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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不回的梦(下) ...

  •   霍铭非的枪口微微摇晃。

      夏仲喜一字一顿地说:“现在瞄准距离超过五十米,你打不中的。”

      “如果你今天真是为了报什么血海深仇来的,那你也不会让我活着走出这个门,对吧。”

      “我不问你什么仇什么怨,进去以后也不会说见过你。”

      “下去以后更不会找你寻仇,你放心。”

      “我转业以前是武警。全苏北手枪冠军,立过三等功的。”

      “这枪,就让我来开吧。”

      夏仲喜的皱纹在大太阳底下显得更深了,黝黑的脸色透露出他常年在户外作业的经历。他说话时习惯性地眨一只眼,好像眼睛有什么老毛病似的。再搭配上眼底重重的眼袋,活生生就是南方街头巷尾最常见的那种老好人模样的邻居。

      平时不会多话,也不爱八卦。但如果你需要帮助,问他总是没错的。

      霍铭非还没来得及思考,便听得夏仲喜手机铃响了。

      两人俱是一愣。

      夏仲喜的手被绑着没法接电话,他乞求道:“孩子,你也有父亲吧?让我跟我儿子最后说句话成吗?”

      不提父亲还好,一提到“父亲”这两个字,霍铭非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不过他还是按下夏仲喜的电话,打开功放。

      然后后退两步,用枪口对准他,示意他不要瞎说。

      “喂?爸?”

      听筒中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少年声音。他的声音清冽而温柔,带着刚刚奔跑过的一丝气音和略微的不好意思:“爸,刚对不起啊。”

      夏仲喜想要速战速决:“橙子啊,爸在呢。你好好比赛,别操心我——”

      “爸你现在在哪里?我找你去。”

      霍铭非枪口左右移动,示意对方赶紧挂掉电话。

      夏仲喜会意:“别找了。面条我自己已经吃了。你好好比赛吧。”

      夏仲喜说完这句,回头看了看方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饭盒。不知怎的,突然就绷不住了。

      仅仅几秒钟间,他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夏仲喜仰头望天,想要让眼泪少流下来一点。可是他忍了又忍,终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得假装咳嗽,清了清嗓子,不顾面前黑黢黢的枪口,趴在地上对听筒说:“橙子啊,爸……有话……想跟你说。”

      “大衣柜中间抽屉里,有个布袋,你妈的表在布袋里。你妈走之前说了,这表留给你。它是我们当年的定情信物,以前没跟你说过,现在……留给你了,以后也好有个念想。”

      “爸……怎么突然说这个?”

      “橙子,你妈走的时候没来得及亲自对你说,但是……但是她让我告诉你——”

      “爸你怎么了?!你现在在哪里!”

      “你妈让我告诉你:这辈子自己快乐最重要。别管其他人怎么想。你想做什么,喜欢谁,都跟别人没关系。哪怕是跟我们做父母的,也没有关系。”

      听筒那边,少年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只余猎猎风声和徐徐水声。哗啦,哗啦。

      过了半晌,听筒那边的少年艰难开口:“爸……你知道了?妈……她也知道?你们一直都知道?”

      夏仲喜点点头,无声泪流满面:“爸和妈这辈子有你,是最大的幸福。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幸福。橙子,别管别人怎么想,我们永远都会为你骄傲的。”

      然后夏仲喜毅然决然地扔了电话,一脚把它踹出去老远。

      他目光灼灼抬头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却发现持枪少年居然已经背过身去,没在看他了。

      夏仲喜轻描淡写叹了句:“害。”

      他的脸上仍然挂着泪水,却强扭出一个苦笑,假装对地面上的小石子突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死死盯着地面不肯抬头:“没能力给孩子最好的。”

      他喃喃自语:“这孩子应该能想明白,他爹不是个杀人犯吧。”

      然后,夏仲喜只听得耳边突然升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等他再抬头时,天台已经空无一人。

      远处的玻璃门被重重地合上,发出“咣当”一声。

      接下来是逐渐远去的下楼的脚步声。

      那持枪少年就和来时一样突兀地,风一般消失了。

      夏仲喜先是诧异,再来便是劫后余生、忍不住地颤抖。

      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了,倚在天台边,重重地闭上了眼睛,呼出一口长气。

      与此同时,酒店一层。

      霍铭非一路从天台飞奔下三楼,不要命似地跳过几级台阶,夺门而出。

      好像他正被鬼追着,要拼了命地跑,才能把那恐怖的东西甩在身后。

      这酒店主楼一出门,便接上了那座湖。

      霍铭非刹车不及,在湖边撞上一个小小少年。

      对方也正低头狂奔,因此两人相撞时均是措手不及。

      霍铭非的第一反应是藏枪,第二反应便见那少年向后倒去,眼看就要落入湖里。

      电光火石间他伸了手。

      揽住对方腰肢,狠狠一揽,连带着脚步后移,竟将整个人都搂入自己怀里。

      由于霍铭非方才解了衣带绑人,此刻外衣已然敞开,仅余里头一层轻薄里衣,似有若无、昭然若揭,把胸膛热度稳稳传递给怀中的人。

      连带做了坏事却意外得救后,重见天日的如鼓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霍铭非的目光与手上动作,一刻狠决,下一刻,又是脆弱。

      他本是个杀人凶手,却在南方酒店天台上意外获得救赎。

      在慢动作般的几秒钟内,衣着散乱的白袍长发书生,低头看向怀中穿运动服的同龄寸头少年。他的长发垂了几绺在他睫毛旁边,由夏风一吹,痒痒挠挠的。对方小鹿般一双眼无辜地瞪大,由惊慌转为困惑,然后脸蹭的一下就烧红了。

      霍铭非感觉自己被猛力推开,接着对方像奔命似地跑进了酒店主楼,不见踪影。

      而他被推得踩到石头上,一个没站稳,直直向后倒去,落入湖中。

      湖水没顶时霍铭非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争先恐后涌出,而嘴中咕咚咕咚冒着泡泡,像一条鱼。

      他在藻绿湖水中坠落、仰头瞥见最后一丝天光时,骤然醍醐灌顶,想明白了一件事:方才将自己撞入湖中这少年,应该就是天台那老头的儿子了吧。

      霍铭非闭上眼前想:因果报应,来得可真快。

      晚宴时,所有人都在为《牡丹亭》选段中杜丽娘的爱情而称赞或是嗟叹。

      只有少数几个眼尖的人注意到,书生的衣服有点湿,袖子也不自然地垂着。

      长长的宴会桌副席上,霍明德侧头在霍志耳边叨咕:“铭非也太不懂事了,突然跑来苏州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还这副打扮!被记者拍下来对咱们的股价影响可不好——”

      霍志只顾着看戏,敷衍地哼了声道:“股价没那么容易波动。你看你入主锐兴多大的动作,股价也没变了半个点。”

      刚成年的霍明德还没学会察言观色。他继续告状:“霍铭非刚一来就打乱我的工作安排!对工作人员瞎嚷嚷,还自作主张调动了展板顺序!”

      霍志这才终于回头,给了亲儿子霍明德一个毫不掩饰的嫌恶白眼,低声喝道:“还有脸说。人家为什么听他的不听你的,你自己心里没他妈点数?!别出来一天天的给老子丢人。”

      霍明德讪讪闭上了嘴,恶狠狠地在桌面下攥紧了拳头。

      《牡丹亭》选段表演完毕,演员齐齐鞠躬谢幕后,年轻靓丽的主持人上台。

      “下面有请霍氏科技董事长霍志先生为我们宣读今天获得前三名的选手名单!”

      众人哗哗鼓掌。

      霍志依次念出获奖选手姓名:

      “——陈熠星。”

      “——李钦安。”

      “——夏橙。”

      “祝贺各位获奖选手!”

      主持人接过话筒,以甜美笑容恭贺获奖学生上台。同时,响亮的进行曲音乐奏起,台下老师和家长们脸上神色各异。

      获了奖的,自然是喜气洋洋。

      而没获奖的,则愤愤不平:“昆山那个学生夏橙,就是那个第一名,肯定是跟赞助商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看着霍氏科技的人把他的海报从紧后边调到了第一位!就在开始比赛前的当口!”

      那是霍铭非的手笔。

      他还悄悄往第一名的奖品礼盒里,塞了一张无限额度的黑卡。

      上头有他的签名,也有指纹。不过他想,那老头和少年应该怀疑不到自己头上。即使有些疑惑为什么奖品会是信用卡,也不过以为这就是霍氏集团出面颁发的礼物罢了。

      “下面,我们有请获奖学生家长和老师为他们颁发奖品和纪念证书!”

      郑老师和夏仲喜被请上台,两人都十分害羞,手和脚不知道往哪放。

      霍铭非谢幕后就一直躲在后台,不敢出来,却竖耳细听着。

      “感谢各位的参与,今天的颁奖仪式,到此结束!请各位选手、家长老师们有序退场。”

      最后一刻,霍铭非实在忍不住了。

      他蹬蹬瞪一溜烟跑上二楼。

      然后像久居深闺的杜丽娘一样,探出二层窗口,扒着雕花的窗棂,往外瞧。

      长长的晚宴桌上一片狼藉。

      酒足饭饱的人们正依次踏上竹林小径,准备离开这座闹市中的天堂,回归正常生活。

      霍铭非的视线凝固在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的背影。

      老的拎着个饭盒,小的抱着张证书。

      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却像是抱着宝贝。

      俩人起先一前一后走着,没有说话。可那小小少年见父亲落后了几步,骤然发觉,便回身,想要搀住他。

      少年回身时见月色初升,点亮夜幕,便一不留神,多驻足了片刻。

      正是这一驻足,让他瞥见二层窗棂,银霜轻染,窗口探出个苍白脸上毫无血色的书生,仿佛抬了袖子,抹掉滴眼泪。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书生就已然消失不见。

      好像故园旧戏里,热闹游园日所惊扰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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