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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名教坊拔萃承贵恩 傲伶人忍气应堂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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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现的朝代、国家、年号、人名均为虚构)
一行人前往啜芳馆,远远便闻见园中各色香花的馨芳,其强势浓烈有如军队在平原上卷起滚滚红尘,竟不像氤氲甜软的花香,倒向扑面而来的骤雨。钟烨不禁皱了皱眉头,钟炳的须髯又四下里倒竖起来,倒像是要把这花香盛上一盘带走似的。
走进馆内,四下却是寂静无声,唯有竹篱花丛那边传来几声枝摇树响,更显得清幽。一个丫头端了个圆凳倚门坐着,竹帘直卷到门楣底下,一线太阳恰好照在她手里的针线上,却被门楣的阴影掩去了脸色。那凳和门的红漆早已剥落斑驳了。她听见有人来,忙放下活计立起身来迎了两步,眼睛禁不住猛地被太阳一晒,定了定神方才看清来人。
这丫头是钟绮梅房里的贴身丫鬟画眉,十几年前北方水灾,流民涌入京城的时候,她与家人失散,到钟鸣坊讨了碗粥吃,从此就住下了。画眉记不清自己的年纪,今年总有十八九了,寡言少语,更很少露出笑容,她生得瘦长硬朗,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无论粗活细活都干得十分灵巧。由于身量稍嫌高大,几乎比一般的男人还要高出半个头,画眉站在主子旁边时总是尽量把自己压低一些,因此肩膀也微微地驼。
画眉看清三人,忙从门洞跑出来迎接。门口有两级台阶,她一步就跳了下来,落地却是轻如鸿雁。画眉给三人请安道:“四老爷,五老爷,六老爷,这毒日头晒着,有什么话把我们叫去吩咐就是了,怎么亲自来了?”
“梅儿在做什么?”钟烨问。
“二爷在午休呢。天热,中午吃了饭发困,夏天这时他一向是睡着的。”画眉恭恭敬敬地答。
钟烁问:“既是天热,你怎么不在屋里做事呢?”
画眉笑道:“西边有树遮着,倒也不热。”
说话间三人已在屋里坐定,钟烨和钟炳坐上首,钟烁却在右侧坐了。画眉一忽儿就捧出三盖钟茶来,连那托盘都和她方才坐的凳、倚的门一样,磨得斑斑驳驳的。端毕了茶,画眉进了内室,去叫钟绮梅。
坐在厅里这三位老爷,平日或是聒噪或是伶俐,都属于话多的那一类。来到这啜芳园,也不知是位置冷僻,还是环境清幽,三人竟一时相顾无言,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心中都有几分尴尬,默默叫起苦来。好在果然如画眉所言,院子西侧种了遮天蔽日的树木,下午一点儿也晒不到,于是都默默品起茶来。
还是钟炳率先开口:“我看老二平时倒像是个讲究的人,怎么他这里的用具竟然这样寒酸?”
钟烁只管把眼盯在茶水里不作声,钟烨笑道:“这倒是他的古怪之处。也许追求古朴自然,才是他的讲究之道。”
钟炳特意要卖弄,冷笑道:“我听说外面还有人专门去破落户儿家里收集那些用旧了磨烂了的家私,甚至于还有买了新东西,反而要故意去打磨、腐蚀,作出刚出土的样子来,待客时拿出来显耀,自以为叫做什么古风、什么雅致。我虽是个粗人,却也懂得道法自然。几件器皿、家具用旧了,难道就能彰显出潇洒气度来?什物和人一样,都有生老病死,用到这种地步就该换,才是万物轮回之道。”
钟烁说:“五哥乃入世者,什么时候也研究起道家学说来了?”
钟炳才要再度开口,只见内室门一开,画眉先出来,帘子只打起一条小缝,一个薄薄的人影便游了出来:明明是三伏天,他的衣衫也轻薄,颜色却一水儿是乌压压的青色:里头是石青的竹布小褂,故意做得长了些,衣襟将将垂到膝盖,底下是成套的裤子,外头倒罩着一件蛋青色亚麻长衫,长衫轻薄,这一身虽不伦不类,倒像一幅烟笼远山的水墨画。衣裳颜色重,屋里又暗,更显得来人肌肤胜雪。
钟绮梅未及弱冠,虽然总故意作出一幅大人的神态,但透亮的眸子、圆润的下颌,无一不表明他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这时他寝衣外头罩着家常衣服,头发虽然梳理过了,却只用一条纱带松松束起,仿佛随时要披散下来。这是他刻意要卖弄自己举止稳重娴静,即便头发束得松也决不会披散。这时他才睡下便被喊起来,黛眉轻蹙,眼圈微微湿润泛红,脚下步子却丝毫不懈怠。他长年练功,台步走得很扎实,连日常起居都自带一种风流,行走时类似云步,不见腿脚起伏,而是有如乘云驾雾,飘飘然像一阵来去自如的风。
他施施然来到厅中央,只略微欠了欠身,既像是给大家行礼,又像有意怠慢。画眉早已随他前来,将方才自己在门口坐着的凳子搬来,他礼毕,看也不看地稳稳坐下。
钟绮梅始终垂着眼帘,不肯看三人一眼,只道:“炎天暑热,数日未曾请安已是孩儿不孝,叔叔们有事差人来唤去吩咐便是,怎敢劳动亲自到我这偏僻的茅舍来呢。”虽与方才画眉在门外所述是一般谦卑之言,语气却森森的,大有阳奉阴违之意。
钟烁笑道:“你才多大的孩子,说起话来也不知是老气横秋呢,还是阴阳怪气呢?我们来自有我们来的道理,你不先请安,反倒说上这么些不咸不淡的话,想是天热,睡觉被吵醒,你脾气也大。这屋里怎么大白天放着帘子?这边也不晒,倒是卷起来好。”
画眉连忙动起手来。钟绮梅却不作声了,只在被太阳照着时略皱了皱眉头。
钟烨说:“这几日无事,你二叔身子也好些,想是你的技艺又精进了,他也高兴省心。”
钟绮梅说:“多亏二叔教导,孩儿不敢废去基本功,终究只是上不得台面的花拳绣腿罢了,还得时时苦练。孩儿课余也修身养性,读些诗书。今儿倒读到《晏子》一句,颇有不解,还请四叔赐教。”
钟烨立刻明白,这是钟绮梅性格怪癖,知道他三人身为长辈特来看望,必然有非分之事相商,于是他定要东拉西扯,先发制人,无论三人来意为何,钟绮梅总要在话头上占个上风。他瞥了眼二位兄弟,只见钟炳已按捺不住正欲发火,钟烁则笑吟吟地品着茶,准备要看一出好戏。
钟烨在心里苦笑,向钟炳压压掌心,示意他不要发作,对钟绮梅颔首道:“你且说,《晏子》如何?”
钟绮梅到底是孩子,还以为别出心裁必有一胜,被太阳晒皱了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言语间掩不住的得意:“晏子治东阿,景公以为乱,晏子请易道再治,景公以为善。晏子曰:‘臣前之治东阿也,属托不行,货赂不至,君反以罪’。敢问四叔,为何治天下者,无独有偶,总会犯‘反以罪’之过呢?”
钟烨不禁莞尔;钟烁眼睛仍盯住茶水,却没忍住吐出笑声来,吹得那茶漾起了一圈圈涟漪;唯独钟炳不知所云,疑惑地向四哥投去求助的目光。
钟烨不理他,反而向侍立在一旁的画眉笑道:“你家二爷越发出息了,心性这样高;将来他走了仕途,成了大人,恐怕要向皇上请命,册你为诰命夫人呢!”
画眉不抬眼皮,眉毛高高地立起来,又放了下去,钟烁趁机先接了话:“咱们学艺的成天见儿吃苦遭罪,卖艺又卖笑,腿脚还不够累的呢。梅儿倒有应试之心?明年考中了状元回来,咱家也要出一位老爷了!”
钟烨将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阔步向门外走去;原来,钟绮梅早知道了他三人既来,必有非分之请,方才《晏子》一番话,是早就准备好应付的。钟绮梅却没料到,他的严阵以待反而成了钟烨的可乘之机,见他冷不防起身要走,也慌得立起来。钟烨打他身边经过,不曾停驻,高声说:“你若有心,赶巧湘王府正要开一场堂会,到时我必得求了王爷,让你与门客们谈叙请教吧!”
钟烁心领神会地跟了出去。钟炳弄不清哥哥兄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深怕置身事外,于是坐着岿然不动,故作沉思状,讪了一会子才走。
“帘子放下来。”等他们都走了,钟绮梅恨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