在我额上轻声笑,舒服吗?
      他竟当我拿他做天然冰枕了,怔了会儿我亦大咧咧地笑回去。得了通行符我便不客气起来,打这以后入夜我定是扯了他的手抱在怀里睡的,他也只是没奈何的一笑而过,任由我怀着揣着。
      另一人原是在车外过夜的,只隔了层毡布帘子。起初我去喊他进来他看亦不看,挥挥手将两手往胸前一环兀自睡了去。小哥拍拍我的背拉我躺下道,冻不坏他。那晚我就认定他若不是卷了小哥一扎钱就是欠了他一份情一辈子都没还。
      直到有天深夜我迷迷糊糊醒转,惊觉顶上一黑乎乎的人影立时没叫起来,那人忙掩了我的嘴作噤声状,用力眨眨眼才看清原是大哥。我气得紧,作甚做贼似的鬼鬼祟祟。瞧他替小哥掖了掖被角在一边侧躺下,用手将我们二人围了揽在臂弯里。尚自清醒了几分,这才想起去握怀里的手,临近清晨这里的天仍是沉得怕人,而小哥的手却似比这凌晨的天更冻人,几乎令人心疑他连血都是冷的,真不知他怎的能睡这般安稳。心想那人也应是之前觉到了,这才偷偷摸摸来查探,我一面在心底笑他一面心满意足的接着去续那残梦。待到天方大亮,我睁开眼那人又早已不在车内了。
      他尽管还是顶着那副阴晴莫辨的脸但话头显是比先前多起来,好像愈靠近那块土地他的心便愈轻一分。他几次念叨我不该跟小哥学坏了当喊他大哥,我连声哼哼也考虑着给他正名,虽然心底不服气他从小哥那儿捞不着便来压我。
      我道总不能和小哥叫一样的吧,正想呢袖口沉甸甸地坠了坠,回头,小哥冲我钩钩指头我便把耳朵贴了过去。我已经可以想见那人眉头挤成一团的模样了,撩起帘子我探出半身冲他挤出个极认真极认真的笑,闷瓜好不好?
      果不其然,那人阴恻了脸扬手作势要打,只听内里一声咳,我很无辜地冲他眨眨眼下巴朝里扬了扬。他转头低声道了一个这字,那人扁嘴,他只好把剩下的字通通咽了回去。得了御令我自然也跟着胆儿大,你说闷瓜多好,能蒸能煮耐热耐寒,又亲切又自然……
      他吃了瘪只得继续阴恻了脸默不吭声地甩他的马鞭。

      偶尔看到白刺灌丛我便会叫闷瓜停下,他们是南边来的自没见过这些,不懂白刺果的好。我不多摘就捧了一把,娘说这些往往是要用来续命的,路过的人都墨守成规大多不会采绝。我们食水尚算充足,只能算采来给大伙尝鲜的,不过能额外补充些营养总是好的。
      我和小哥将那一粒粒不及指甲盖大的圆果擦了包在布巾里,闷瓜这时候通常不会接我送去的东西,这点我很明白,爹他们也总将我递去的小物什塞回来。小哥叫我拿与你的,说着将圆果往他手里一塞我便转头哼着小曲回车里去了,我知只要这样一说他总是不好推拒的。
      吃完的果核都是要扔回地里的,我朝前丢出去却不想被风吹别了往闷瓜后脑勺飞去,我正在那儿等着笑他他却一个闪身躲过了,一赌气我又使力丢了颗过去,他下盘不动稳稳当当侧身躲过又扳正了身子,看他戳那儿默不吱声一定在心里偷偷得意!
      又是几颗果核飞去,闷瓜很是悠闲地闪可到后面儿就发觉不对劲了,接着飞来的核空档一个比一个短、一粒比一粒快,还带了寸劲?!突地反手截了一粒抓在掌心,他黑着脸转过头来,只看到小哥慢条斯理地剥了果蒂正往我嘴里送。
      如此日子倒过的清闲,平淡而不腻味,加上这兄弟二人冤家似的你来我往每天都不会闲着。
      然而他依旧叫他喂和诶,但却会不由得先愣一愣,仿佛在掂量语气般。

      有时我也会忍不住同情他,他向来喊我白伶,只有小哥还叫我果果。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白伶是谁,约莫是他以前的熟人,我问小哥他也只是笑笑不答。不知怎的,我很怕看到小哥那样的笑,彷如初见时那般捉摸不透隐忍淡薄的笑。
      从那人不多的言语里,过往光景就似隔着一条石子路在我眼前铺陈开来,我就站在这头,望着他们。我很清楚,站在那头的不是我。
      不由得去搂近旁那人的手,却发现凉意透过衣衫似能侵到胸腔里去。
      仰头张望那人清隽的面孔,我忽而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怀揣了一路的疑虑直到最后也仍是没敢问出口——他的过去里是否也有他。
      我将小哥的手握得更紧,可他依旧像是一阵风便会不见的。我不怕离乡背井,不怕路途困苦,只怕一枕黄粱,终于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曾有过。我没法将他们和其他宝贝一样收进小小的纸盒里,成为自己存在过的一部分。

      倘若这是场沉酣,那便让它再久一点,再久一点,直到他们不得不离开,再让我醒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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