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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小熊的命(上) ...

  •   “还要多远才能进入你的心,还要多久才能和你接近。”

      ——郭顶《水星记》

      刚打开的可乐已经来不及喝,嘶嘶直冒凉气,在厨房的大理石台面上兀自立着。

      我披上外套,一溜烟小跑到车库,拉开车门。

      霍铭非追了上来。

      “你别又逞英雄。”他冷冷地说。

      我问:“开始翻旧账了?什么叫又逞英雄?”

      霍铭非握紧拳头扬了扬,像个漫画中的人物:“你在Mei要救许家家,还给人家买口罩——”

      我反驳:“你是吃醋吗?你吃她醋?!她也是你朋友哎拜托!在Mei可是你救的她!”

      我按下车库门的按钮,大铁门哗哗向上旋开。

      霍铭非见我如此坚决,居然让步了。他轻声说:“那你给韩国泰叫个救护车。你自己不要去。”

      我答:“他一开始电话说了你没听到,他打电话了,可是救护车不来!现在所有医疗资源都占上了!你知道的,现在这边又没有出租车……”

      “那你送他去医院也没用。”

      我当时就火了:“怎么没用?!你怎么知道没用?你都没试一试你就说没用!拜托!我朋友已经快要……快要不行了!”

      韩国泰现在需要医生的诊断,需要开消炎药。可加州药品管制极其严格,必须去医院拿到医生的处方,才能到药店买到对症的药。

      霍铭非抱臂挑眉:“这还用试吗?”

      我尽量冷静地说:“你先在家里待着,我把他送到医院就回家,应该不会超过今晚。如果有可能,我会在医院做个检测,检测结果出来之前我也可以在外面隔离。”

      霍铭非一听,斩钉截铁就说:“不行!”

      他顺势拉开车门,坐上了我的副驾驶,然后就那么大敞着车门,侧头死死盯着我。

      我生气了:“霍铭非你下来,人家等着我呢。万一出人命怎么办!”

      霍铭非就是不下来,像一块狗皮膏药贴在车的副驾驶位上。

      “霍铭非你下不下来!”

      我开始轻轻拽他的手。我不敢揍他,他现在有伤,而且伤的是最重要的脊椎。连轻轻碰一下都碰不得。我也已经很久没碰过他了。

      霍铭非不说话,也不下来,甚至自顾自地把车库大门给按关了。

      我指指车窗外:“你给我下去,现在立刻马上。”

      霍铭非像个石膏像一样定在我的副驾驶位上。

      我说:“我给你三个数,三。”

      我还没数完,霍铭非便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跟我紧紧十指相扣。

      好像我们的冷战从没发生过,好像离婚协议不是他准备的,好像我们是一对璧人、一世佳话。

      那一瞬间,我看到霍铭非许久未见的眼眸终于亮了起来,像一团极地寒夜里蓦然烧起的火星。

      渐渐地燎原。

      可我不能。

      这一边是我的爱,可那一边,是别人的一条命啊。

      看到霍铭非这副犯了错的小狗般的样子,我明白他今天是打死也不会下这个车了。

      我于是俯身,拿我放在导航仪上的手机。

      在我去够手机的那一个瞬间,他误会了,他误以为我要来抱他,便微微扯了扯衣领,甚至向我伸出了手臂。

      他的神情是舒展的,一向冰冷的脸上浮现出柔情,甚至带了点毛茸茸小动物般的亲昵。

      可我拿了手机,却干脆利落地下了车,重重地关上车门,把霍铭非甩在了身后。

      我上了旁边我自己的车,在他追上来以前,开出车库。

      车子渐渐驶远的时候,我从后视镜能清楚地看见霍铭非跌跌撞撞下车,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跑了几步想追我的样子。

      他吃力地弓着身子,完全没有了人鱼王子的样子,像落了难,像上了岸,像是一介凡人。

      我觉得自己坏透了。从根上腐烂,心冻结成冰。

      为了不再看见他,我一脚踩下油门,飞快地开走了。

      半小时后,我赶到韩国泰身边。

      他发烧烧得眼睛都有点红,家里没有体温计,不知道烧到具体多少度。但他已经开始说韩语。

      我不懂韩语,唯一能听懂的一句,是他反反复复地在叫妈妈。

      我把他拖上车子后座,一路风驰电掣开到市中心医院。

      可是急诊护士态度恶劣:“如果我是你,我会带他现在离开。我们医院的病人太多了,你朋友的分级是四级,这是最轻的等级。”

      “可他在发烧!他需要吃药,还需要进行测试!”

      “那你们就在这里先登记吧。不过,现在排队时间要四个小时以上才能见到医生。”

      可韩国泰根本等不了四个小时了。

      于是我把他扶回车上,我们又去了学校的诊所。那里也已经人满为患。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都到了这个关键的节点,诊所里还有大半的人没戴口罩。

      分诊的护士指着我的口罩说:“你做得对,戴口罩是对的。虽然我们英明伟大的疾控中心说,非医务工作者不需要戴口罩。”

      她难掩嘲讽,然后见我们是本校学生,便立刻安排我们到医生的诊室。

      医生安排韩国泰做了一系列检查,我推着轮椅上的他穿过长长的走廊,进了一个又一个房间。

      最后,护士端来检查结果。

      “目前基本确定是肺炎。”大胡子的中年医生捏着韩国泰的肺部X光片沉声道,“但是你们两个都需要做新冠检测。不管检测结果如何,你们都已经被划定为密切接触者,需要自行隔离十四天,在隔离期满之前,不可以进入公共场合。你们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

      医生给韩国泰开了强效止咳剂和消炎药,我开车送他回到我们以前合租的公寓。

      我搬走之后,现在跟他合租的是另外一个中国学生。那人回家去过春节,但是因为疫情原因就没有再搬回来了。

      我照顾了他一晚上,他喝了止咳糖浆,到早晨就没什么事了。

      我稍稍放下心来。因为如果真是什么严重的病,止咳糖浆不会这么有效,他不会恢复得这么快。

      到第二天下午,学校诊所说检测结果推迟了,要十天才能出。但是又提醒我们,不管结果是什么,我们都要隔离满十四天整,因为不能排除在诊所感染的可能性。

      我和韩国泰听了面面相觑,他嘟囔了一句韩语。

      我猜大概是“我的命怎么这么苦”之类的意思。

      他说想吃炸酱面,我给他拿冰箱里仅剩的食材做了碗酱油拌面,又叫了生鲜外卖填满他的冰箱,然后我说:“我真的很抱歉,但我现在得回家去。我的伴侣还在等着我,他也生病了,他会希望我在家。”

      韩国泰在床上虚弱地笑了:“我真羡慕你。”

      我明白,我是真的幸运。

      不管霍铭非怎么对我,怎么想我,遇到他,都是我遇到的最幸运的事。

      仔细想来,去年新年在天文台外面青草覆盖的山坡上,霍铭非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原来我们是互相的,是双箭头而非一厢情愿。

      原来我们的感情是我们高中时都会用的那种香喷喷的纸巾,叫心相印。

      我风驰电掣一路超速,开回了我和霍铭非的家门口。

      我在房子前逡巡良久,最后呆望着二楼主卧的窗户,拨通了霍铭非的电话。

      “喂?是我。我回来了。”

      “噢。”霍铭非只是淡淡地答。

      “韩国泰应该没事了。但医生说我是密切接触者,需要隔离十四天。我待在客卧,可以吗?”

      “嗯。”

      他单调地应和。

      我试图逗他:“隔离期间我就不去厨房了,你可要记得每天给我放点零食在我门口,别把我给饿死啊。”

      霍铭非答:“知道。”

      我没道歉,他也没道歉,我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

      隔离期间,霍铭非果真没有把我饿死。他大约是不放心外面点的食物,所以认认真真地看了几个食谱,做出的饭也越来越像模像样。

      我的窗子朝西,每天夕晒得厉害。

      由于过分思念霍铭非,我像个囚犯,每天日复一日地在狭小房间里受尽煎熬,苦苦期盼重见天日那刻。

      也不知道他在楼上干嘛。

      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完全没有响动,可偶尔却发出巨大噪音,像是在用锤子或是电钻之类的工具。

      等到十四天隔离期满的那天下午,霍铭非在楼上主卧,突然发了条微信给我。

      霍铭非:去海滩么?

      我:哪个海滩?

      霍铭非:圣莫妮卡。

      我们之间其实只有一道天花板之隔。我所住的客卧刚好就在霍铭非的主卧楼底下。

      所以我每次回复了他微信,都能听见楼上他手机响起一声清脆的“叮咚”提示音。

      我站起来,想到终于能见到他、抱住他了,兴奋地在床上跳来跳去。

      我边跳边用手去够天花板,敲了敲大吼道:“好啊!霍铭非!我们去海滩吧!”

      直到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没有问题。

      直到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要迎接我隔离期满才带我去海滩。

      直到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将会是我最后一次,跟他在这个家里面发信息。

      他坚持要开我的车去。

      我们将车停在冷清的公路边,翻过栅栏,来到海滩。疫情期间,海滩上根本没有人,可空中徘徊的海鸥却依然谨小慎微,不肯降落。

      海风轻拂着我们的脸颊,霍铭非在那风中微微眯起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皮下方落下阴影。即将落山的太阳把他的身影在海滩上拉得老长,与漫画书封面头发凌乱、神情凛然、不谙世事却又一切尽在掌握的男孩,长得一模一样。

      我畅快地呼吸着海风,享受着被隔离十四天后重获自由的欣喜。

      我还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熊饼干,高高抛起,吸引海鸥停留。

      我刚要抬手喂霍铭非一块饼干,就被他扭脸躲开了。

      我正诧异着,只听他说:“我要回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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