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香》清筵

2、重逢

　　荀安冷眼看着门外那人越走越近。

　　小丫头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软垫上扶起，屋里原有的热浪和屋外顺着打开的门窜进来的冷气在空中胶着。

　　花绍翎脱掉了甲胄，只穿了一件轻便常服，又裹着一匹大毯子一样的东西，看得出过来时是匆匆忙忙的。

　　“……世伯，我即刻便要进京面圣，突然拜访，是有两句话要对安安说。”三人沉默对视半晌，还是花绍翎先开了口。

　　荀给事点头转身，将荀安身旁的小丫头也顺便带了走。

　　荀安咽了口唾沫，他感觉嘴里有股不好受的苦腥味在舌尖齿畔穿梭。

　　“赶时间，还特意过来一趟做什么。”荀安问他，声音不轻不重，没有质询的意思，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

　　“给你赔礼道歉呀。”花绍翎又笑起来。

　　“？”荀安莫名其妙地抬起眼睛，却在看见他的笑容那一瞬，像被什么烫着了一般躲开了视线。

　　“刚刚你也在街上吧？人太多了，等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掉头走了；真不是我故意装作没看见你啊——”

　　花绍翎一股脑儿说了一长串的话，不带半点磕巴，还真有点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少年的样子。然而荀安只是微微低着头，安静地听他冒着泡。

　　“你别生气啊，你看我衣服都来不及换，急急忙忙扯了件外披就过来了——啊我知道了，就是刚刚这个衣服耽搁了时间！我就说卸了军甲直接过来就行，军里的老韩他偏要塞给我衣服，说不然见到世伯不像样子，又婆婆妈妈地弄了好半天……”

　　荀安有些不耐烦地睨了他一眼，花绍翎就像犯了错的孩子，立刻噤了声。

　　“避重就轻。”荀安说着，自顾自在软垫上重新坐下。

　　花绍翎的动作迟疑了一瞬，也跟着他在方才荀给事坐着的地方搭了个座。

　　“喂，小孩儿，”花绍翎一反刚刚的和颜悦色，指尖轻点着桌面，俯身靠近荀安，“我活着回来了，这还不够值得高兴么？”

　　荀安果然被他这招激到了，猛地抬起头来，眼底是深潭一般混沌翻涌着的墨蓝色，正被他尽力地压制着。隔着半张木头桌子的距离，荀安能清楚地描摹出他每一寸眉骨的弧度，捕捉到他表示怒意的咬唇动作，却看不清他的眼睛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此刻花绍翎在他眼里，就是一只展示自己美丽翅膀失败的花蝴蝶，正在气急败坏地找补。但这蝴蝶似乎又吐着信子，并且正用招摇的大翅膀掩藏着触角有毒的事实。

　　花绍翎并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见这招有效，重又绽开笑意，“好啦，其他的事说来话长，反正等我从京城回来，还有好些日子要住，到时再慢慢跟你讲，岂不轻松？”

　　“到时我是和花将军、花侯爷说话，还是和花哥……和谁说话？”荀安不痛快地含糊过去，那个音节对于他来说已经变得太过陌生。

　　花绍翎愣了片刻，爽快答道：“自然以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再说了，我只是去述个职，和皇帝老儿聊会儿天——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也怪寂寞的。顶多半月就回来了，到时还住你家隔壁这院子，嗯？”

　　荀安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不再有刚才的剑拔弩张之势，像一只温和驯良的小鹿。

　　花绍翎在进京之前偷溜出来，又在荀府耽误了这么久，知道时间不能再耽搁了，起身从小桌旁离开。他倒退着走到屋门前，一边继续用言语安抚着荀安，“这次不骗你，隔壁院子就交给你打理了，我知道你素来最靠谱了，是不是？等我从京城回来了，哎呀呀，直接舒舒服服地入住，多好！”

　　荀安正纠结该不该这时将花家二老的变故告诉他，花绍翎就自己提了起来，

　　“到时还要麻烦安安你，带我去见见爹娘——给他们二老告罪；所以我不会不回来的，你千万放心。”

　　“哥。”

　　花绍翎还要再说，听见荀安这么一嗓子，又惊又喜地站住了脚。

　　五年前分别的时候，荀安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奶声奶气地“花哥哥”“花哥哥”地叫他。如今回来，时过境迁，他也没指望荀安对他这个异父异母没什么关系又一声不吭就消失再突然出现的人有多好声好气。

　　花绍翎并不是对这五年里的荀安一无所知。他知道的只是，这个好弟弟不论学堂官场都成绩出众，却苦于人际，不擅沟通，被人欺负了也只知道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似乎并不在乎别人是如何待他的。

　　荀安很突然地喊了他一声，像是怕他就这样走了，再次从这扇门里消失。他急匆匆地推开桌子，神色紧张地往花绍翎站着的地方迈步过来。

　　花绍翎被他这郑重的模样吓了一跳：“……怎么了？”

　　荀安不说话，只把自己手上捂着的汤婆子往边上一搁，然后从袖管里抽出手来，环住了花绍翎。

　　“？！”

　　雪松的气息像是猛然迸发出来，沿着荀安的动作往上攀登，钻入他的五脏六腑，把交织在过去的回忆剥离出来，投入现实的相拥。

　　花绍翎看着面前闭着眼睛突然抱住他的小孩，伸出手试探着拍了拍他的脑袋。

　　小孩身子弱，看这满屋子熏着的东西就知道。又是奶娘丫鬟又是父母寸步不离地陪着，就算没病也给宠出病来了。

　　花绍翎倒是不在乎他这病到底是不是宠出来的；只觉得小孩身上的药味比几年前又更加重了些。虽然荀安每日有意熏香盖过药味，到底瞒不过最亲近的人。

　　荀安抱了片刻，睁开眼睛，轻轻松开了他。

　　“……哥。”他又唤了一声。这回没有使力，只是面对面、眼对眼地讲给他听。

　　花绍翎嗤笑起来：“好了，别这么肉麻，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骂我。”

　　荀安被说中了心事，一时窘迫，顺手抄起手捂子往花绍翎头上打去。花绍翎向后仰身躲开，顺势倒退出了屋门。

　　“走了！”

　　荀安不怎么高兴地盯着他跑远的背影，趁着没人拉上了门，又将屋里的几只火炉都熄灭了。

　　空气中隐约还漂浮着方才的冷香。是花绍翎身上的味道。

　　年节后复工的第一天，荀安从司里回来，才刚走到巷子口，就听见家门口乒乒乓乓的声音。

　　荀安穿过堵在巷子前看热闹的乡亲，在荀花两家大门之间看见了一只来回扑腾的花蝴蝶。

　　那花蝴蝶也终于瞧见了他，快活地朝他挥手：“安安，这里！”

　　荀安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既为了他如约回来而高兴，又不知为何想把他爆锤一通。

　　花绍翎正指挥着下人将一箱接一箱的物什送进荀府。看箱子上镶嵌的图章，应该是宫里赏赐的东西。荀安刚才听见的声响，就是他们在搬东西。

　　“你这是……洗劫了皇宫？”荀安小声嘟囔，皱起眉头。

　　“……啊？”花绍翎像是没听清，而后又很快地笑出声来，“哪能啊，都是皇帝老儿赏的。怎么样，够不够气派？”

　　“陛下赏哥哥的东西，哥哥收下就是了，怎么又送到我家里？”荀安不解。

　　花绍翎也不说话，拉着他从花家的大门进去，拐了几个弯，停在一处被凿穿的院墙前：

　　“喏。”

　　“？”

　　“我跟皇帝老儿说了，我呢，双亲已逝，如今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他们的了；世伯和世母又对我有教养之恩，你呢对我而言也如同亲弟弟一样，所以干脆把这堵墙打通了修个月洞门，往后你家就是我家，常来常往的，多好！”

　　荀安透过墙上那个大窟窿，看到花绍翎半月前回来那天自己坐的那张矮脚石凳。

　　“话虽如此，到底是陛下给哥哥的，若是给旁人看见了，还以为哥哥给爹送什么东西，不好。”荀安嘴上这样讲，心里却是在琢磨着花绍翎刚刚说的话。什么“亲弟弟”，什么“你家就是我家”，他多少有点耿耿于怀。

　　“这有什么说的！皇帝老儿都答应了，谁还敢说些什么不成？要问起来，我就说是给你的，总可以吧？”花绍翎满不在乎。

　　“……我不缺什么。”荀安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不再理他，径自从那大窟窿里低头进去，回了自家。

　　花绍翎有些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才追了上去。

　　院子里有几个丫鬟在干活，见他急匆匆地从那边院落里跑过来，都吓了一跳。

　　“你们少爷呢？瞧见没有？”花绍翎逮住一个之前眼熟的丫鬟。

　　“花侯爷！”小丫头早从荀给事那里听见了消息，改了称呼，“少爷方才气呼呼地从您那儿回来，还没进屋就给老爷叫去了，想是有事要吩咐。要不侯爷您先进来等等？”

　　“气呼呼？我也没干什么啊。”花绍翎摸不着头脑，顺手在石凳上坐下，跷起二郎腿，“你是跟在你家少爷身边的丫头么？”

　　“回侯爷，是。”

　　“啊，我就说那天好像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贱名莺儿。”

　　“是你家少爷起的？”

　　“回侯爷，是老爷给起的。”

　　“哦。”花绍翎寒暄已毕，换了一只腿架着，压低声音凑得近了些，“你家少爷——”

　　小丫头还没来得及听完他的问题，只听着背后有什么东西打碎了，赶忙回头去看。荀安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庭院里的，手里捧着一个木制浅沿盘，盘里的东西却不小心滚了出来，摔碎了几只瓷杯和一只壶子，连刚沏好的正山小种也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唉哟少爷！”小丫头再不及理会花绍翎的东拉西扯，连忙冲上前去替荀安将东西接手过来，“什么粗笨活计，让奴婢们来也就罢了。少爷烫着没有？哎这衣服都弄着了。”

　　荀安把东西交到她手上，抿着嘴摇了摇头。

　　花绍翎跟在小丫头后面过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荀安手掌处的一小块红印。

　　“先取些药来；东西一会儿再收拾。”花绍翎收了成日的不正经，简洁地吩咐下去。

　　谁想这边荀安却挣开了他的手——好像比刚刚从他这儿跑开的时候更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