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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历史因果循环往复 末世京城歌舞升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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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现的朝代、国家、年号、人名均为虚构)
城中最有名气的教坊名唤钟鸣坊,汇聚了当代最出色最叫座的名角儿。钟鸣坊的历史大约和本朝一般长,据传,创办钟鸣坊的钟有素祖师爷,和本朝开国太祖皇上乃是贫贱之交,自儿时起就是隔壁邻居。钟有素性格婉转、心思细腻,而当年的太祖皇上乔循则是刚毅骁勇,少时就颇有大将之风。幼年玩耍,二人也尝扮作夫妇,最爱配两段钟有素最爱的《霸王别姬》。乔循虽然乐意作伴,却对《霸王别姬》不以为意,据他说,项羽与其说是无颜面见江东父老,不如说是畏罪自戕。他一己之身死了倒干净,在他身后汉军过境,楚地焉不生灵涂炭?项羽这样的人,成也只顾虚名,败也只顾虚名,所谓江东父老,不过是他戏台上的马弁,徒衬托自身英雄形象罢了!
乔循果然也没做项羽,他少年起事,不到廿岁麾下便聚集起来数千兵马,一面征战一面讲道,正值前朝帝王荒淫无度、人心尽失,仅用了数年不费什么力气就建功立业。本朝定国号为桓,取“桓桓于征,狄彼东南”之意,以纪念东征西战的岁月,提醒自己和开国将领们不忘来处,不可耽于享乐、踏前朝的覆辙。只可惜桓朝存续三百载,历代帝王成长在太平盛世中,逐渐忘却先祖遗训,酒池肉林,竟与前朝昏君别无二致,此焉非历史之循环往复、必然结局哉?
且说太祖乔循即位后,民生逐渐趋于安定富足,他终于得空去寻访儿时玩伴钟有素。原来钟有素父母双亡后,便卖身戏班潜心学艺,又借着改朝换代的东风自己组建了一支新戏班,专门收养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儿童,有天赋的学艺、没天赋的帮着打杂,竟不知是个戏班子还是所流动孤儿院。太祖大受感动,为发小的戏班拨款,在城中最热闹的地段建了一座宅子作教坊,亲自题写了“钟鸣坊”的牌匾,还按月发放分例,使戏班一众免去风餐露宿之苦。桓朝初期百废待兴,为避免挪用国库公款落人口实,太祖削减宫中开销,将削减部分作接济钟鸣坊之用,其宫中的用度,一概比前朝短少大半,一时间传为佳话。
只可惜至今,仓廪充实而人心空虚,当初的花费仅供戏班孤儿果腹,如今钟鸣坊却俨然成了贵族之家。钟有素终生不曾婚育,临终将教坊主之位传给最心爱的大徒,而自从大徒传位于长子,钟鸣坊坊主便改为世袭制。同时仗着皇家庇荫,钟姓继承人竟从下九流的戏子,摇身一变做起老爷来。虽然钟鸣坊的戏功依旧是天下第一,更何况钱能生钱,但每年为皇家设宴助兴、过节领赏拿的彩头等等,才是钟鸣坊的主要收入来源。从前不问来处收养孤儿学艺,也变为穷苦人家争相找上门来卖儿卖女,至于真正流落街头的苦孩子们,老爷们绝少问津,哪怕收了来,也多半是做使唤奴仆。
京城第一名伶钟绮梅,亦是钟鸣坊收养的孤儿,父母皆不知所踪。据说钟绮梅的母亲美貌非常,最难得是双目含情。果然诞下儿子容貌出众,男生女相,竟比女子更妩媚、更多一番风韵,按辈分取名为钟绮梅。
钟鸣坊当今的坊主钟烨,在家中行四,上面只有一位二哥钟煣。大哥早年夭亡,三姐钟燔沉迷修道,钟煣身体不好,性格也懦弱,继承钟鸣坊大业的使命自然落到钟烨身上。他虽然也讲究吃穿,对戏艺一窍不通,却是管理的一把好手,在他的统率下,擅长戏艺的二哥钟煣负责带领成年的角儿们精进才艺,脾气暴烈的五弟钟炳负责训练小孩子们苦练基本功,圆滑世故的六弟钟烁负责迎来送往,虽是末世,钟鸣坊竟能遗世独立,无论是皇亲贵族举办堂会,还是日常演出娱乐百姓,钟鸣坊都是最受欢迎的戏曲教坊。
钟鸣坊的宅子几经扩建,如今可以匹敌国舅爷的宅邸,俨然一座园林。钟绮梅住着最里间的一个小院子,他自己起的名字,唤作啜芳园。统共只有两座屋六间房,大门朝北开着,朝南的一座是卧室和起居客厅,还有一间专门存放他的悌己行头;朝西的一面没有屋子,却种满了玉兰、栀子、桂花、茉莉之类极秾艳的花,院子用一道竹篱隔开;朝东的一座是下人们的两间屋子,还有一间小厨房,他格外宝贝自己的嗓子,大厨房送来的菜有一顿没一顿,多数送给下人们,让贴身丫头在小厨房专给自己做清淡的吃。
这天钟烨和钟烁正在家看账,小厮来报,说方才湘王府来人下帖子。湘王乔瑜是先王次子,当今皇上乔琰的同胞兄弟。钟烨接过来一看,原来七月初七是湘王独女乔小姐的生日,湘王愿请钟鸣坊去唱三天,言辞十分客气,钟烨却面露难色。打发了小厮,他将帖子递给钟烁,说道:“这湘王一向与圣上不睦,众所周知呀。知道咱们受圣上庇荫(说到这,还对虚空做了个揖),向来不敢沾惹咱们,怎么这次为着一位小姐的生辰,就这么大张旗鼓地?”
钟烁匆匆扫了一眼,答道:“四哥有所不知,这乔小姐是湘王独女,生的日子又不好,正是是七月初七,据说最是个福浅命薄的日子。湘王又无其他子嗣,自然是娇生惯养。听说这位乔小姐,虽然模样儿好,德行却有欠,如今十几岁了,还经常扮作百姓女子的模样偷偷溜出王府,最爱到处去看戏。喏,这帖子可说了,乔小姐今年是十五岁的大生日,大概是湘王爱女心切,才要请咱们唱这一场。”
钟烨说:“倒是合情合理,既然他下帖请,咱们当然该去。只是你也该趁着乞巧节,进宫给娘娘们请安,装作不经意提起此事。摆个堂会事小,可不能让皇上多心,误以为咱们投奔湘王。”
钟烁笑道:“四哥心思未免太重,不过谨慎也是好的。送给宫里的乞巧节礼早已预备下了,这两天就进宫去。”
二人叙罢,钟烁正起身要去打点,却听“哎哟”一声,原来方才传帖子进来的小厮正在门口探头探脑,不防钟炳在背后瞧见,照着膝盖弯踹了一脚。钟炳横眉立目,满颊深黑色的须髯像被口中怒气吹起,有如张飞:“混账,主子们谈事,你在这鬼鬼祟祟什么?”
小厮磕头不迭:“五爷恕罪,五爷恕罪!小的因方才传漏了一句话,正在此恭候四爷、六爷谈完事情,好继续回各位爷,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钟烨问:“还有什么事?”小厮膝盖不挪动地方,却在原地打了个旋,变成面向着钟烨,忙答道:“湘王爷府上的人来时说,他要领到咱们这边老爷的口信才回去呢,还说请爷们赏光,看仔细了,帖上说,一定要咱们梅二爷去呢。”
钟烨、钟烁这才定睛细看,果然那帖上除了一般客套话,更添了一句“久仰贵坊青衣钟先生绮梅美名,夫绮丽之芳姿,兼傲梅之品德,务请赏光驾临,定当以礼相待”。
钟烁笑吟吟地亲自将小厮扶起:“五哥也别怪这孩子,他也知道咱们家这位二爷不是善茬,不敢开口呢!”
钟炳重重哼了一下,唇髭被吹得一抖:“为了什么倒在其次,我最讨厌这副猥琐嘴脸,天生的奴才相!”
钟烁竟拍拍小厮的肩,仰天大笑道:“五哥别忘了,奴才尚可赎身,咱们唱戏的可是世代下九流呀!”
钟烨苦笑:“这是你逗贫的时候吗?”又转向小厮:“去回了湘王府的人,就说一定按帖上意思办,感念王爷垂爱,但请放心。”
小厮去了,钟炳的须髯却收敛了许多,见二人都不说话,迟疑道:“四哥,那咱们……”
钟烨静默半晌,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将双手撑在膝盖上缓缓支起身子来,叹口气道:“走吧,咱们一道去梅儿那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