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妄》水研溪

3、别怕

　　景和三年冬

　　马车哒哒的声音从林中穿过，八岁的秦渺躲在黑色的斗笠下，身子在急剧的颤抖。

　　竹林里，藏着树叶划过空气的声音，一顿，一顿。

　　突然，一阵加速，飞来的暗刀划断了缰绳，受惊的马儿像是疯魔一般卯足了力气一路向前奔，最终还是抵不过追兵的厮杀，"轰''的一声倒在了血泊中。

　　马车里滚下一个女孩，整个人摔在雪地里，头上的斗笠顺势掉落，露出了稚嫩的脸庞，剧烈的撞击让她不由的闷哼一声。

　　周围都是刀光剑影，耳边仿佛被隔绝般，只剩迸射的鲜血刺激着她的感官。

　　这是八岁的秦渺，因为逃亡而走向了生命另一条分轨。

　　一位男子退到她身边，伸手把她扶起来，避到后方。

　　“小姐，待会儿烟雾起来你便冲出去！”

　　来的杀手太多，他们的人迟早护不住她。

　　说着，一粒丹药被强行塞进她的嘴中。

　　秦渺预感不妙，还没等她做出反应，一阵白色的烟雾逐渐弥漫上来。

　　她来不及多想，只能站起来朝着远处狂奔，身后一个又一个的倒地声连绵不绝。

　　风像利刃般一下一下的剐在她的脸上，许是太过刺骨，抑制不住的泪顺着她的脸滑下。

　　王权争斗，斗得从来都是无权者的性命。

　　秦渺跑了许久，四周早已只剩下破碎的风雨声。

　　前方有一个小的村落，早已荒无人烟，白皑皑的地上还能看见未干的血迹，四处的房屋破破烂烂，显然一副刚被掠夺后的模样。

　　直觉告诉她这个地方不宜久留。

　　还没来得及离开，窸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她猛的一转身，一阵剧痛便打向了她的后颈。

　　再醒来时双眼已经被蒙住，整个人正靠在角落，身体被颠得摇摇晃晃。

　　她在马车里。

　　秦渺刚准备试探周围的情况，粗哑的声音便在她面前响起。

　　“哟！这丫头醒了。”

　　另一个声音较远，口音有些奇怪：“赶紧给她喂了药，免得到时候惹麻烦！”

　　有人靠了过来，苦涩的液体开始从唇齿间蔓延，她下意识的抵抗。

　　那人低声骂了一句，转而一双粗劣无比的手掐向了她的脖子，她被迫扬起头，一碗汤药硬生生的灌进她的嘴里。

　　由于她不配合，秦渺被呛了好几口，连咳嗽了好几声，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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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渐入暖，万物消融。

　　夹带着丝丝寒气袭来，屋檐上的积雪失了束缚，不自主地向下滑落，栽进白皑皑的地面，伴着檐水打在台阶上的嘀嗒声发出闷响。

　　随着铁链落地的铃铛声，厚重的木门被用力地推开，吱呀声拉得绵长又刺耳。

　　一股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

　　开门那人嫌恶的别过头。

　　将手中的东西毫不留情地砸在墙上。

　　秦渺瞬间清醒过来，面前的光影天旋地转，伴随着剧烈的声响逼迫着她睁眼。

　　意识渐渐回笼，秦渺想坐起来，可手上一软，整个人又倒在地上。

　　许是睡了太久，又或许是被喂了药，她四肢绵软无力，废了好大劲才坐了起来，后背死死地靠在墙上。

　　周围挤了几十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如出一辙的将手臂抬起遮住眼，对她的进入视如无睹。

　　他们的手臂上面无一例外的都是翻飞的血肉，有些是鞭伤，有些是刀伤，甚至还能看见森森的白骨。

　　厚重的关门声夺走了她最后一丝亮光。秦渺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边，门外响起了重新落锁的声音。

　　不安感瞬间席卷全身，她怕黑。

　　秦渺头皮发麻，眩晕感一阵又一阵，像哀钟在她的头脑里敲打着她的神经。

　　四周归于死寂，寂静的空气里响起石器的打磨的脆响。

　　秦渺本能的一缩，屈起腿抱住自己。

　　一个微弱的红点在她眼前亮了起来，转而又变成了一小团红光。

　　一点，又一点，窜动着向她靠近。

　　秦渺一惊，连忙顺着墙边往远处缩。

　　手上碰到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又被吓得缩了回来。

　　只能用一双眸子警惕地盯着前方。

　　火光越来越近。

　　一张男孩子的脸逐渐放大在她的面前。

　　他的脸脏兮兮的，脸颊上还带着点淤青。

　　微弱的火光把他眼睛照得很亮，连带着秦渺的眩晕感也开始逐渐减弱。

　　他一副颇为认真的样子打量着她，接着对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十七别怕，是个小姐姐！”

　　不同于他的面貌，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山间微风拂过水面，带着草木的温柔在她的心里掀起涟漪。

　　一个乱蓬蓬的脑袋从他的身后探出，应该是他话里的十七。

　　她看起来很小，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天真与好奇。

　　尽管如此，她的手依旧死死地拽着男孩子的衣角。

　　不一会儿工夫，应当是看清楚她的脸，小女孩渐渐卸下防备，放开一只手过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姐姐，你…疼不疼啊？”

　　秦渺有些发懵，许久才反应过来她刚刚撞在墙上了。

　　她木讷的摇摇头。

　　小女孩的眼眸动了动，慢慢放开男孩的手蹭到她身边。

　　秦渺本能地想要躲开，十七却一下伸手圈住了她。

　　她有些错愕。

　　耳旁又响起了十七的小奶音。

　　“姐姐，你身上好冰，十七抱着你。”

　　“姐姐不用怕，我们是好人，会保护你的，哥哥他很厉害的！”

　　男孩突然被夸，一时间手足无措，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手上的木棒也在刹那间燃到了尽头。

　　夏昀没有防备，被烫得痛呼一声。

　　那样子实在滑稽，十七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失去了唯一的火光，整个屋子里又回到了最初的黑暗。

　　秦渺一激灵，身体愈发的沉重，身后的墙壁恍如在极速的下坠，连带着她一起坠入无尽的深渊。

　　“姐姐？”

　　她并不知道，此时她的身子正在急剧的发抖。

　　十七感觉到，抱着她的手更加用力。

　　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间，带着特别的温度。

　　黑暗里仿佛有手抓住了她…

　　“姐姐！”

　　“姐姐！”

　　“快醒一醒！”

　　秦渺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个梦很美，若不是十七强行叫她，她想她不会想醒过来。

　　十七正坐在她的身上，一脸紧张。

　　夏昀在一旁，依旧举着那个微不足道的火苗。

　　秦渺平复着呼吸，刚想问发生了什么。

　　门外面的锁链声响起，十几个人穿着黑衣，带着屋子外的阳光一同走进来，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十七连忙从她身上下去，又急忙把她从地上扯起来。

　　屋子内的其他人也迅速站了起来，原本死寂的房间立刻像是被点燃一般。

　　秦渺还没搞清楚状况，夏昀便伸手将她们挡在身后，动作熟悉得让她有些错愕。

　　面前的身影又变得高大些，与记忆中的人重合。

　　秦渺的眼眶里顿时有无数水滴凝结又化去。

　　十七注意到她，软胖的小手搭进她的手心里，熟悉的热度随着指尖流浸全身。

　　很奇怪，她莫名觉得有些安心。

　　黑衣人让她们出去，怪异的是，周围的人没有一点疑惑，走出去的时候，一个个竟都异常兴奋。

　　这个地方，太奇怪了。

　　秦渺默默观察着周围，试图从环境上找出点什么。

　　门外的积雪堆得很厚，刺骨的冷风刮过，激起阵阵寒颤。

　　他们现在应该是在山上，屋子被层层的密林包裹，只留下一小块空地，站着数十个佩刀的黑衣人。

　　她本能地后退两步。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站了出来，恐吓威胁的话语随之而来。

　　秦渺突然明白了。

　　旭州有不少这样的江湖组织，通过人牙子搜集不大的孩子，或者是找一些流亡的，或买或抢，到手后先让他们自相残杀，活下来得再经过特殊的训练，让他们成为日后杀人的工具。

　　冰冷的山林里，连声音都像带刺的刀子。

　　“哟，你看，那里还有两个小丫头咧。”

　　“啧啧，居然没送进红坊？”

　　“看那样子，多半是个美人胚子。”

　　“有什么用，落在了这儿，不过是死路一条。”

　　“可惜了，可惜了…”

　　三三两两调笑声钻进秦渺的耳朵，一字一句的扎进她的神经里。

　　握着十七的手不自主地松了松。

　　比起杀人，红坊这两个字更能刺破她的神经。

　　秦渺还没来得及多加思索，霎时间一抹猩红突然闯进她的视线……

　　几乎是瞬间，她立刻抓过一旁呆愣的十七，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

　　院子的门口，一人倒在雪地里，身体小小的，落下去时连声响都不大。

　　脖子上的红痕亮得刺眼，衬得他本就不洁的身体愈发的脏乱不堪。

　　不远处几朵红花飘在雪地上，向着林子的方向开了老远。

　　方才还眼含希望的人瞬间与雪地共享冰凉。

　　秦渺的身子控制不住的开始发颤，眼泪似是断了线般大滴大滴的往下落。

　　那个人刚刚意图从院子处逃出去，却被暗卫发现，一刀直接从他的脖子上划了过去。

　　十七被她护在身后，没有看到这个场面，有些疑惑，却依旧伸手抱住了她。

　　刺骨的寒风中，有温暖传来，丝丝入骨。

　　“姐姐？”

　　“不怕的。”

　　“十七不怕的，姐姐也不怕。”

　　秦渺擦了眼泪，挤出了个不算难看的笑容，默默地点下头。

　　现在已经没人可以保护她了，眼泪也就一文不值。

　　血腥味逐渐在空气中漫延，连带着那人的声音也带着浓重的鲜血味。

　　“再有想逃的人，下场只会比这更惨！”

　　见周围的人表情变得顺从，那人满意的说了活下去的规则。

　　这个屋子里关了大约有七八十个人，而在四个时辰过后只能有二十个人活下来。

　　院子外山林里有武器，不过数量十分有限。

　　其它人很快接受了这个设定，刚一开始，便奋不顾身的冲向山林里，有些甚至已经厮打在了一起。

　　院子里有一个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的位置，秦渺的心立刻紧张起来。

　　他看起来与夏昀年龄相仿，身上虽然也沾了不少的污垢，却一点也不显狼狈，在一群人中尤为起眼。

　　但这往往意味着他更加容易成为他们的猎人。

　　那人越走越近，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秦渺拉着十七连退了好几步，顺势藏在了夏昀的身后。

　　那人停在夏昀身旁，打量的看着她们，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姐姐，叶子哥哥也不是坏人。”

　　“前几次都是他和哥哥一起保护的我。”

　　原来是误会。

　　秦渺呆愣了几秒，缓缓的点头，手里却突然一空。

　　十七已经被她的“叶子哥哥”拉了过去，防备的意味与刚才的她别无二致。

　　叶子骁没有说话，转身自顾自地带着十七进了林子。

　　“对不起啊，他就是这样的，没什么恶意。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也不安全，不如和我们一起吧。”

　　秦渺愣了愣，没有立刻回答他。

　　夏昀全当她默认了，直接拉过她的手臂，向前追上叶子骁的步伐。

　　在这个世界上，信任本就是难得的东西，何况涉及生死，叶子骁刚刚对她的戒备其实无可厚非。

　　可是秦渺没想到的是，夏昀居然对她道歉，还主动邀请她和他们一起。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冬风吹过山林引起树叶一阵阵的冷颤，藏了七八十人的山林里却异常的安静。

　　秦渺后悔没有第一时间进来，他们每一步都走得分外小心，山林里的每一个地方看起来都像是陷阱。

　　夏昀从地上捡了几根较粗的树枝，抖了雪递了根给秦渺，用来当作防身的武器。

　　“你的手？”

　　秦渺疑惑的低头。

　　原本白皙的双手此时已经肿得通红，手上多处都裂了口，有些地方甚至还在往外渗血。

　　可是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想必是已经麻木了。

　　秦渺摇头，示意她没事，怕夏昀不信，又露出个微笑。

　　她一直没说过话，脸色也一直郁郁的，现在笑起来，眼睛里似有万千星辰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