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罢了》子米

16、回

　　毕业时节，我手上拿着两份证书，带着全所未有的恐惧和茫然开始迎接自己的未来。首先是考研不顺利的事，然后是为了考研而拒绝了几份很不错的工作的事，都让我颇为心烦。妈妈心情则截然相反——她高兴我能回家陪她，毕竟大学四年我在外真的很少回来。
　　行李放下时，茫然四顾，啊，这确实是我回的家。敞亮的客厅，妈妈忙碌地踩着地板啪沓啪沓的节奏，阳台上葱葱郁郁的盆栽。忆起刚搬到新房时，那时的心情与此刻完全不同。

　　大二，在学校里妈妈就和我说，爹爹分了新房，他们省吃俭用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套大房子，一定要装修得温馨漂亮。和同学喝咖啡的我只是敷衍了一下，觉得这和我完全没关系，如果仔细想的话，或许是觉得只要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那么其他都无所谓了。
　　可是人预知的想法和面对现实时的想法真的会完全一致吗？
　　人们常说的表里不一一词，不过是指外在行为和内在动机不同而已，可是人心的复杂就在于，即使是同一个人对同一件事的想法，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都会不一样。
　　妈妈似乎再次焕发了对生活无限之热情，她亲自去选装修材料，和室内设计师讨论自己的构想，又到处去借鉴朋友家装修的经验。连屋顶装饰的横梁样式她都亲力亲为。
　　在电话里我抱怨她：“都多大岁数了啊，虽然妈你还是年轻漂亮的，整天在建筑材料和油漆里奔波总是要伤害身体的啊。爹爹比你能耐，你就和人家多多商量着来吧。”
　　“我喜欢，我愿意。”妈妈陶醉无比的声音很让我不消，“你爹爹懂什么，我要这房子装修得谁都比不上。宝宝你的窗帘可漂亮了，等回来你看看，保证你喜欢。”
　　拿着手机，在心里默默地说：我并不在乎窗帘颜色啊，我在乎你健康长寿。
　　假期，刚到家，爹爹跟我说了妈妈在装修房子是扭了脚，一个多月才好了的事儿。我铁着脸说她：“看我说什么了，叫你该悠着点的，什么都自己去干，你聘请的工人是做什么去了？”她呵呵笑着，高高兴兴。
　　妈妈身上连套新衣服都没有，这时的她，即使仍有美貌，深色的衣服完全遮掩了她曾经的耀眼，如同钻石被收到黑色缎子的小盒子里。那双手早已和年龄同步，根根青筋浮现，好像那平原上的沟壑和山峦，写着时间的流逝。她心里只有这未来的美好，这也让她整个人美好起来。是啊，曾经的极致魅力是属于青春的，因其尖锐，它终将为时光所磨平；现在的平凡快乐是属于生活的，当那份魅力贴近于生活时，才会变成美好。妈妈她，已经到了开始收获的年纪了。
　　跟从激动的妈妈和爹爹去看新房子，我突然感到些微的抵触情绪。当然不会让他们知道，可是，这种情绪莫名其妙存在，又似乎让我觉得合理。
　　这是我从未住过的上百平方公寓。足有旧房大小的客厅，宽敞明亮的厨房，还有由走廊连接的三间大卧室和一间书房。曾经向往过的落地窗就在眼前，阳光透过窗户，直直照进房里，这里每一处都散发着淡淡的温暖，在我那冰冷已久的灵魂上烙下难以消除的印记。
　　以前，我常常去闺蜜的家里玩耍。她家也是那么大，真皮沙发，宽频电视，还有昂贵的茶几。可是我只喜欢待在闺蜜的房间里，和她玩电脑、看漫画，聊聊天，如果可以，我会一直待在她的房内不到客厅里去。这是为什么呢？
　　看着这美丽的家，我心里轻轻地被揭开一个伤口，不知为何，不明所以。我住习惯了光线不足的漆黑的小卧室，那里有我喜爱的木床，床下是电脑桌和小衣柜，和现在一些大学宿舍里一样。那间小小的小小的卧室，在里面打电话永远都缺信号；如果不开灯，白天也犹如晚上；每个角落都被我利用，收拾整齐但也无可奈何的凌乱。透过我的窗户是妈妈的厨房，小小的狭长的厨房里散发着油烟的气味，每天我在房内复习可以听到妈妈准备饭菜叮当作响。客厅很小，和餐厅接在一起，每样家具都玲珑细致，都让我熟悉无比。阳光很少照到我的身上。
　　那是我熟悉的家。
　　眼前的，是一处新的归宿。
　　突然难以理解，妈妈，你持以怎样的心情来装修这美妙的地方？是脱离原先漆黑的小房子的愿望，还是得到更舒适的未来的愿望，抑或二者都有的保持以无限的动力？一处是共同的过去，一处是可能共同的未来，它们交织着，百般滋味都涌上心头。
　　记得在高中某年，我那小卧室里的床弹簧坏了，人睡在上面都会有点不自在。妈妈让街尾的某家木匠给我造了连着电脑桌和小衣柜的高低床，很艰难才搬到我的卧室里。我充满活力地在小屋子里收拾自己的东西，看着那个可以爬到上面的楼梯呼呼傻笑。可是妈妈站在我的房间门口，捂着嘴，看着我上下闹腾，却满眼泪水。
　　也许，那时的妈妈，和我的心情是如此相似。
　　我们都在渴望着那光明美好之处，但接触时总是更为迷茫痛苦。这大约就是所谓泾渭的必渡之壑了。
　　在新家里，妈妈找到了她的归宿。而我，或许还需要时间来慢慢铲除那滞留的发霉之物。

　　不过，虽然我终归是回来了，毕竟不会待很久。
　　妈妈对我有着太深的依恋，我亦同样，可是现在她有爹爹，想必如果我们分离，她的寂寞是可以得到弥补的。我有很远的路没走，当真的走远了，这个家，也就是归宿之一，而不再是唯一的归宿了。

　　上天啊，愿这生活不再充满了苦涩，您赋予我们的，我们感激，亦将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