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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哑谜逾矩手足无解 时运争持金兰有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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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现的朝代、国家、年号、人名均为虚构)
钟绮梅吓了一大跳,看清来人,羞愤地夺过花笺只顾着乱撕,花笺厚重,只得撕下一小角,又赶忙压在砚台底下,怒道:“你进人家卧房,不让画眉来说一声也就罢了,怎么偷看了还拿我取笑!”
原来能惹得钟绮梅如此动怒,并不是外人,而是至亲至信。来人正是从小和他衣同袍、寝同被、食同器、饮同杯的师兄钟纹杉。钟纹杉是钟烨唯一所出,比钟绮梅长两岁,乃夏季出生,如今已过弱冠之年,是钟鸣坊第一等的小生。他生得英武有力,唱念做打的功夫自是一等一的好,品格虽然略显轻佻,想来也是少年人贪玩,头脑却是极聪明的,想来成年后也能独当一面。师兄弟一生一旦,一阳刚一阴柔,二人自幼亲厚,在戏里又常做夫妻,情谊自是比一般人家的兄弟更深。
钟纹杉见钟绮梅恼了,更有意要作弄他,作势还要去拿花笺:“好兄弟,我不比你读书多,这样的好诗我竟看不懂,再让我看看吧!我才隐约看到什么‘负义’,哪个没眼色的负了兄弟的义?你有心事快说给我听,是谁家的小姐,哥哥也好替你去把‘义’讨回来!”
钟绮梅叫道:“你就知道什么男女之情,难道世间除了男女情爱,就不许人伤心了吗?”说罢气得满面通红,也不和他闹,赌气趴在桌上不理他。
静默半晌,钟绮梅以为钟纹杉识趣,正要起来和他搭讪两句,忽然觉得头顶一松,原来钟纹杉有意惹他说话,竟放肆地把钟绮梅簪发的草笄拔了下来。钟绮梅头发天生柔顺,失了簪子便黑瀑似地披散开来,钟纹杉不待他反应,便一手穿进乌发,另一手紧紧嵌住腰,钟绮梅未及反应就跌进他怀中。
钟纹杉撩拨着他的头发,戏谑道:“才看你诗里还写了什么‘少白头’,有白头发上台不好看,哥哥替你拔去它们吧!”
钟绮梅急得推他,怎奈钟纹杉自幼童子功练得好,胳膊上的力气是他百倍,钟绮梅根本挣扎不开,只得任他假意找不存在的白发,实则在自己耳边吹着热气。不巧画眉正要进来摆饭,进来一看他二人耳鬓厮磨,叹道:“二爷,兄弟再亲热,闹起来也有个限度。待会儿五老爷来查晚课,看到你这样披头散发的,又要打人。”
钟纹杉见好就收地松了手上力气,让钟绮梅挣脱开去。钟绮梅慌忙理着头发喊道:“我何曾闹了?来了人你不通传一声,害我在自己家里被人取乐,还说我闹!”
画眉不答言,兀自向钟纹杉说道:“饭已经好了,爷在我们这边吃饭吧?”得到肯定后便又回厨房去了。
钟绮梅想把头发绾好,但才被钟纹杉搅得面红耳热,手也抖了,哆哆嗦嗦地怎么也绾不起来。钟纹杉按着他在妆奁前坐下,笑道:“好兄弟,才是我的不是,我来帮你绾头发赔罪。”
钟绮梅嘴上说着不要你碰,却乖顺地坐好,任钟纹杉梳篦摆弄。看到铜镜中的钟纹杉面容十分英俊:剑眉舒展,星目低垂,鼻峰微驼,下颌方阔,不觉又红了脸低下头去。钟纹杉察觉,问怎么了。钟绮梅嗫嚅道:“师兄也快到成家的年纪,四叔可曾说过给你提一门亲事?”
钟纹杉满不在乎道:“什么亲事,我才能有几岁,还且有玩乐的时候呢!再者说,好人家谁会把女儿嫁到咱们这破戏班子,那不是好人家的女孩,我也断不能要。更何况……”他收了声,盯住镜中钟绮梅的红脸,只管笑。
“更何况什么?”钟绮梅见他欲言又止,急得回了头望着他问。
“更何况,即使是那王孙公子家的金枝玉叶,也比不上我兄弟你一半千娇百媚呀!”
钟绮梅才发觉钟纹杉又在取笑,再次急了,伸出去打人的手却被一把捉住,钟纹杉握着他的手,作势在手背上吻了一下。未等钟绮梅觉悟,他便叫着“画眉姐姐,饭好了没有,我饿坏了”大步流星地向前厅走去,留下钟绮梅一人仍是坐着发愣。
寂然饭毕,画眉拾掇饭桌,钟纹杉坐着喝茶,钟绮梅却不知所踪。不出半刻,只见钟绮梅从内室出来,将一张新的花笺塞进他手里,口中却说:“若是吃好了,也该早些回去。待会儿五叔来,他最不喜欢我们在一起。”又靠近他耳边悄声道:“回去后再看。”
钟纹杉心领神会,便起来告辞。
画眉也吃罢饭回来,见钟绮梅只顾着出神,才要喊他,忽然听见外边有女孩子说笑的声音。她连忙撇下钟绮梅迎出去,只见是钟绣桃、钟缬桑姐妹。缬桑见了画眉,略略颔首;绣桃却只顾着说笑,顺着缬桑的目光才看见画眉,欢快地叫喊起来:“画眉姐姐,哥哥在家吧?”
钟绣桃乃是一名逃荒妇人所生。当年她母亲掉了队,孤身一人奔波至此,在钟鸣坊前破了水,被坊中人所救,生下女孩就一命呜呼了。钟鸣坊收养了这个孩子,起名苦桃;原本只让她做个丫头,不想她极好学,在别人练功时偷师,竟也学得有模有样。于是又改名钟绣桃,正式培养她学艺,如今也是出挑的小旦。她生得一双吊梢眼,橄榄皮,扮上相后越发神采飞扬,身段兼具轻盈有力,做事又毛躁,倒像春日里的一只小蚱蜢。无论穿什么衣服,绣桃总爱把腰、袖口、裤脚束得紧紧的,也从不系裙子,仿佛随时预备着飞檐走壁。
钟缬桑则是钟炳的独生女。说来倒巧,缬桑与绣桃乃是相差不到一刻钟前后脚出生,八字都是一模一样,性格却截然不同。人人都笑钟炳这样一个莽夫,怎么会养出缬桑这样沉静的女孩,怕不是绣桃和缬桑出生时给抱错了。缬桑从不多说一言、多行一步,偶尔开口却语出惊人,可见其胆识。她肤色是洁白里透着雪青,体态亦是端庄,随着步入豆蔻年华渐渐添了丰姿。缬桑虽然年纪轻轻,偏只爱穿赭色、靛蓝、玄青等,越发把她这个人重重地压住了。
绣桃三两步就蹦进来,拣了个下首的位子大喇喇地坐下,见钟绮梅懒懒的,扭头向门外对缬桑嚷道:“我就说了,他们定要逼着哥哥在堂会亮相,哥哥这垂头丧气的样,必是为了这件事。”
缬桑行得稳重,这时才慢慢地跨过门槛,先向钟绮梅颔首致意,再慢慢走到绣桃旁边、钟绮梅下首虚坐,这才问道:“二哥哥,确有其事吗?”
不等钟绮梅回答,绣桃又倒豆似的说道:“你一向不肯,四叔也不计较,怎么这次一定要你去?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最不爱去巴结老爷太太们。哪怕我上街去翻跟头,街坊们也热忱,愿意给我叫个好儿;可是一到那深似海的王府里去呀,真真叫他们把我给闷死了,台下乌鸦鸦坐着那么些人,个个儿都穿金戴银,头上不是戴着高高的官帽,就是压着沉沉的花钿,却是鸦雀无声,搞得我在台上也大气儿不敢喘,满身的功夫使不出来!也难怪他们不肯谈笑,大概是穿戴太重,只好集中力气去支撑衣裳了吧!那些‘贵人’们,哪里是来听戏的,分明是来显耀衣裳的。”
钟绮梅长吁了一口气,又愣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那怎么办呢?人家说了,谄媚逢迎的辛苦活都是大家干,锦衣玉食我一人享用,所以我也得去出份力。”
绣桃鼻子里大声“嗤”了一下,几乎要吐出火来:“什么锦衣玉食?天天穿这衣服是粗的;戏服是代代传下来的,舍不得洗,脏味儿直冲鼻子;住的房子虽说还好点,我一个身子一张床,究竟也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就连吃也不许多吃,生怕胖了上台不好看;动不动的还要挨一顿揍!今天我说,既然二哥哥同意去堂会,那我可以不去了吧?又叫五叔给我打了二十手板,还是那老一套,嚷着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这种锦衣玉食的日子,谁爱过谁过去,我宁愿粗茶淡饭种田去!”
缬桑今天穿的是一水儿宝蓝色袄裙,上衣及膝,样式倒还有限,只有石绿、月白两色滚边;膝盖下却露出织锦暗纹遍地洒金百褶裙,走起路来似朝阳出海般波光粼粼,因此她今天也行得格外慢,不肯叫人看出自己穿得好。她听见绣桃说衣裳和她父亲,不觉赧颜,连忙把穿着新绣鞋的一双脚往裙子底下藏。
钟绮梅察觉到,瞪了绣桃一眼。绣桃也发觉缬桑不悦,笑道:“妹妹,你别多心,我并不是说你,我没有爹娘教养,讲话自然不提防些。说起来,你别看我平时粗枝大叶,有时我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你看咱们俩同年同月同日生不算,连生辰八字都是一样的,但命格却完全不同。所以我从不信什么八字算命,难道拿着我的八字,还能算出妹妹你的命?不过,命格也可能和名字有关。你的名字贵气、雅致,有诗云:桑柘灵寺里,空瞻玉貌存。可见你是个有灵性的。不像我这名字,俗之又俗,一听就是个下人丫头的命。”
画眉正给她添茶,听了顿一顿,轻声说:“就算丫头,又如何呢?”
绣桃摊开手大笑道:“又是一个多心的!画眉姐姐,你怎么也如此这般?是,丫头又如何,其实虽然现在是你给我倒茶,到底你是深宅大院里只伺候哥哥这一个主子的。而我们做戏子的,全天下人都是我们的主子,谁都使唤得,谁都取笑得!好姐姐,我给你赔不是,赶明儿咱俩结拜,可真成了‘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
缬桑嗔怪道:“别疯了,你少说两句吧。”
绣桃撅起嘴来:“虽然一同生在戏班子里,妹妹你是知书达理的小姐贵人,我是不知轻重的戏子丫头,你深宅大院里读书学道理,我抛头露面去唱戏拍马屁,自然该我疯癫。”
缬桑正色道:“姐姐别怪我多说一句,人贵自重。我虽然生在这样的家里,但我顾不得别人,只能从自己心里清修;我知道你现在说什么小姐丫头是赌气、是自嘲,但长此以往地口无遮拦下去,不仅身份上是下人,品格也要成下人了——这个下人,不在于你是公主还是奴仆,而在你心里是如何看待自己。”
绣桃笑道:“你能看待自己,那也是因为你的身份。我们做戏子的,不仅没学过‘看待’,更没什么‘自己’。我不跟你吵,你读书多,我没福气读书,讲不过你。”
缬桑把眼一斜,只顾望着门外天色渐暗:“我倒宁可不读,读了只是徒增烦恼。但愿能修到三姑的境界……”
钟绮梅终于插嘴打断她二人:“行了,吵得我头疼。今天这么晚了,怎么五叔还没过来查功课?我倒想挨他一顿打,最好把我打残,也不用去什么堂会了。”
缬桑无奈道:“我正是来说的,让你们闹来闹去,都不得空开口。父亲说,听说二叔给二哥哥布置了功课,他今天就不来了。明天二哥哥去二叔那边查考吧,这是要在堂会唱的,请二哥哥务必要练好了。”
“哥哥堂会唱什么?既然有你在,这次我可拔不了头筹,干脆做你的丫鬟。”绣桃忙问道。
钟绮梅幽幽地说:“《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