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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春睡未酣枝垂花落 惊梦初觉月明云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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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现的朝代、国家、年号、人名均为虚构)
次日钟绮梅依例卯正起来,不过二刻已洗漱穿戴停当,因要查考功课,不敢先用早饭,只稍微用玄米茶漱口。出门时足蹬褪了色的彩鞋,是戏服里淘汰下来的,经年累月地用着,已经磨破上不得台,却还能练功用;下身的玄色窄裤穿了两年已经嫌短,露着一截雪白的脚踝;上身只穿着小衣,外头罩一件玫粉平金芍药帔。
他一壁练着细步向守拙斋走去,一壁默念着唱词。穿过一处久未修缮的回廊,只见萋草深深、风动树摇,掩映着廊柱朱漆斑驳,不知何来蝉鸣,不禁在心里笑道:“这倒真是个‘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于是来到守拙斋。钟煣也起来得早,用罢清粥小菜,将躺椅搁在院子中间,早起露水重,披了一件大衣服。见钟绮梅来了,师徒二人也不多言,便操练起来,直练了一个多时辰方罢。钟煣说:“你且将《山坡羊》再唱一遍,我听着这段总是不好。”
钟绮梅听话又开了腔,连头一句还没唱完,就被钟煣打断了:“‘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你唱得倒有情,只是咱们此番去堂会上唱,须要端正平稳才好。莫不是因为开场紧张,每次唱这句,怎么都会发颤?”
钟绮梅听了不觉脸红,他知道昨天经钟纹杉一番撩拨,自己也正因“春情难遣、怀人幽怨”,才对这句格外着迷。还不知那张花笺他可曾看了?昨天走后也不曾带句话来。正胡思乱想着,钟煣催促道:“你定一定神,再来一次。”
钟绮梅泄气道:“金尊玉贵的王府小姐做生日,怎么好唱这种淫词艳曲?后面多的是不堪入耳之词,难道湘王知道,不会降罪?二叔,咱们还是选《二堂舍子》之类吧!”
钟煣说:“你因平时不在这些事上注意,所以不知道。湘王家的小姐,脾气刁钻古怪,从不循规蹈矩,对礼法女德亦是视如蔽履。湘王更是自诩富贵闲人,实则狂狷堪比魏晋风流,对子女也不约束,父女二人不说横行霸道,却也恣意妄为。小姐平时就爱听这些一般不许女孩儿听的戏,看一般女孩儿看不到的书,更是经常孤身一人出入王府,到一般女孩儿不到的去处。你若作什么《二堂舍子》,才会让她勃然大怒呢,还是《牡丹亭》对她胃口。今后不光学戏,达官贵等的性情你也要留心。”
钟绮梅扭身作势要走,因怕锁秋又来呵斥,虽然背对着钟煣,却站着不动,犟嘴道:“我左不过只唱这一次,以后再不去堂会了。难道开了这个口子,我以后就不学戏了,只学逢迎倒好?”
钟煣说:“不是叫你逢迎,只是你长大了,自己该懂事。我还要问你,你唱《山坡羊》那样腔调,莫不是也有春情幽怨?你打量我天天在这不得见人的斋里病着,以为我不知道,每次和你师兄一起练功,当着我的面就敢眉来眼去——”
钟绮梅臊得脸上发烫,急忙叫道:“二叔!你说什么呀!”
钟煣气定神闲,安然靠在躺椅里,闭目道:“你四叔他们教导你,是为了培养你成角儿、成台柱子;我培养你,是为了你好、为了你以后能独立生活。咱们虽然生来是卖艺的命,这无可更改,但卖艺也可有卖艺的自尊。钟鸣坊不同于江湖上不入流的戏班子,几百年先祖积攒下来,除了官名爵位不能有,这份家业也能跻身钟鸣鼎食。生在这种家里,是你的幸事,不要学外头那些戏艺不精、却专会用狐媚子的小幺儿们,弄出丑事就不好了。”
钟绮梅听了,羞愤得恨不得掘地三尺遁走,僵着说不出话时,只听钟煣又说道:“隔邻王秀才,你知道么?虽然他只中秀才,到底也是有身份的人。他们家是缺钱的破落户儿,咱们家是没名儿的下九流,虽然门不当户不对,但若能结亲也是各取所需。你师兄已经定下了王小姐,将来给你寻一位妻子,也是照着这么样找。”
“什么?师兄定亲了?我怎么不知道?”钟绮梅大惊失色。
钟煣仿佛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不再多作解释,只说:“回去吧,把整本再好好练。”
这一路,钟绮梅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听说钟纹杉订了亲,他只觉得像遭雷劈了一般,脚底绵软,芍药帔的水袖平时柔若无物,此时却有如千斤的秤砣,坠着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深深地拖下去。回到啜芳园,画眉端上冷茶来,见他面色灰白,额头上渗着一圈细细密密的冷汗,问是怎么了,他也不知道答言,只呆呆地坐着。
画眉也不理论,待要去吩咐厨房摆饭,只见一个丫头不急不徐地进来了,见了画眉笑着招呼:“吃饭了么?二爷在不在,大爷差我来送东西。”
钟绮梅听了,如大梦初醒,见是钟纹杉的丫头惊鹊,急吼吼地冲出房门,逼问是什么东西。惊鹊和画眉都对他师兄弟二人的情愫心知肚明,见他急得这样,一个谑笑一个蹙眉。惊鹊递给钟绮梅一封信,此时巳初才过,正是太阳强烈的时候,阳光一照,钟绮梅看到信封里分明是一张花笺的形状。
他不禁心下一沉,思虑道:“昨天给了他一封花笺表白心迹,他看了不但不来找我,连让丫头带一句话也没有;更有甚者,今日竟然将花笺退还。想来过去种种,定是我自作多情,错用了心意,原来我以为我二人情投意合,他只把我当同门以礼相待。我不怪他绝情,只恨自己不稳重,只顾着心里有情,全然没看出他的态度,才招致颜面扫地!”
想毕,越发觉得脚底绵软不能站立,于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挤出笑容对惊鹊说:“才是我昨日作诗,意欲问师兄作得好不好。今早二叔已经说过我了,有心思多用在学艺上,读书作诗不是我们艺人的正途。这封信,想是承蒙师兄不弃,为我改了诗,但我已决心不再诗文上用心了,请姐姐带回去,告诉师兄,小孩子作的玩意儿丢了吧,不用再给我了。”说罢便自己转回屋里了。
惊鹊、画眉二人听了,不解其意,只好依言招办。惊鹊笑道:“爷们风雅,倒害得咱们毒日头晒着跑来跑去的。”自携了那封花笺回去。画眉也去小厨房照管早饭。
夏日里变天快,不一会儿功夫,只听一个惊雷炸开晴空,接着便哗啦啦下起暴雨来,地上很快汇成溪流,卷着被雨点打落的茉莉,挟花裹泥不知往何处去。外屋摆上饭来,钟绮梅心灰意冷地只略动了两筷子,便推说雨天身上犯懒要去躺着。回到内室,只见窗户大开,一人浑身淋透,踩了满地的泥浆,正从脸盆架上拿了毛巾,胡乱擦着滴水的头发。
钟绮梅几乎要叫出声来,却见那人拿走毛巾,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冲他狡黠一笑:“你没听见我翻窗进来么?看来我果然功夫了得,哈哈哈!”
钟绮梅定一定神,故意冷淡答道:“奇怪了,什么事不能等雨停了再说,非要冒着大雨跑来?而且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向做贼似的翻窗?”
钟纹杉落了一头一身的茉莉,此时欺身前来,钟绮梅能闻到他身上混着泥土味的花香,兼觉一阵冷意,不觉打了个寒战:“做什么?有话站在那边说。”
钟纹杉说:“我冒雨前来是因为心急;翻窗是因为怕你不给我开门。”
钟绮梅不肯看他:“何事心急?我又因何不给你开门?”
钟纹杉笑道:“你给我写了那样的诗,又把我的诗退回来,我不解其意,所以急了要来问你;你既退信,必然是生我的气,所以怕你不给我开门。”
钟绮梅心下一惊,原来惊鹊送来的那封花笺是钟纹杉作的诗,倒是自己误会了。可他却面不改色继续装傻:“我作诗不过是写着好玩,把你当个兄长,问问见解罢了,并不是什么给你写的诗。”
钟纹杉会意,更放肆笑道:“原来是我多心了。我看到‘青梅可待相知日,竹马莫负同窗时’,还以为你在暗示……”
“别胡说!”钟绮梅没想到他这样直接拆穿自己的心意,今天未免也被羞辱了太多次。
“好好好,是我胡说。不过我是个粗人,读书不如你多。有一句倒是不懂:‘暗许良缘却空等,望穿三秋唯恐迟’,如果说上一句并非催促我,那这一句唯恐什么迟呢?”
钟绮梅不理他,打开衣柜,气呼呼地甩出两件衣服:“看你都湿透了,别明天病了上不了台,又说是为了我。快换换衣服吧,我着人打伞送你回去。看你说的这些疯话,倒像是已经发了高烧!”
钟纹杉自顾自地步步紧逼:“我还没念我的诗呢,你不想听么?”
钟绮梅不愿承认想听,又唯恐他不肯念,便住了嘴等他自己说下去。钟纹杉果然赏脸,接着说道:“我没有师弟那样的才气,殚精竭虑用尽毕生所学,也不过勉强作一首五言绝句:春睡才欲问,惊梦是良辰。何羡千秋情,但惜眼前人。”
钟绮梅只装作不明白:“果然写得不好,叫人听不懂。师兄还是快回吧,都已经是定了亲的人,还这么冒冒失失的翻墙爬窗。”
钟纹杉忙问:“什么定亲?莫非有人和你说了王秀才的事?那不过是爹和叔叔们喝醉了酒开的玩笑,王秀才再穷,也不肯放下一身酸腐气,怎么肯把他的女儿嫁给戏子?哎,不是,就算他肯嫁,我为什么要娶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我都说了,但惜眼前人,你不懂么?”
钟绮梅还在装腔作势:“如此说来,谁是你的眼前人,你就惜谁喽?”
“哎呀,你真……气死我!你自己写了那样的诗,原来是作弄我么?”
钟绮梅听他火了,连忙转身正要安抚,才发现他虽然说话是发火的语气,脸上却掩不住笑意,于是钟绮梅又要回身怄气。钟纹杉连忙捉住他的双手,说:“这些年,你的心我知道,你也该知道我的心。”
钟绮梅只觉得他的手冰凉沁骨,垂了眼帘,轻轻点一点头,嘴上却说:“你真的该走了,等会儿画眉来了看到,又生事端。”
钟纹杉说着“我就走”,趁其不备捏住他的下巴,在樱唇上迅速印下一个吻。不等钟绮梅有所反应,便又翻窗冒着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