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南》Fecamp

54、弥渡.2

　　按照十三娘的说法，出来的燕十三是招魂使，可燕十三到底是谁，那人不知道。
　　司马芜从胸口掏出一封沾了血的信递给十三娘：“从那些人身上搜出来的，落款是山南叟。”
　　十三娘接过信，轻轻吁了口气：“我果然没猜错，他去山南了。”
　　司马芜不明所以地望着十三娘，却见她站起身，披了外衣，秀丽的指尖拂过衣襟系上，回头冲司马芜露了个笑：“天晚了，少城主早些歇息。”
　　巫山的夜还是和从前一样静谧，细碎的脚步声慢慢走远，司马芜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朝外喊了一声：“王卫。”

　　司马府的人都知道，周朝和王卫是少城主的两把好刀，只周侍卫生的好，又是世代跟在天长城主后边的，乱七八糟的条件下来后，王侍卫的行迹倒不见得突出了。
　　此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卫从树上一跃而下，他进帐篷前，朝十三娘走的方向看了两眼。

　　因他原本是靠在树上打盹的，刚刚听见帐篷里边的动静就睁了眼，却见十三娘掀开帘子后深吸一口气，脸色不好，看上去带了哀色。
　　树影藏了踪迹，王卫盯着十三娘忽然愣住，那姑娘她…是在哭？
　　好端端的，怎么会哭呢？

　　他狐疑地走进帐篷内，思忖片刻后，还是斟酌着开口：“莫策那位招魂使刚刚似乎哭过。”
　　司马芜握杯盏的手一滞。
　　他一时失神，竟然顺着半掀起的帘子朝外望去，夜色落了一地，姑娘早已走进了月夜里。

　　王卫没等来少城主的回话，却头一次见到沉稳的从不像少年的少城主露出了属于走马少年才会有的迷茫。
　　幸而，那只是一瞬，司马芜收回目光，那些不能见日的心思也藏在了夜色里，空阔的营帐里瞬间变得寂静。
　　他侧目看向王卫，说道：“你去一趟山南。”
　　王卫应了一声是，候了半晌，没听见别的吩咐，转身退步到门口，最后一步还没迈出去，身后少城主又开口了。
　　“去山南，把人引天长来。”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王卫未敢回头，只觉得水平如面，底下惊涛骇浪，果然后面又跟了一句话，“给陈禅那边也递给消息，就说，人，找到了。”

　　————

　　给十三娘的帐篷坐落在东北角，临崖近，枕风正好入睡。连着数日心掉在嗓子眼，人早就累的不行了，十三娘囫囵吞了几口饭，上下眼皮打架，倒下就睡过去了。
　　十三娘读书不多，可素日爱附庸风雅，拎着老庄的话翻来覆去说，记得最深的一句是“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也”，反正现下什么也做不了，不如睡觉。
　　可睡到后半夜时，她忽然醒了，外边有动静。
　　不是风声雨声，是树也被惊醒，在那哗啦啦说话。
　　——有人往吴宫那边过去了。

　　十三娘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踮着脚往边上走了两步，手指挑开门帘，露了半只眼睛。
　　那个人的身影，已经快过石桥，眼见着就要遁入鬼林深处。
　　十三娘盯着那个身影，忽然呼吸急促，那个人为什么会拄着拐杖？
　　是少城主！她不会看错。

　　她一个激灵打醒，急急忙忙套上鞋往外边冲，却不料还没走多久，碰到了一根细细的绳子。
　　十三娘面色突变，迅速就近引藤蔓钻进铃铛芯里，震了三下的铃铛停止接力，像是生生被人掐了声音。
　　十三娘心惊胆战，瞅了瞅周围，周朝还在那抱着剑打盹，不禁吁了口气，一蹦三跳地跟着司马芜的身影追了过去。
　　而待她走远后，周朝猛的睁了双眼，死死盯住老林出口。
　　顿了顿，朝着树叶咬牙切齿，“算你走运！”
　　他拿十三娘没办法，又忍不住气她总跟着少城主，可能怎么办，上面点名了，就要她跟着，所以自个一腔憋屈没地方发泄，吼完这一句，抬起袖子擦了把泪，凭什么啊，以前都是他跟着少城主的。
　　气死了气死了！
　　————

　　夜里行路，正又快逢满月，雨散云飞，月光格外的清亮，十三娘先前还有些怕，走进林子后，不急不缓的跟着司马芜，心倒渐渐平缓下来。
　　可再走百丈远时，里边的树高可参天，进去后黑黢黢一片，偶尔几点月光从树叶里漏进来，她停步，想继续跟着又实在有些怕。
　　正犹豫的时候，前边的人脚步也缓了下来。
　　十三娘赶紧侧身躲在树后，想不通少城主怎么也停了下来，可她这会不好出去，平白无故跟踪人，还是大半夜，难免做贼的容易心虚。

　　正躲的时候，身前忽然低低传来一句话：“你后边有个鬼。”
　　“啊啊啊啊啊啊！！！”十三娘吓疯了，跳出来直挂在人身上大叫。
　　“哐当。”来人手握的灯笼掉在了地上，四周只剩下一束束的月光，十三娘回头一看，哪里有鬼？正要骂人，忽然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她是不是挂在了旁人身上？把人灯笼都吓掉了？

　　一低头，果然是少城主。低着头不说话的少城主。
　　十三娘蹭的一下推开司马芜窜下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诺诺道：“…晚上睡不着…”
　　她编不下去了，难不成要说今夜月色挺好，我见着你出来了，便跟着出来看看？多像个死变态。
　　可不对啊，是少城主先吓自己的。十三娘想通了这一节，顿时理直气壮了：“哪里有鬼？！”
　　司马芜弯下身拾起灯笼，点了火石，昏黄微弱的灯光照在两人脸上，他笑了出来：“我逗你好玩的。”
　　说完话，又问十三娘：“你怎么跟上来又不走了？”
　　十三娘心之戚戚，指着乌漆麻黑的林子道：“没光了，我怕。”
　　果不其然，司马芜哧地一声笑了出来，他说话时强忍着笑意：“我就猜到。”
　　这一打岔，先前的尴尬倒一下散了干净，十三娘跟在司马芜身后问他：“少城主又要去吴宫？”
　　司马芜点头：“嗯，往里边再看看。”说完又起了促狭，提醒十三娘：“里边万一还有…”
　　十三娘唬了一跳，瞪了司马芜一眼：“我现在胆子没那么小了！”
　　司马芜憋笑，往前引路，他手里提着灯笼，在林间照了细细长长的一条小路，一时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候十三娘上前方又继续往前走。
　　十三娘走着走着，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少城主怕自己看不清路，树冠投了影落在地上，黑漆漆的一大片，十三娘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了司马芜的脸，清隽一如水中月，真好看。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惹得司马芜问了一句：“可有什么事？”
　　“无事无事，就是看月色好，很少这样在外边走。”十三娘想了想，又问司马芜：“怎么不让人跟着？”
　　吴宫业已坍塌，虽百鬼无首，可这样大剌剌过去，也实在太大意了吧，不像是少城主能做出来的事。
　　十三娘想到后边，还老夫子似的摇摇头，心里叹息，少年人啊，没有在江湖上行走过，做事瞻前不顾后。
　　“你又在想什么？”司马芜突然出声。
　　十三娘心虚否认，没字还没出口，便听见司马芜轻声解释道：“要去找一个东西，别人跟着不方便。”
　　“那我跟来是不是不方便？”十三娘这时候倒机灵了，可话是这么说，脚下的步子也没见停。
　　司马芜侧眼正看见十三娘的衣带子一走一飞，和她这个人一样，不服贴，不服管，有好多好多的鬼主意。

　　其实和十三娘说是无所谓的。
　　吴宫的事，若不是她，谁能知道这里面这么多门道。
　　待十三娘仰起头侧首盯着他时，司马芜继续往前走：“钱纪长他们的事算是了结了，待我回城后，阿萱，就关在小泥筑，这辈子不必再出来。”
　　十三娘啊了一声，司马芜面色依旧冷峻：“她做错了事，虽说杀戮是梅娘她们做的，可其中没有阿萱把人带进去，心甘情愿让梅娘附身，事情不会到这个地步。”

　　十三娘抬眼看面前的身影，目光有些复杂，一时又说不清楚复杂在何处。
　　“犯案有主从，关着她，比杀了她更让她受不了。”他给十三娘解释道。
　　十三娘摇摇头：“不是。”她嘴唇动了动，“你没想过给她求情…”
　　司马芜见十三娘欲言又止，终于猜出她想说什么，他低头似是自嘲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小时候，我父亲去中山求了一道签文。”
　　“签底是，我这个人，冷情冷心，天生的孤寡命。”
　　“不是…”十三娘急急就要否了这句话，却被司马芜打断。
　　他停下来，盯着十三娘的眼睛平静说道：“我是。”
　　十三娘愣住，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少城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林中穿下溶溶月，天边闪起几片星，司马芜换了只手提灯，面色如常，继续开口道：“这次再去吴宫，为的是我自己的事。”
　　“我母亲姓云，不知道之前和你说过没？”
　　“云柔的云。”

　　十三娘脸突的有些白，她琢磨着试探开口：“令堂和阿柔，是同族？”
　　那可是苍梧旧人，神邸后脉。

　　司马芜点点头，一边走一边和十三娘说：“我需见云娘子一面，我娘走前，很多事没有交代清，她可能知道。”
　　“能问出多少，我也没把握。”
　　“能不能见到她，其实我都不知道。”

　　灰白败落的宫墙终于在眼前露了踪迹，微弱的灯光下，司马芜转头望着十三娘：“旁人不行，但你能带我见到云柔吗？”
　　十三娘原本有些心不在焉，听见这句话，一下回了力气，重重地、认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