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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见机行事幼子隐忍 牵肠挂肚尊亲问探 ...

  •   (本文出现的朝代、国家、年号、人名均为虚构)

      画眉放好帘子回过身来,钟绮梅早已不见了。钟绮梅行动一向轻盈,她倒也看惯了他这来去无声的派头。画眉回到内室,见钟绮梅果然坐在妆台前,把头发解开,气呼呼地重重篦着。画眉笑道:“二爷,那篦子又硬又尖,仔细伤了头皮,若是头痒,还是用这桃木梳吧。”

      篦子齿密,钟绮梅手上又毛躁,一个不留神就把头发缠住了,气得胡乱拔下篦子来,忽地向奁内丢去,倒砸碎了一个胭脂盒的瓷盖子。他反而火了,抄起那已经砸碎的盒子向地上掼,扑棱了一天一地的胭脂粉,红雾未散,他又一翻身上床躺平。先是紧闭双目装睡,终究是气得精神上脑,眼睛也不由得大张开来,只好怒视天花板。

      画眉拾起碎瓷片丢在一旁,撒了满地的胭脂且没去管,她依旧是处变不惊的模样,笑道:“我原以为咱们就够快的了,小历刚在外面传递帖子,听说湘王府摆堂会要请二爷,赶紧就跑来告诉我。原想让二爷有个准备,没想到万事俱备到底是比不上随机应变。二爷也该少说两句,我虽不懂什么《晏子》,但言多必失,任你有再多道理,只要话说多了,总能让人捏住把柄。”

      钟绮梅一跃而起怨声载道:“连你也来奚落我!我是比不上他们几个老的,那也轮不到你马后炮来说我。”

      画眉正色道:“我并没有说你,我是宽慰二爷,他们既有天生随机而变的本领,那咱们与其处处提防,倒不如也学学随机应变。况且,虽然你是主子,我是丫头,到底咱两个一块儿长大,你的脾性我最懂,自然也轮得到我来说。”

      钟绮梅听她如此说,又软了下来,讪了片刻说道:“我只不过一时气急,怪你事前没个主意,不该事后说我。你每每总要拉扯上这么些主子丫头的,你知道我并没有旁的意思。”

      画眉不语,兀自去弄弄妆奁,扒拉两下刚才丢乱了的梳篦。这时听得有人在外面叫,画眉连忙走到外屋,只见刚才来传递消息的小历,正把半个身子都探进屋里张望,双脚却规规矩矩地留在门槛外。画眉板着的脸立刻松弛下来,噗嗤笑道:“看你猴儿似的,怎么不进来?”

      小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身子缩回门外,仍是不肯向前走一步:“二爷爱干净,来了外人都要叫擦地。我在外面做事的脚脏,少踩一分,姐姐也少辛苦一分。”

      画眉将壶里残茶倒一杯递给他:“你有什么事?”

      小历笑吟吟地接过茶说:“二老爷请二爷去。”说罢将茶一饮而尽,茶杯双手奉还。

      画眉接过杯子说:“知道了,你去吧。”

      画眉回到内室,见钟绮梅已经换下了那身青色睡衣,换上家常的团圆暗纹石青镶边玄色齐膝直裾,配的夏褶裤是黛色,比镶边颜色略深两分,脚蹬一双稍稍磨毛了的灰缎旧鞋,画眉进来时,他正将一个香囊系在绅带上,却怎么也调整不好,香囊和绅带都垂头丧气的。

      画眉默默上前帮他整理,又替他梳头。钟绮梅嫌总角不端庄,才十二岁起就自作主张早早束发,也有特地要卖弄自己头发生得厚实的意思。画眉先将他满头青丝先细细梳顺了,拿一支尾端中空殊途同归草笄,三绕两绕就束了起来。再整理一下碎发,因钟绮梅一向不喜桂花油的香气,用的是无味的清油。

      钟绮梅因问道:“方才在外边是谁?”

      画眉答道:“是小历来传话,让二爷到二老爷那边去一趟。二爷这就去吧。”

      钟绮梅听说,想必是二叔也知道了堂会,顿时舒展了眉头,却紧紧抿了一下嘴,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那我就去了。”

      画眉陪他走到院门,叮咛说:“到了那边,别只顾着撒娇。二老爷身子不好,少让他担心才是。”

      他们所指的二老爷,便是坊主钟烨的同胞哥哥钟煣,钟绮梅叫他二叔。从钟绮梅有记忆,二叔体质就格外虚弱,常年在躺椅里养神。但钟煣待钟绮梅是最好的,他年轻时是钟鸣坊的台柱,如今虽然自己日渐衰弱不能唱戏,却成为了一名最好的教师。钟煣不仅传授给钟绮梅一身精益的才艺功夫,更是对他如亲子。

      钟煣住在钟鸣坊另一角的守拙斋,与钟绮梅的啜芳馆遥遥相对。钟绮梅来到守拙斋,一向是不喊人的。径自打起帘子进了屋,四下一打量,钟煣果然靠在躺椅上,三伏天里还盖着丝绵被。丫鬟锁秋却在旁边轻轻打着扇子,见他进来,略摆一摆手,钟绮梅点点头,会意地轻步走到一边自己坐下。

      大约静默了一刻钟,钟煣才醒来。锁秋见他睫毛翕动,马上从戴着棉套子的茶壶里倒出温茶来。这茶原先是在另一只壶里泡好的,放凉再转移进棉套子茶壶里,好使一直保持微温,不至于太烫也不至于太凉。钟绮梅也连忙上前虚坐在躺椅边,揽着钟煣的肩将他扶起。钟煣年届不惑,本是正当壮年,却因久病缠身,肩膀竟薄如纸、身子竟轻如茧。

      钟煣坐稳了,对锁秋递来的茶摇了摇头。锁秋于是又把茶递在钟绮梅手中,钟绮梅暑天走来也渴了,方才为了怕吵醒钟煣才不敢喝茶,这是他和锁秋一向的默契:凡是他来了,并不必拘礼,一切以不搅扰钟煣为好。

      “王府来人,你知道了?”钟煣今日开口仿佛格外吃力。

      “是。”钟绮梅说。

      “你预备怎么办呢?我知道,你是从不肯去堂会的。更何况,你也没学过规矩,不会逢迎讨好……”

      “我不愿去。”钟绮梅说。

      “咱们卖艺的,说是靠功夫糊口,其实功夫,本身并不值钱。功夫动人,仰仗贵人恩施,方为正途。”

      “难道二叔忘了从小教给我的?动人与否不在唱戏人,而在听戏人。功夫是否动人,并不为听戏人的高低贵贱所左右。越是贫贱却还来听戏的人,越是爱戏、懂戏,我的功夫是做给这些人看的,不是做给那些把咱们当玩意儿、糟蹋了戏的人看的。”钟绮梅说。

      “贫贱知音养得起你如今的锦衣玉食么?你大院子住着,丫头婆子伺候着,还不是靠你师兄师妹们到权贵家里去逢迎、去巴结?你这边厢高山流水,焉知同门手足要赔多少笑、受多少折辱呢?你也该懂事了!”

      钟绮梅赌气不说话。

      “去吧,”钟煣说,“自古英才多怪癖,就算你不肯逢迎,想必贵人们也不会见怪。你只要守规矩,多行礼、少说话,拿不出错来就是好的。”

      钟绮梅扭过头来只盯着钟煣,登时红了眼圈:“二叔,去与不去,都是身外之事。我只惊讶怎么这话竟是二叔说出来的,二叔从前一向站在我这边,二叔也和我一样最恨权贵!”

      钟煣面不改色道:“站在你这边,也并非一味纵坏了你,而是为你的将来打算。你如今大了,我也不是有寿的,过去我能护你几年,今后我走了,没人这样护你,你还轻狂着,可怎么好呢?”

      钟绮梅愤然,蹭地站起来就走,忽然听到背后少女厉声喝道:“二爷站住!”

      他虽然骄纵惯了,常常连钟烨都不放在眼里,可是一向最怕丫头们,锁秋又是他头一个惧怕的人物,其次便是他自己房里的画眉。锁秋赶上两步,说道:“二爷,纵使你不愿意,也该回头从长计议。长辈这里好言相劝,你怎么敢走呢?”

      钟绮梅只屏气凝神,纹丝不动地站着,因为一言一行眼泪就要滚出来,不愿叫人看见落泪。

      钟煣对锁秋说道:“让他去吧。晚些莲叶羹做好了,你给他送些去。”又对钟绮梅说:“你没有母亲,这钟鸣坊里只有我们几个粗枝大叶的男人,没有好好教养你。只是将来你自立门户,天下人又岂容你这样任性呢?把那出《惊梦》再好好练,明天我要查。”

      天色已晚,画眉要去看小厨房里做的菜。天热,钟绮梅又一等一的刁钻,饭菜稍不合口味,他也不怪下人们,只是饿着自己。画眉才收了针线筐,正捶着腰向偏房走去,只见钟绮梅一阵风似的钻进内室里去,帘子还没静,外头就能听见哭声。画眉也不计较,自向小厨房去了。在里面照管汤饭忙了半晌,正擦着汗出来时,只见一人正沿小径信步而来。其身姿挺拔,衣袂缥缈,风采出众不在钟绮梅之下,却是步履沉稳,肩宽体壮,气质与钟绮梅截然不同。

      画眉忙迎上去:“爷怎么这时候来了?我们二爷从二老爷那边才回来,怕是着了些暑热,已经睡下了。爷不妨在厅里坐一坐,饭这就摆上来,到时二爷再陪爷一起用吧。”

      来人并不正眼看她,也不听劝阻,口中说着“不妨”,便大步甩开画眉,径自往钟绮梅的内室来。钟绮梅正在书桌前,托腮凝望着窗外,他才哭过,两眼揉得通红,正想出神,一点也没发现身后来人。一株茉莉正开在窗前,香气扑鼻,常人鲜有将这样浓郁的花种在卧房窗前的。一阵风将花香迎面送来,两片乳白色的花瓣也随之飘散,正落在旁边的一张花笺上。来人悄悄拾起花笺,只见上书:

      春香暗盈袖,枕梦卧风游。
      不觉才半夏,可堪九轮秋。
      感时催花落,负义逝水流。
      清明坐斜阳,踽踽少白头。

      读罢不禁抚掌大笑:“好!我再续貂两句:年幼无心事,赋词强说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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