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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世界的眼(上) ...

  •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黄庭坚《杂诗七首其一》

      我清了清嗓子:“爸、妈,我们来看你们了。这是霍铭非,我先生。”

      霍铭非紧紧攥着我的手,攥得我手心生疼:“妈,我来看您了。这夏橙,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最爱的人。我们结婚一年多了。”

      火光明灭中,我和霍铭非朝着太平洋的方向三鞠躬,泪流满面。

      “爸、妈,现在疫情这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国,先给你们赔不是了。”

      风吹过草地,也把太平洋的雾气渐渐吹离。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盟军的士兵从这里出港参战,部分人再也没能回到家乡。海岸注定是别离处,在海洋与人世的交界,见证悲欢离合。

      那天晚上,为了庆祝霍铭非回来,我们去吃了火锅,吃完后又电影院看了部复映中文电影。

      是老片子,片名我都记不得了,武侠片,无外乎江湖仇杀,情与爱啊。

      印象深刻是里头有句话: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

      霍铭非听了很感动。

      他从座位上倾身,凑过来对我承诺:“等回了国我请你吃烤冷面。”

      他一双眼不死不休,亮如晨星。

      “可是——”我问他,“如果我们回不去怎么办?”

      美国的疫情如今已日趋严重,国际航班也大幅暂停。我们还听说霍明德已经取保候审,难保不会有什么新动作。而霍铭非派去追踪霍志的私家侦探居然把人跟丢了,现下也不知道霍志他人在哪里。

      种种这些,前因后果,支离破碎,终于变成我们两个在人潮涌动的电影院里,在加州明媚的三五月里,客子忆秦川。

      身旁那些美国观众吃着爆米花喝着可乐,不住赞叹影片里武打动作可真带劲、真漂亮。

      只有我和霍铭非知道,长城以北没有竹林。

      而骑白马的少年为了保卫家乡和他爱的人,此去前路遥遥无期,难保不会就此一去不回。

      “其实……我之前没有回国。”

      “我知道。”

      “你知道?”

      “你是去加拿大治病了吧?我上网查了,麦吉尔大学的医疗中心有实验疗法,听说是全世界最先进的。”

      “嗯,加拿大可真难吃啊,什么都没有。”

      “那可不,人家可是枫糖能当战略储备的枫叶国啊。”

      霍铭非骗我说他回国了,只不过是为了不暴露他其实是去治病的事。

      他根本没有回国。

      此时此刻,他和我一样思念故土。

      不为他在那儿曾有过富饶的前半生、爱他的长辈与朋友。

      也不为那里有合他口味的衣食、任他呼风唤雨的行旅。

      而在于他流着那里的血。

      他来自人鱼国的,就必须回到人鱼国去。

      那里地大物博,平安喜乐,从居庸关到山海关,没有一处不是大好的河山。

      就是为了这,霍铭非和我,我们必须得回去。

      在回去之前我和霍铭非还要把在美国这边的事情办完。

      我们要把美属维京群岛的空壳公司、房产和车子处理好,还要毕业。

      巧合的是,我和霍铭非,都是各自家庭出来的第一个大学毕业生。

      我们就这么按部就班地做事,各项手续却还是因疫情而一拖再拖,直拖到了那年的五月份。

      我们的课终于都修完了,我的毕业短片也顺利杀青、完成了后期剪辑、提交学校。

      我和霍铭非不打算等七月份的毕业典礼了。

      我们早早买好六月九号的机票,变卖了所有房产和家具,最后只留下一辆车,是我的那辆黑色奔驰。

      因为我实在舍不得卖。

      霍铭非比我还舍不得。他甚至接洽了海运公司,要交八十万人民币的运费和进口税,把它运到国内去。

      可惜在检查时工作人员说这车各个零部件都是按美国标准造的,回国也不一定能被准许上路。

      思来想去,最后霍铭非拍板,把车送给了韩国泰。

      韩国泰已经申请了美国的硕士,读数据科学,正好在实习期,需要开车通勤。

      霍铭非送出去车子之后,心情大好,便一个电话叫来秦子豪,让他对着自己行李里的名贵衣物,随便挑几件喜欢的。

      秦子豪看看他,又看看我,道:“这怎么挑啊。”

      “怎么不能挑?”

      “我都喜欢啊。”

      “那就都送你了。”霍铭非大手一挥,“除了那件,还有那件,都是没穿过的。感谢你在精神病院救命之恩。”

      “快别提那四个字了!”秦子豪瑟瑟发抖,转头扑向衣服堆,夸张地揪起一件羊绒大衣闻了起来,“啊,是金钱的味道啊!”

      见秦子豪拿了衣服这么高兴,霍铭非便索性把自己衣橱全部找人打包,要都送给他。

      秦子豪不好意思再收,于是,我便把整整五个行李箱的衣饰都拿去给了韩国泰。

      我对他说,他自己穿也好,买掉也好,捐掉也好,总之是为了感谢他当年对我的收留之恩。

      就这样到了五月底,因白人警察开枪打死手无寸铁黑人的社会事件,洛杉矶街头动荡。

      这次的动荡比去年大选后的动荡,还要疯狂了好多级。因为这次是全民的疯狂,所有老的少的、黑的白的、男男女女、同性恋异性恋,全部都走上街头。

      他们要向记者的镜头和那些政客证明,对一个人的不公正,就等于对所有人的不公正。

      白天,人群是激动的,但理智尚存。

      可到了晚上,路上多半就是专门烧杀掠夺的歹徒了。

      每天夜里我在市中心我们临时租住的酒店房间里抱着霍铭非的时候,都能听见外头警笛长鸣。警车呼啸着来,呼啸着去,有时候离我们很远,而有时候则离我们很近,奔命一般,昭示着不详。

      一周之后,事态愈演愈烈,就连洛杉矶市中心的商城被砸了好几处。

      而此时离我们回国的航班起飞,仅剩十天而已。

      “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别的国家,你还记得我们在圣迭戈看到的墨西哥难民吗?”

      “没想到啊,有一天洛杉矶也会变成这样,我们都快成难民了。”

      霍铭非百无聊赖关掉电视:“要不我们去山里避避风头?”

      “哪里的山里?”

      “北加,big sur,怎么样?”

      Big sur,大苏尔。传说是无名的诗人社群所找寻的,最遗世独立的悬崖峭壁。那里有最清澈的海,最茂密的森林,最纯净的白雪。

      那是加利福尼亚少有的会下雪的山。

      美得完全不讲道理。

      “好啊,就去那里吧。这次离开美国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临走之前,再看一眼这里最美的地方,也算留个美好的回忆了。”

      我们说走就走。

      第二天一早,我和霍铭非收拾好了全部行李,从洛杉矶市中心的酒店退房。

      霍铭非让他北美公司的工作人员给我们提了一辆刚刚出厂的崭新红色SUV,在回国之前,这辆小红就会是我们的座驾。

      “从这里到大苏尔要开五个多小时,这车带有自动驾驶功能,开起来不累。”

      霍铭非一脸孩子气的得意,给我演示他接手公司后推出的这第一款新车。

      我们齐心协力把每人两只、一共四只的行李箱装进SUV后备箱,调整好导航播报路途和天气,就伴着晨曦启程了。

      开车最后一次转过熟悉的洛杉矶市中心斯台普斯球场拐角时,霍铭非临时起意,问我:“要不要下车看看?”

      我突然想起来了:去年科比直升机事故去世的时候,正好在中国的大年里。我和霍铭非那时因为他隐瞒我病情的事情正在冷战,但我隔着一道墙壁都能听见他在楼上强烈压抑地哭。

      这个男孩子毕竟是看着篮球赛长大的。

      那时他年少轻狂,无忧无虑,篮球寄托了他对这个世界热血的希冀。

      甚至连当初选择入读洛杉矶的圣莫妮卡学院,也是因为霍铭非喜欢篮球,喜欢湖人和科比,喜欢洛杉矶这个地方。

      我说:“好。我们下去看看。”

      我们小心地把车停在购物中心地下三层有监控摄像头的位置,锁好车然后上楼,走到大街上时突然被手电筒的灯光晃了眼。

      原来今天是周末,市中心正在举行大规模游行。

      我们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被挤进了游行的人群,像两只水獭被冲进潮水里,听不清声音也辨不明方向,只得紧紧拉着彼此的手,暗暗祈求醒来时让我们还在一起。

      突然有个摄像机撞到了霍铭非肩膀,那人道歉,我却又被摄像机前的出镜记者给拽住了。

      他们见我们是亚裔面孔,又是一对同性情侣,于是非得死抓着我不放,问我有什么想法,怎么看待今天的游行。

      霍铭非让那人躲开,可是人群实在是太吵,那记者不光没听见霍铭非那句“离我们远点”,反而还笑眯眯地把话筒伸向了他。

      “请问你对今天的游行有什么想法?”

      那摄像机的镜头也对准了他。

      霍铭非无语地被塞了个话题,又被摄像机怼脸,本来很不耐烦,可看我一脸幸灾乐祸地望着他,反而改了主意。

      他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角,嘚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在摄像机前跪下,对着话筒用英文讲:“我的想法是,让我带你走,就现在,随便去哪里,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单膝跪着把话筒举给我,我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最后我说:“别闹了。”

      我们牵起手就跑,把摄像机和记者都远远甩在身后面。

      最后,我们还是绕过人群,到街角仍然顽强营业的咖啡馆,每人买了一桶Ben & Jerry的冰淇淋。

      我的是草莓味的,他的则是巧克力味。

      我把霍铭非拽到身边,对他说:“你身边就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咖啡馆门外,不知是警察还是游行的人开了枪。接下去是尖叫声,催泪瓦斯爆炸声,一瞬间烟尘弥漫。

      我们像战火中的亡命徒般手拉手跑回地下停车场,发动了车子。

      那天夜深人静时分,我们终于抵达大苏尔。

      我们入住的酒店叫“El Mar”,是西班牙语里“海”的意思。顾名思义,这酒店有悬崖边的海景餐厅,自带落日时分无敌浪漫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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