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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弥渡.3 ...

  •   山间风声细密,吴宫与山间隔了一道天堑,十三娘抬眼朝四周望去,不消片刻,数道藤蔓从树上穿过落在宫殿那头,架了一座草桥。她转头朝司马芜抿唇一笑:“好藤蔓又帮我们了。”
      司马芜仰头看山间雾色,偏过头问十三娘:“你听到了吗?”
      司马芜所言非虚,果然在巫山深处传来一阵阵轻密幽静的声音,细碎一如雨溅。
      他话语一转,转头盯着白雾深处,十三娘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声音比先前更显困惑:“吴宫不是都塌了吗?”
      妫苇一死,巫山鬼怪皆散,这又是哪里来的动静?
      不知道为何,十三娘隐约觉得,山里会发生什么,可会发生什么,好的还是坏的,都只是藏在雾后的迷障。
      司马芜抬头看天,月色中天,群星隐蔽,已经过了子时了。
      他抬脚踏上草桥,一回头,是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十三娘,他冲她笑了:“她在里面等我。”他又补了一句:“你可以在这…”
      “等着”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十三娘打断,她不明白司马芜的话,“干等着遇到鬼怎么办?会吓死的。”
      司马芜的手抖了一下,忍不住弯了眼,他心知十三娘是不放心自己,月影横斜,十三娘的目光落在疏疏密密的藤叶深处,她先往前行了一步,回过头朝司马芜莞尔一笑:“走啦。”

      大约是妫苇已死,这一路再不见鬼怪气息,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已化成一片废墟的小佛堂屋檐角在西南方隐现,十三娘下意识回头看司马芜:“到了。”
      深夜里的吴宫格外寂静,林木参差,不见活物,仿佛连风也在这边消散,十三娘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后怕,她突然想起一桩事,一桩和她心底无法隐藏的恐惧的事相关的问题。
      “神鬼究竟是什么?妫苇说的苍梧故地,若是真的有神,为何行事诡异,不问苍生生死?”
      “还有便是,少城主可曾听过,”十三娘顿了顿,目光如炬,“八骨还魂伞?”
      茫茫夜色之中,十三娘分辨不出司马芜眼底的神色。
      该怎么形容呢,她说出的话像是起了一滴墨落进了洗砚池,池水起了涟漪,最后彻底归于沉静。
      司马芜垂下手,走在前头推开了破败的院门,院子里一片狼藉,他绕过崔玉容的尸首,停在藏尸处,此刻只剩下被黄土残砖埋了大半的土坑。
      佛堂内晦暗不明,十三娘就着原来的火堆燃了火把,透过跃动的星星火光,她也终于看清司马芜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在苦笑,恍惚又遗憾的苦笑。
      十三娘嘴唇嗫嚅,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刚刚印入眼帘的那个笑一晃而过,仿佛只是看花了眼。
      司马芜静坐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放的有些缓。

      他先前没有欺骗十三娘,他是要见云柔,或者说,见人不是目的,寻物才是实意。
      “什么东西?”十三娘后边有根石柱,她倚在柱子上,抬起头来,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好奇,“不是要找云柔吗?”
      司马芜笑了一声,他从一开始一直在思索该从何处开口,听到十三娘的文化反而抓住了一根线,那便从这里开始说起吧。
      “云柔和我母亲,皆是从云山而来。”这件事先前和十三娘提过。
      “云山不见踪迹,无人可考,听说已经封山,不见天日数十年。”
      十三娘喃喃:“封山?不见天日?”山抱势而起,有边无口,如何封山,又如何不见天日?
      “嗯,封山,”司马芜点了点头,“云山藏于东海之上,被云雾所罩,而开云山的那把钥匙,听说是一块鱼佩。”
      未等十三娘问话,他指了指自己:“我母亲走之前,曾给我留下半块鱼佩。而剩下的半块,可能在云柔手中。”
      话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再往里便是云氏的隐秘所在,十三娘了然,点了点头,“那藏哪里了?”
      云柔最后现身小佛堂,若说最可能藏东西的便是尸坑,可寻遍尸坑,一无所获。
      十三娘起身拨了拨黄土,果然什么都没有,她忍不住替司马芜焦灼,“只有鱼佩才能敲门?”
      司马芜点点头,入夜后,吴宫寒意四起,虽到了三月,可与白日不可并论。
      十三娘打了个寒颤,她问司马芜:“可有什么线索?就像话本子里,寻宝会留话的,或者留个图?”
      司马芜紧张的心忽然松弛了下来,他看着十三娘忍俊不禁,末了摇摇头。十三娘唉了一声,气呼呼往火堆里扔了把木柴,嘴里嘟嘟囔囔:“这也不在那也不在,你说之前别人也找了很多年,那那么多人都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是不是本来就不在啊?”
      她说到最后,双手一摊,小眼发白,真是无赖又摆烂。
      司马芜低头忍了笑:“稍安勿躁,再找找看。”
      十三娘嗯了一声,她好不容易安静一会,又开始坐立难安,扭过头打量四周:“真的在这破佛堂里?炸药炸过了,火也烧过了,地也挖过了,梁也探过了。”她努努嘴朝上又翻白眼:“谁能找到我认她当爹都行!”
      司马芜憋笑,没成想差点呛住,连着咳了好几声,等停下来后反问十三娘:“要是你藏,你会藏在何处?”
      这真是个好问题,十三娘边思索边咬着指甲回话:“得藏到我想的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我能去别人去不了的地方。”
      “可什么地方是云柔能去,别人去不了的呢?”
      对啊,什么地方呢?
      话音刚落,二人很慢很慢地朝对方看过去。
      他们大概知道半块鱼佩被藏在何处了。
      现在的问题便是,怎么去那个地方?
      山里多雾,不知何时起,山雾入了小佛堂,四周一片云烟渺渺。十三娘察觉到的时候,眉目微微皱起,眸光与火光交织,她抬头冲司马芜露了个笑:“她来了。”
      ______

      起雾的是云柔。并不需十三娘引梦,云柔早已开了梦境口,安静的侯在了合川湖畔。
      雾散之后,云柔听见身后动静,缓缓转过了头:“你们来了。”
      其实和司马芜相比,她与十三娘才算得上旧相识,可此刻,旧相识不如新相见,云柔的话分明是对着不苟言笑的司马芜说的。
      她犹豫片刻,从舌尖溅起的话几乎让人心口发烫,那句话其实只是轻飘飘的几个字:“你母亲可是姓云?”
      司马芜点了点头,云柔瞥了一眼四周,又轻声问道:“那你可曾去过云山?”
      如果说问青年人母亲姓氏的时候是忐忑,此刻再问剩下这句话的时候,便只是余下心慌。她捂着心口,觉得喉口有些发堵,想听又不敢听。
      云山,云山,司马芜低着头不说话。
      十三娘转着眼珠子来来回回扫视沉默的两个人,老老实实摇头插进话,“云山已经封山了。”
      云柔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仰头看星空,末了深吸一口气,长发落下遮住她的神情,她缓缓闭上眼,“那今时距离德明二年多久了?”
      十三娘心头一震,在听到这句话彻底明白了,她伸出手想安慰一下云柔,可人鬼殊途,云柔见状脸色越发惨白,脸上还强撑着笑意,“很久了是不是?”
      等到她听到十三娘轻轻说出的数字,忍不住蹲在山坡上,一时泪如雨下,她抬头看着十三娘,擦了擦眼泪问,“怎么就一百年我家就没了呢?”

      梦里须臾,人间百年,都只是弹指一挥间。
      云柔擦了擦眼角,偏身朝十三娘一笑:“姑娘可否回避片刻,我和这位公子有些私事要说。”

      人分了两波,十三娘带着小珠儿蹲在树下抠土,云柔领着司马芜上了白鹤桥。
      十三娘陷入沉思,捣了捣小珠儿:“他们俩有什么话好说的啊?”
      话音刚落,从合川湖中央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瘆人。
      不是人声,不是动物,也不是应该属于这世间的万物之声。
      十三娘有片刻呆滞,等她反应过来,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即刻起了一片鸡皮,她反应过来,疾步冲上白鹤桥,一把抓住司马芜的手腕嘶声道:“快走!”
      来不及了。
      声音不止来自于合川湖,是从梦境外边渗了过来,所过之处,白雾四起,继而天光乍起。
      _______

      十三娘从未见过梦境崩塌,只见合川湖水翻覆入半空,倾盆朝他们打来。
      直觉告诉十三娘,这不是寻常的破梦。

      ——阿柔,你的梦源是什么?
      ——是我的死灵。
      破梦,灵死,神魂俱灭。

      再睁眼时,雾气散去,像是有风,从外边吹进了小佛堂。十三娘在云柔身前蹲下。云柔的眉目染了晨光,肤色透着淡淡的金晕,唇边的笑意温和而又平静。
      十三娘对云柔说道:“…阿柔,你还有什么心愿?”
      她的声音忍不住有些发抖。

      云柔静静地摇了摇头,又抬眼看十三娘:“不,还有一件事。”
      “你说。”十三娘嘶声道,她心知破梦的是谁,也知道,如果不是她入了梦境,云柔不会濒死。
      “我想回家。你能送我回家吗?”

      十三娘脸上有些苍白,不知道如何接口,她有自己要去做的事,先不提何时完结,便是云柔的家,在大苍,万里大苍,找一个百年前的地方百年前的一个人,也是难如登天。
      可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云柔察觉到十三娘的犹豫,没有再坚持,她又朝十三娘笑了笑,“你信往世来生吗?”
      十三娘静静听着,她点点头,“我师兄和我说过,是信的。”
      云柔嗯了一声,“我没和你说过,从见第一面开始,我就忍不住觉得你很熟悉,说不准你和我家也有缘份,那便把我的东西带在身上,若是有机会到我家门前,便把我放在那里就行。”
      “如此,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十三娘久久地盯着她,云柔脸上还有泪光,她往后靠了靠,看上去柔弱又坚韧。她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待着了,夫檀都死了好久好久了,久到她想回家了。
      她是被云山放出去的风筝,这辈子已经见过云山外边的月亮,月亮西沉了,风筝也该收线了。
      回云山去,从前断了的那根线,终究是要牵回去的。

      云柔死于一刻钟之后,死后魂魄随风而散,仿佛先前的合川湖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正如这千百年的吴宫,大梦一场,万事成空。
      ————

      安置好云柔后,该说之后的事了。
      司马芜没有问十三娘变故何起,他只是看了一眼挂在天边的半轮月,问起了另外一桩事:“崔玉容已死,姑娘的下一段呢?”
      十三娘低声回道:“先得给陈文君做法事,送她入往生道。”她解释道:“陈文君是冤死鬼,须得正主解了她心中怨气。”
      她怨不到亲自动手的接令人,心头一直只想找崔玉容要一个解释,谁知阴差阳错,真相反而还是落在了崔玉容身上。
      崔玉容已经死了,寥寥一生,犹如浮萍。
      司马芜点点头,“等陈文君投胎后呢?”
      十三娘正蹲在地下,闻声仰头朝司马芜看过去,因是逆光,她看不清司马芜脸上的神情。
      她复又低下头看原本埋着一朵花的巫山土,黑色的土顺着指缝往下流窜,可一颗心却咚咚作响,她素来不会掩藏自己心事,于是话也顺着那些黑土说了出来:“去弥渡,在弥渡有事。”
      “不回莫策吗?”司马芜背手望着她,神色安静而又平和。
      十三娘摇摇头,“我得去找我娘了。”
      她似乎在回想以前的事,神色一时有些恍惚:“我娘等了我二十年了。”
      司马芜细长的手指微微蜷起,低声问十三娘:“有什么想带的吗?”
      姑娘摇了摇头,平静回他:“没什么了,已经叨扰许久。”
      司马芜心口一顿,他低声应了一声,只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可是那片空了的,从何处无,往何处寻,他也找不到一个支撑点。

      走到木桥的时候,天光微亮,桥后传来隐隐绰绰的人声。
      “十三娘。”司马芜原地站住,唤了一声。
      十三娘放停脚步,停在司马芜身前,笑着问他:“怎么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司马芜朝十三娘伸出手,十三娘不明觉意,迟疑地伸出手,落在掌心的是一个极精巧的玉制酒壶,放下酒壶后,司马芜单手从十三娘掌心抽走,抬起头与十三娘平视,眼里又蓄满了温和的笑,“十三娘,下次见面时再请你喝酒。”
      十三娘收起酒壶愣了一下,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想起一件事:“少城主,你似乎从来不会和外边人有过多接触。”
      司马芜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十三娘这话其实没有错。
      十三娘又看着他:“你总能游离在众人之外,这次你妹妹出事,你进了吴宫,本意也只是送琴立即出来,那边有无妄山的人,但你根本不想让无妄山的人察觉到你的出现。”
      其实,如果不是司马萱,是天长的任何一人,他都会进吴宫。但尽人事,即使天命不遂,他也不会过多在意。
      司马芜笑了笑:“燕姑娘想多了。”
      十三娘察觉到,他喊自己又变成了燕姑娘,仿佛这样一喊,又会拉开了距离。
      她安静的笑了笑,仿佛没有听到刚刚险些露出的口角,眼里露了光,比天上的星辰都要耀眼,她抬头看司马芜:“其实不必如此。”
      “少城主,后会有期。”
      司马芜摩挲着茶杯,直到十三娘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都未曾回话,也未曾再抬起头。
      再多的羁绊,后面总要斩断,不入就此了断。

      “少城主…”还没外行的王卫欲言又止。
      “嗯。”司马芜应了一声。
      “少城主是在怕什么事吗?”迟疑片刻,王卫还是说出了口。
      这话委实僭越了,可司马芜未见恼怒,他只是沉默了一会,才出声回答王卫:“你说的不错。”
      “我怕我会不忍心。”这句话到底辗转在舌尖,最后如氲了口苦茶,慢慢咽了下去。
      千里明月缓缓吹散星云,正如一场戏散,一回梦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弥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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