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加州为你炽热》虎年初三

65、日落的道（中）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前夜，我们的短片在洛杉矶郊外塞拉宾德剧院开机。

　　这里曾是好莱坞最为辉煌的话剧场地，可后来由于电影行业的逐渐兴盛，话剧行业也就逐渐没落。美国话剧行业的重心转移到纽约百老汇，而洛杉矶的塞拉宾德剧院则就地改建为一间电影院。

　　在这个片场，我担任摄影指导，同时也要负责灯光，因此，从早上就连轴转地忙活起来。

　　我们要拍的这部短片电影，名字叫《重返春光》，听名字就知道是致敬一代名导王家卫的《春光乍泄》。只不过，我们的电影拍的是一男一女。

　　这对男女在中国寒冷的北方小城初识，干柴烈火一触即发，却因意外而错过。如今二人在洛杉矶的春光潋滟里重逢，自然又要生出如许旖旎多情的故事。

　　我们今天要拍摄的戏份，就是这个故事后期“旖旎多情”的部分：男主角独自在洛杉矶的戏院里看古早文艺电影，看到一半却巧遇女主角也一个人来看电影。两人隔空久久对视，前嫌尽释，女主角于是走过来坐在男主角身边，最后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男主角温柔地揽住了她。

　　深情，多情，矫情，但说到底是纯情的。也不乏现实中人士一个二个的，都不死不休重演这般剧情。

　　难怪人说艺术来源于生活。

　　制片人李思妤领来男女主角：“来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咱们戏的女主角，Emily张。男主角，John郝。两位也都是中国人，都是咱同学。John之前拍过戏，Emily这回还是第一次触电，她微博粉丝有好几万呢，大家多给点欢呼和掌声呗！”

　　现场工作人员立刻响应，“呱嗒呱嗒”地鼓掌欢呼起来，让青涩的女主角立刻红透了脸，可唯独那个男主角没鼓掌。他的脸过分瘦削，像个嗑药磕多了的人，显得苍老而刻薄。见众人捧着资历不高的网红女主角，却没人来捧自己，竟然转身就走，还拿走了桌上本来给女主角准备的那杯咖啡，顺手递给了自己的助理。

　　导演龚肃没注意这一幕，在监视器边通过对讲机给全组人员下令：“来，大家注意，咱们准备走一遍！”

　　我于是把自己刚接的没喝过的咖啡递给了Emily张：“你好，我是摄影指导夏橙。咱们走的这第一遍，是为了要先试光，看看怎么打光能把你拍得最好看。”

　　制片人李思妤接话：“咱们是学生剧组，没有光替，得麻烦你自己去走一遍了。加油喔，给你比心！”

　　导演龚肃也朝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Emily你也不用紧张。你一会儿就从戏院入口推门进来，慢慢走向观众席，左右看看，找到男主角以后，盯着他看三十秒，这三十秒里千万不要动。到时候戏院里会放着电影，你是逆光，看不清他的脸。没关系，到时候他也看不清楚你。你们俩就假装看得清彼此就行。”

　　Emily张点点头，感激地接过我的咖啡，然后一溜烟跑出戏院入口，准备开始试戏。

　　我架好拍摄男女主角的两组灯，让摄影师调试好机器。

　　我四处找人：“男主角呢？John？该你的戏份了，麻烦到第九排中间座位坐好，我们试一下光。”

　　只见男主角John郝斜倚在咖啡机旁边，装作听不见。

　　他不光不理我，还背朝着我，跟助理聊了起来：“咱们的摄影指导，那可是个厉害人！你不知道吧，他可跟富二代混过！”

　　“哪个富二代？怎么混的？”他助理边用蒸汽搅拌棒给他加热牛奶，边一唱一和了起来。

　　“那种混，你懂的，一开始给人家代课，后来爬上床的那种！还能是哪个富二代，咱们LA那么多二代，大家都知道的还不就是那一个——霍铭非呗！”

　　男主角的助理瞪大眼睛，手一抖，搅拌棒撞在牛奶壶上发出清脆一声响：“摄影指导是霍铭非前任？”

　　“什么前任！你看他穿的什么衣服，能当富二代的前任？就是被人玩玩而已！听说啊，现在霍铭非收心了，结婚回国了，就把他给甩了！”

　　两人悠闲地聊着八卦，丝毫不知道收敛音量，也丝毫不在乎全剧组都听得一清二楚。

　　制片人李思妤满脸歉意地看着我，压低声音说：“夏老师，委屈你了！这男主……他演过一个网飞片里的小角色，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我当时是看咱们预算少，就想着尽可能用少量预算请到个有经验的演员来。早知道会是这样……唉！”

　　龚肃一拍桌子起身：“现在换还来得及！他妈的，还没开机呢就跟爷这儿装起逼了！谁给他的脸？！”

　　“你们消消气。”我拍拍二人肩膀，微微一笑：“我都不生气，你们气什么。”

　　“可是他那么说你！”

　　“害，人家长了一张嘴，还不许说话了吗？”我以眼神示意摄影师准备定焦、开机，然后挤过导演和制片人之间，向电影院的座位走去：“我来给John当光替吧。导演，准备开机吧。”

　　“擦，”龚肃低低骂了声，“谢了橙子！你是我好哥们！等咱这戏杀青了，我再给他好看！”

　　这部戏本就是我们的毕业作品，能请来专业演员实属不易。再者说来，试光确实不是演员职责的一部分，演员不愿意做，也算是情有可原。

　　如果我们剧组开机第一天、第一场戏就换掉男主角，临时开天窗会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更别提团队士气所受到的打击了。

　　所以我可以忍。

　　说实话，我已经麻木了。

　　提到霍铭非，或是他所拥有的任何一个标签：富二代、霍家少爷、霍氏科技掌门人……都不会在外人面前，触发我的任何情绪变化了。

　　我就好像一尊侵蚀皮卡丘的雕像，内心虽然千疮百孔，可外壳已罩上一层石灰，永永远远都是坚固的蠢笑，一如既往显得天真而不经世故。

　　“导演，你别听他瞎说，我确实不是霍铭非前任。”我凑在龚肃身边解释道，然后起身，代替男主角去试光：“我准备好了，咱们随时可以开机。”

　　我坐在第九排最中间的座椅上。座子很柔软，表皮因年深日久而磨得起了毛，混杂着地毯上清理不尽的爆米花味，融合为一种古老年代、时间流逝的气息。

　　导演大喊：“全体准备，开机，三，二，一，Action！”

　　大屏幕上放起了黑白电影《卡萨布兰卡》。

　　整个戏院由于原本是话剧院，因此修建为洛可可式风格、金碧辉煌的宫殿式质感，顶棚吊着水晶吊灯、画着天使壁画，而舞台则完全被华丽的廊柱所圈起。

　　不知道的观众，还以为自己误入了几个世纪前精心修建的欧洲皇室的宫殿。

　　我就那么坐着，茫然地看着大屏幕。

　　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我前一排已经架好了剧组的灯光，那灯光正对我脸颊，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只能听见戏院入口门开的声音。那是女主角走进来了。她的脚步声全部被地毯吸收，没有发出任何足音。

　　然后我看见她在寻人。

　　她演得很好，虽然是第一次出镜，但腰板挺直、精神抖擞，四处看顾时，简直不像演戏，而像是真的在找人了。

　　可惜，新演员终究不比专业演员。女主角的剪影只在第一排前停留了几秒，就着急忙慌地向我这边奔跑而来——她完全忘记了导演让她先盯着男主角看三十秒的要求了。

　　果然，我依稀听见身后监视器的方向，导演和副导演叽叽喳喳乱成一团。

　　“卡！Emily张出去，重新走一起！这次太着急了，下次慢点！盯满三十秒再开始走！”

　　“Emily张？”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这里，那前面演戏的那个是谁？”

　　我依然坐在第九排中间的座位上，看着女主角不听劝告，逆着光，越走越近。

　　她没停留，穿过第一排，三步并做两步跳上台阶，然后跑了五六七八步，弯腰凝视地板上幽幽发着光的“第9排”提示灯。

　　女主角……好像突然变高了。

　　不光变高了，胸前还是平坦一片的，头发是剪得短短的平头，那只紧紧捏着第九排第一个座位椅背的手，有着修长手指和性感骨结。

　　沿着那好看的手指往下看，骨结下方，戴着一枚戒指。

　　在昏暗的老旧戏院里闪闪发光。

　　那是一枚十分眼熟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