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金刀

3、我很看好你

　　第三章
　　饭局结束，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刘锦程喝了酒，陈瑾开车，两人一路没有说话。车走到曲江高架桥上，这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川流不息的车灯映在写字楼上流光溢彩。这么多大楼，组成城市森林，陈瑾好像要迷失在这里。
　　回到家里，刘锦程去卧室睡觉，陈瑾发现家里没有烟了，下楼去买。
　　她在楼下，撕开新的烟。
　　赵恒宇刚上完网回来，一进小区他就远远看见了他的老师。
　　她就那样站在秋夜里，模糊的眉眼，不知悲喜，去饭局时穿的衣服还没有换掉，只是头发已经散了，随意地披着。晚风偶尔吹起她的头发还有面前的烟雾。
　　“老师。”赵恒宇跟陈瑾打招呼。
　　“哦，你好。”陈瑾带着笑意。
　　赵恒宇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往回走。
　　“老师，你是不是不开心？”赵恒宇走回陈瑾身边，看着陈瑾问。
　　陈瑾听到这里，突然笑了，开心，她多少年没有用过这个词了，她觉得这个词是小朋友用的。
　　她并不掩饰自己，很坦然的说：“是啊，不是很开心。”
　　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她的人生，都很糟糕。
　　“老师，我不知道怎么说，开心点，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赵恒宇瞪着他的大眼睛，犯着天真的傻气。
　　“你以后如果有了家庭，应该会是个好丈夫。”陈瑾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行了，这么晚了，回去吧。”陈瑾说。
　　“老师，那你保重。”赵恒宇说。
　　“嗯，谢谢你。”陈瑾笑着说。
　　两个人朝着相反的地方走。
　　赵恒宇回到家里，就一直在琢磨怎么要让陈瑾开心。
　　这个问题直到期中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有了答案。
　　他看到自己的排名，第三，陈瑾很高兴，所以赵恒宇觉得，自己应该考得好一点。
　　第一名依然是赵东旭，仿佛他是一个不可撼动的存在。
　　陈瑾拿着成绩单，把赵恒宇叫到办公室里去。
　　“看你这架势是在和赵东旭争第一咯？”陈瑾说。
　　“没有。”赵恒宇摇了摇头。他没有和谁争，他只是觉得应该把事情做好。
　　“你也不着急，我看我比你还着急。”陈瑾打趣。
　　“我这.....有些事强求不来。”赵恒宇说得有点儿赖皮，但确实没错。
　　“你状态不错，就照这样，稳稳的，踏踏实实的，最后差不到哪儿去。”陈瑾说。
　　陈瑾很喜欢赵恒宇，他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做什么事情都一步一个脚印。之前她改数学卷子，她发现赵恒宇卷子写不完，但是得分不低，因为凡是他做出来的题，就不会错。
　　这不容易。
　　陈瑾懂得，因为她在学生时代也是这样的做题习惯。但赵恒宇比她多了一种笃定，所以她清晰地知道着赵恒宇的未来。
　　他叫赵恒宇出去的时候把王静静叫来，她看着王静静的成绩单，她最近成绩下滑得厉害，陈瑾得找她聊聊。
　　“你最近怎么了？”陈瑾问。
　　“数学课上写英语作业，英语课上又补数学。”陈瑾总结了她近期的学习状态。
　　“我有题不会，我父母又不像别的同学家长有钱给他们报补习班。”王静静把事情归咎于父母。
　　“你想成绩好，首先你得上课认真听，不要以为自己可以一心二用。”陈瑾说。这话听着不好受，但是没错。她也听出来王静静对于自己的原生家庭有诸多不满。
　　王静静站在那里，不说话，好像要哭出来。
　　“静静，你的家庭，你的出身，都不能决定你，但是你的努力可以。”
　　王静静抬头看着她。
　　“出身，物质，家庭，这些都不属于你，但是你踏踏实实的努力完全属于你自己。”
　　办公室很静，只有陈瑾淡淡的语调。

　　她永远这样，你觉得她的声音很冷，她的情绪也很少激动，可是当你细细地回想，却又发现她的话语掷地有声。

　　“好了，你去上课吧，如果你学习上有问题，随时来找我。”
　　王静静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下来是赵东旭，陈瑾对于这个学生总是很头疼，赵东旭太傲了，其他科的老师也来找过陈瑾反映这个问题。
　　有一次老师给他的卷子多扣了两分，赵东旭就把卷子撕了，言语里尽是对老师的辱骂，言语之恶毒，让你很难相信这是一个马上要受高等教育的人。
　　“孩子，如果你一直这么傲慢，那以后就没人指出你的错误了。”陈瑾对赵东旭说
　　赵东旭不以为然。他有聪明的脑子，殷实的家底，他的父亲为他找了很多辅导老师，保证他不会遗漏知识的边边角角。
　　“我只有一条，你，不要在课堂上玩手机，我也不要再听到你在班上辱骂任何一个任课老师。”陈瑾语气很冷淡，带着警告的意味。她不是那种会骂学生的人，但不代表她没有底线。
　　“好。”赵东旭勉强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听进去，只是他对陈瑾还有一些尊重。
　　一个学生，可以没有过人的天赋，可以没有卓绝的努力，但应该尊师重道，谦逊有礼。

　　下午陈瑾没有课，她要上的课也备完了。张怡和其他几个老师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操场走几圈。
　　这是公办学校特有的景色，老师们很清闲的时候，会在操场上走几圈。
　　陈瑾没跟着去，陈瑾利用下午的时间，把雅思的书拿出来，背了背，又看了几篇英文文献。这是难得的大段的学习时间，她不想浪费掉。

　　周末的时候，刘锦程放了假，但他还是去公司，他不会在家待着。陈瑾在刘锦程打算出门的时候，叫住他。
　　“锦程，我们得谈谈。”陈瑾坐在沙发上。
　　“那天饭局上，为什么李婧会在？”陈瑾问。
　　“她是我的助理。”刘锦程回答。
　　“你自己信吗？”陈瑾冷笑着说。
　　“你觉得你是站在什么地方和我说话，你的父亲，还有你现在的生活，都是我给的，我做什么你有资格管吗？”
　　提及父亲，陈瑾抓起手边的杯子，向地上摔。刘锦程的话也提醒了她。
　　那时候从她北京理工大学毕业，准备考研究生，在留在大城市闯荡几年。但是父亲突然生病，陈瑾就再没有动考研的心思。从大城市回到父亲身边，找到一份数学老师的工作，既有收入，又可以照顾父亲。但是收入根本负担不住父亲的医药费。
　　在那个时候，她遇见刘锦程，那是他还是经理，但已经足够富有，他在经济上帮了陈瑾很多，他让陈瑾和她病重的父亲，从死神那里夺回两年相伴的时光。

　　那是刘锦程借给她的，她得还。

　　她和刘锦程结婚，结婚后刘锦程想要个孩子，但是陈瑾没有同意。父亲在世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但当时没有办法，只是临终的时候，告诉陈瑾三十岁之前不要有孩子。
　　陈瑾当时不解，但转眼她已经二十九岁，现在她明白为什么父亲执意这样。
　　刘锦程摔门离去，陈瑾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怎么会不知道刘锦程把李婧带到饭局上的用意，无非是想恶心她罢了。
　　陈瑾起身去书房看书，偶然瞥见书架上的一个空档，那里原来放的是《极简宇宙史》，实话说，她并不喜欢看书，但这确实是一个好的办法来让她逃避。

　　日子还是在紧张的氛围里流逝着，赵恒宇高三的紧张，陈瑾家庭的紧张，时间并不因为困难而缓慢。
　　这天陈瑾让同学们带上之前的数学课本，高考万变不离其宗，所有的题都源于课本。
　　上课铃响，陈瑾走进来，站在讲台上。
　　“上节课让你们带的课本都带了吧。”
　　“嘶——”赵恒宇面露尴尬。
　　他忘了。
　　大家都在拿课本，只有赵恒宇面露难色，陈瑾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无声地笑了一下，带着柔软和纵容。
　　陈瑾的表情被李欣钰捕捉到，她若有所思。
　　赵恒宇端着把凳子，去找王策。
　　“哥们儿，一起看，一起看。”赵恒宇不见外地跟王策说。
　　终于熬到下课，同学们站起来活动活动。
　　李欣钰跑到王静静跟前，“你看到了没有？”
　　“什么？”
　　“老师对赵恒宇，怪怪的。”李欣钰把声音放得很低，尽管周围没人在听，但是好像八卦只有悄悄地说才有意思。
　　“没有吧，我还以为赵恒宇要挨骂了呢。”王静静说。
　　“我觉得不对劲。”李欣钰自言自语说。

　　不对劲，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高三的考试总是很多，赵恒宇为了准备这次考试，最近都没有去网吧，他不断地看错题，背公式，甚至训练自己的考试速度。
　　当他看见自己这次的考试成绩，第一名。
　　他去办公室找陈瑾，那是自习课，办公室只有陈瑾一个人。
　　“老师，你看到我的成绩了没？”赵恒宇像是一个期待被表扬的小朋友，眼睛里亮亮的。
　　“嗯，我看到了，你是来求表扬的？”陈瑾一双杏仁眼，带着淡淡的笑意。
　　赵恒宇有些害羞，隔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说，
　　“老师，我考好一点，你会不会开心？”还是带着天真的傻气。

　　我考好一点，你会不会开心。
　　这句话就像惊雷，劈在大地上，照亮荒野。
　　隔了好一会儿，陈瑾才开口，带着笑意说：“是，我很开心。”
　　赵恒宇看着老师。
　　他喜欢陈瑾笑，但他总觉得下一秒她又要哭出来。
　　赵恒宇从办公室离开的时候，迎面撞上李欣钰。她是英语课代表，抱着一摞作业。李欣钰看着他脸上喜悦的表情，她从来没有见过赵恒宇有这样愉悦的情绪。他对她，大多是礼貌的客气的。
　　而陈瑾此刻坐在办公室里边。
　　李欣钰从办公室出来，低着头若有所思，她越来越笃定心中的猜想，那个不伦的，万人唾骂的隐秘猜想。
　　赵东旭看着成绩单，第一名不是他，是赵恒宇。
　　他心里格外难受，他不喜欢赵恒宇。他总觉得赵恒宇是一种隐隐的威胁，他总是和赵恒宇暗暗较量，但是之前的每一次考试赵恒宇都考不过他。这让他心里安稳。但是现在他看着成绩单，事情开始不一样了。
　　赵恒宇的数学成绩是班上最高的，赵东旭想到赵恒宇很喜欢往陈瑾办公室里钻，甚至对于陈瑾也有了厌恶。
　　这几天，赵恒宇的母亲来看望赵恒宇，赵恒宇的父母早年离婚，现在他们各自都有了家庭，赵恒宇独自生活。
　　赵恒宇对母亲没有怨言，但是也谈不上多么亲密，他总是很客气。
　　赵母站在门口，赵恒宇去给她拿拖鞋。
　　“恒宇，我来看看你，晚上我带你出去吃饭吧。”赵母一边向沙发走，一边说。
　　“不用了，妈，晚上你做点儿吃吧。”赵恒宇说。
　　“你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吗？我可以让你李叔叔找几个老师。”李叔叔是赵母现在的丈夫。
　　赵恒宇说：“不用，我不想上补习班。”
　　“那你钱够不够花，没事儿和同学聚个餐吃点儿好的？”
　　“有点欠。”赵恒宇很鸡贼地撒了谎，他的钱足够他胡吃海塞，但是谁会嫌钱少呢。他母亲是律师，父亲是医生也都不是缺钱的人。
　　赵母问完之后，整个房子陷入死一样的沉默。
　　赵恒宇就是忍着不说话。
　　他很擅长这个，即使他自己也很难受，但他一想到你比他还难受，他就能忍。
　　对李欣钰这样是因为他不喜欢她，但对赵母这样是因为他在埋怨母亲，像是小朋友赌气谁也不理谁。
　　最后，赵母问赵恒宇想要吃什么，赵恒宇随便报了几个菜名，母亲便出去买菜了。
　　赵恒宇去房间继续写作业，高三的作业永远也写不完。
　　晚上赵母做了几个菜，她不是会做饭的人，有道菜甚至咸了，但赵恒宇没有说，依然大口大口吃。
　　“妈，我这次考了我们班第一，也是全年级第一。”赵恒宇淡淡地说，好像只是通知一下。
　　“不错嘛你，好样的，不愧是我儿子。”赵母很高兴。
　　“妈，陈瑾现在是我们班的班主任。”赵恒宇说。
　　“那她教得好吗？”
　　“嗯嗯，我很喜欢她的课。”赵恒宇说的是真话，部分真话。
　　他喜欢陈瑾上课，严谨的逻辑，优雅的气质，还有冷淡语调下隐藏的热烈…
　　好像陈瑾的一举一动都引诱着他。
　　他不光喜欢她的课，也喜欢她。

　　晚上的时候，母亲要走，赵恒宇把赵母送到小区门口，跟母亲道再见。

　　陈瑾坐在书房里给期末考试出题，这是高三上学期最后一次考试。刘锦程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上次争吵后，两个人虽然都还说话，但是始终有一层隔阂。
　　过了一周，高三年级开始考试，王策痛苦地抱着赵恒宇哭诉。
　　“赵哥，你说我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伙计，这我也想知道。”赵恒宇说
　　期末考试，赵恒宇比之前紧张，上回考得很好，但这回他拿不准。
　　果然，赵恒宇这回砸了。
　　赵东旭排第一名，他排第三十几名，他有些难受，整个下午都不太好。
　　陈瑾拿着成绩单，看着赵恒宇的排名，还有各科的分数，她不惊讶，她知道赵恒宇的学习方式和态度。偶尔一次的失手没有什么。
　　但是今天下午上课的时候她看着赵恒宇那个难受劲儿，她觉得不说些什么，赵恒宇可能这个年都过不好。
　　晚自习的时候，陈瑾让大家把手上的笔都停一停。
　　“大家应该都知道自己的成绩了吧。”陈瑾笑着说。
　　“知道了。”下面有人叹息，有人高兴。赵恒宇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现在还不能决定你们高考会是怎么样，考得好的人不要得意，考得不好的人也不要灰心丧气。”
　　她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就算是高考，也不会决定你们的人生，考好也罢，考砸也罢，后面人生还会有许许多多的机遇。”
　　“有人这次没考好，我看得出来很难受，下午上我的课的时候很不在状态，但是这个孩子做什么事情都踏踏实实，对别人也谦逊有礼。我不觉得仅仅是一次考试就会阻碍这个孩子的人生。”赵恒宇听到这里，头慢慢抬起来，看着陈瑾。
　　陈瑾的目光由众人逐渐聚焦到赵恒宇一个人身上，“你啊，给我打起精神。”
　　陈瑾说完后停顿一下，然后说出了赵恒宇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句话。
　　“我很看好你。”

　　在你年少的时候，有没有人让你曾被大风吹起？

　　在后来的人生里，赵恒宇即使身处人生绝境，也从未放弃过自己，每每低落之时，那句话会从多年前的夜晚传来，有人用坚定而有力的声音告诉他
　　“我很看好你”。

　　下了晚自习，赵恒宇收拾书包，走出学校，先是走，但心里的感觉让他无法像往常一样慢慢地走，便跑了起来，他抬头看着前方林立的高楼。
　　万家灯火，都是为他而亮的。

　　“我很看好你”这句话是我上高中时一个老师对我说的，我很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