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春》烛溪

19、第十九章

　　花梗冰凉的触感从掌心里轻轻划过，像是在他心脏上挠了下。
　　江沥一瞬间，甚至生出一种错觉。

　　面前的女人像极了她养的那只猫，总试探着冲他伸爪子，每次刚挠一下，不痛不痒的，等他想抓住时，她又已经快速收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这算什么。

　　他倚着栏杆，淡淡开口：“有事就是全岛最好的人，没事就算陌生人。”
　　“你可真行。”

　　肖因眨眨眼：“这两个，不矛盾吧？”

　　他陡然掀开眼皮。

　　自觉再燎下去，面前的男人估计要炸了。
　　肖因轻咳一声，又悄无声息地挑出一朵长相完美的花，试探性地塞入他的掌心里。
　　“抱歉，刚刚是我说错话了。”她声音很轻，“这两朵花是赔礼。剩下的我先收着，回头加工完了再送给你。”

　　江沥怔住，看了眼手心里的那朵玫瑰，又望向她的眼睛。

　　里边有认真，也有妥协，反正终于不再是无波无澜，而是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的呼吸突然失稳，险些没耐住泄露点什么。
　　江沥快速垂眸，才掩去嘴角的弧度。

　　肖因没能看到他的表情，以为他还在生气。

　　顿了顿，轻声开口补充：“别气了。我也一般不帮陌生人加工艺术品的。”
　　“除非是给朋友的赔礼。”

　　话音刚落，她先一步听到飘忽的嗓音：“这么多花，处理起来会不会太麻烦？”

　　肖因怔了怔：“不麻烦，我做习惯了的……”

　　“一起。”他掀开眼皮，眼底泻出的笑意，哪里有半点生气的模样，“做的时候叫我，我一起帮忙。”

　　肖因莫名有种上当的感觉。
　　她狐疑地打量他，但他眼底坦坦荡荡，仿佛真的就只是朋友间的随意。

　　她无端觉得空气有些潮湿闷热，以至于又生出了点燥意。

　　直到回到出租屋，打开空调，她搂着汤圆迫不及待灌了一大杯水。

　　肖因才意识到那股燥意从何而来——
　　她的目光缓缓挪向被她随手扔在餐桌上的那束玫瑰。

　　不是，明明打算着要跟那个男人划清界限的。
　　怎么还算上朋友了？

　　甚至还松口答应了让他帮忙预处理这些玫瑰花。

　　肖因重重放下水杯，仰天长叹，烦躁地挠了挠头。

　　旁边昏昏欲睡的汤圆吓了一跳，“喵”地一声跳到她怀里。

　　肖因连忙安抚它：“汤圆乖啊，别怕别怕。没事啊，你继续睡。”

　　**
　　好人做到底，在江沥的提议下，肖因干脆在晚上倪嫣放学后，请她和那几个同学，吃了顿火锅。

　　餐桌上几个未成年十分兴奋，纷纷讨论今天白日里的刺激体验。
　　“还是倪嫣聪明，跑桥洞里，还好没听你的往树上爬……”

　　肖因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碗里多了块涮羊肉时，她才陡然掀开眼皮。
　　正对上江沥懒洋洋的眼神。

　　手机屏幕亮起，她瞥了眼。
　　江沥：［吃饭，发什么呆，连群初中生都抢不过。］

　　肖因沉默片刻，瞥见某人明明动作从容，却偏偏精准捞起一整勺鱼丸。

　　她再一次觉得这人幼稚。
　　［多大人了？跟未成年抢饭吃？］

　　几乎是消息发出去的瞬间，好几颗鱼丸通通到了她碗里。

　　肖因的喉头一滚，想说话，但他坐在对面。
　　中间隔了好几个叽叽喳喳的初中生。

　　肖因只能埋头继续发消息。
　　［你干什么？］

　　［你不是爱吃这个？］

　　肖因动作一顿，突然想起来上次在橙子家吃饭，她心不在焉，也没什么胃口，只捞着面前的鱼丸汤，吃了一晚上。

　　当时他脸色冷淡，明显心情不好。

　　也没看过她这边，肖因怎么都没想到他居然留意到了。

　　她心情一乱，不敢再深想。
　　［我不要了，你自己老实吃饭。］

　　她发完就倒扣手机。

　　没过一会儿，微信却又滴滴响起。
　　她眯了眯眼，几乎是烦躁地点开。

　　江沥：［明早五点就出发，早餐船上解决，今晚好好吃饭。］

　　偏偏他说的是正事，她只能认真回。
　　［知道了。］

　　江沥：［麻酱要吗？］

　　［不用谢谢，我吃辣。］

　　肖因这句话发完，顿了顿，下意识看了眼对面江沥的碗里。
　　才发现江沥似乎不太能吃辣。

　　所以今晚，他也根本没怎么动筷子。

　　吃火锅是她提议的，江沥的意思，本来是去吃海鲜。但这群未成年小朋友们，当然更赞成肖因的提议。
　　肖因抿了抿唇，本来有点不耐的心情，慢慢变了味。
　　［要不，一会儿结束了去后街吃碗鱼羹？］

　　江沥的指尖一顿，嘴角微微勾起弧度，慢条斯理地打字。
　　［谢谢肖小姐能理解我们成年人的爱好。］

　　肖因看到消息的瞬间，差点没被水呛到。

　　好笑又无语，正琢磨着发点什么，倪嫣狐疑的嗓音却突然在旁边响起。
　　“肖因姐，就面对面坐着，你们偷偷发什么呢？”

　　肖因这下是真的被呛到了，好半天，接过不知道是谁递过来的纸巾。

　　偏偏江沥低哑的嗓音，还边帮她拍背边响起。
　　“怎么喝个水这么不小心？”

　　肖因没好气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才面不改色地回应倪嫣。
　　“跟他有什么好聊的。我在跟我朋友聊事情。”

　　江沥挑挑眉，坐回去，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手。

　　就听见对面那个装模作样的女人，已经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开始忽悠这群小孩。

　　“你们说的那个夏令营，我问过了，是有，但属于是研学旅行，涂鸦隧道只是其中参观的一环，最多两小时。”肖因说起今晚的正事，刚刚还兴冲冲的几个少年少女，都愣住了。

　　露出失望的眼神。
　　“啊？不会吧，好不容易帮倪嫣凑齐了1万块。”

　　有人提议：“要不我们自己去？”

　　“不行，不参加夏令营我妈肯定不让我去！”

　　“再说你办身份证了吗？怎么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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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因看她们真的目标明确，打断她们：“你们先说说，为什么你们想改造南萤岛的那片废弃隧道？”

　　倪嫣挠挠头，难得笑得有些腼腆：“我们几个都挺喜欢画画的，就想在毕业前，一起干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而且——C城的那个涂鸦墙那么火，带红了周围好几个村子。”倪嫣她抿了抿唇，“我们南萤岛那片荒废的工厂和隧道，明明更大，如果利用起来，说不定能更火！就能带动整个岛上的旅游了！”

　　最重要的是，她阿婆的店，就开在那条荒废隧道的必经之路上，到时候，阿婆也不用起早贪黑辛苦挣一点小钱了。

　　很天真的想法，但从一个初中生口里说出来，任跟谁听到都会一怔。

　　何况是亲手搭建过C城涂鸦隧道和旅游村项目的肖因。

　　连本来漫不经心玩手机的江沥，都抬起头，看了眼倪嫣。

　　又与肖因对视了眼。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好半天，江沥突兀地开口：“哪块荒废的工厂？”

　　倪嫣愣了下，还是积极回答了。
　　“就我阿婆早餐店那条沿海公路，走到尽头，围墙围起来一半的那片滩涂地。”

　　肖因有了点印象，那不就是第一天登岛，江沥载着她走错路，被导航导去的那堵墙后边吗？

　　她没留意到江沥挑挑眉，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

　　肖因思索了下，那片区域像是很久之前有开发商开发过，又不知道为什么废弃了的。

　　不管怎样，地应该是有所有权的。

　　她不好打击这群小孩子的积极性，想了想。
　　“不如这样，我刚好认识C城涂鸦墙现在的管理员。他们每年都有专门的兴趣培训课程，你们要观摩学习，我可以帮忙牵个线。”

　　“真的吗？”倪嫣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肖因姐你说的是真的？”

　　肖因点点头，抱着胳膊冲她们微微一笑。
　　“当然，不过有个条件啊。你们现在的成绩，这学期期末前要一直保持，谁再逃课，掉了名次，就别想去参加兴趣培训了。”

　　几个小孩兴奋极了，不用参加夏令营，不仅省了一大笔钱，还是以兴趣培训的形式，更好说服大人了。

　　直到这顿饭吃完，他们还在连连跟肖因保证一定好好学习不逃课了。

　　把几个孩子安全送上车，江沥牵着富贵，笑睨了肖因一眼。
　　“对着她们，肖小姐倒是心肠够好。南萤岛第一好人的宝座，该让给你。”

　　肖因没说话，径直往后边的深巷走，穿过这条巷子就是后街了。

　　好半天，她才望着遥远的月色微微笑了下。
　　“顺手的小忙而已，算什么好人。”

　　她沉默了下，才怔怔开口。
　　“十几岁的梦想是很脆弱又真诚的。”

　　肖因回头看向江沥，黑色的瞳孔里像是掺杂了些其他什么东西。
　　“你不觉得，看她们这么努力，是件很奇妙的事情吗？”

　　就像是，看到了她自己从前的影子。

　　江沥的神色突然变得和淡，像是隔了一层遥远的雾气。
　　他淡淡开口：“不觉得。”

　　他轻笑了声。
　　“十几岁不该是慢慢认清现实的年龄吗？”
　　又适当泼冷水：“那片荒废工厂，虽然是个烂尾项目，但还是有人管的。”

　　肖因有些意外地瞥他一眼，这人向来懒洋洋的，这么冷漠的话，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

　　她笑笑：“我知道，但既然废弃了，肯定是原项目出了问题。不是没有谈的余地。”

　　海风徐徐，这么自然的氛围里，肖因早忘了自己坚决不打听这个男人隐私的决心。
　　自然而然的开口：“你读书那会儿，应该是个很让父母头疼的性格吧？喂，你初三时的心愿是什么？”

　　肖因说着笑起来，眼底亮光浮动：“你肯定猜不到，我以前独立孤行，最大的梦想，是以后能当个环游世界的乞丐，不像我的朋友们……”

　　江沥笑笑，深巷黯淡的阴影，没有月光照进来，于是恰到好处地掩盖住他眼底层层叠叠的灰暗。
　　“很伟大的梦想。”

　　她肯定不知道，她说起那些“朋友”，平日冷清的眼底都亮晶晶的。
　　江沥的脑海里，几乎勾勒出了一个热情快乐，是团队核心的少女。

　　肖因自己都不知道，她总是很冷冷淡淡的模样，但做的事情，却比谁都大胆。隐约可见少女时代遗留下的痕迹。

　　他试着想了下，初三，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然后便慢慢回想起私人疗养院的白墙和消毒水味。

　　应该是，在日复一日地祈祷母亲能有好起来的那天。
　　再后来。

　　他的亲生母亲终于还是自杀走了。
　　而他被连夜丢去了国外一所多种族混读的垃圾高中。

　　然后，被逼着“学音乐”，日日受到监视，半点不被允许学习跟家族企业有关的专业。
　　只是为了防着他日后插手。

　　江沥垂着眼眸，于晦暗的阴影里，微微笑了下。
　　就这样，还想着他能妥协。

　　这些人总是蠢到令人发笑。

　　巷子即将走到尽头，肖因才发觉身边的人不知何时落后了好几步，她脚步一顿。
　　拉着他胳膊催促他：“你磨蹭什么呢？都快九点了，再不去人家鱼羹店都要关门了。”

　　江沥缓缓抬头，眼底的冷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但黑暗的巷子已经刚好到了尽头。

　　月光重新出现，清亮地铺满面前肖因含笑的眉眼。

　　那双漆黑澄澈的眼睛，只影影绰绰地倒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像是只有他。

　　在哪一瞬间，他清晰听到自己心跳失稳的声音。
　　接踵而至的，是冒出的一个疯狂念头。

　　如果这双眼底，真的只能住下他一个人就好了。

　　江沥闭了闭眼，轻轻喟叹一声。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