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长安》盼望生

58、过往旧，谁人心不含伤悲

　　张泊闻言喃喃道：“好小子，心性不俗！”
　　多年以前也有人问过他相似的话，明知真心交付不得善终却继续义无反顾，这是他做不到的。
　　他会及时止损。
　　“我、我也少时追随陛下，陛下也这般心口不一，表面信任、内里质疑，还派侍卫暗中跟踪监视。”
　　张泊自嘲笑笑，心想也许元玉台还是当初那个桀骜不驯的傲气才子，因而可以不管不顾，能够绝无保留自己的真心。
　　他见元玉台面露不解，开口解释道：“除了我还有江向敏、仲先、携寒、谏议好几个人。”
　　“年少时不知陛下的疑心，满心欢喜有人赏识，以致后来仲先和携寒先后离开。”
　　“当初陛下执意娶唐家女，谏议伤心也就辞官离京了，前些年云昼回乡养病，如今就只剩我和江向敏了。”
　　“说到江向敏，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寒门贵子。”
　　张泊说着摇摇头，苦笑道：“年轻时，我们几人曾因家世排挤过他，那是还是个皇子的陛下开口维护他，自此江向敏就记住了陛下当时的恩情。”
　　“后来年纪渐长，才知晓江向敏的为人可贵之处。”
　　张太保叹口气，又道：“江向敏忠心，为官数十年从未纠结过党羽，就连当时名动天下的宋九郎，都是陛下开口让他留下的。”
　　张泊说得神情感慨，元玉台的注意力却在另一件事上，“陛下娶皇后如何了？”
　　怎么会使臣子伤心离去？
　　张太保看元玉台一眼，带着些了然的笑说道：“你如今才几岁，怎么会知道这些？可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唐家当时势大，最好的办法是从唐家后代瓦解恩宠。”
　　“陛下分别给唐家男子娶家世不大好的女子，也应该让当今的皇后嫁一凡夫俗子，可陛下不愿如此，争执几次，谏议也就伤心辞官了。”
　　两人皆是默默良久。
　　张泊是暗自怀念年少时光，元玉台却是怀疑这话的真假。
　　许久，张泊才道：“伯律可知兵不厌诈，难道不怕我一纸告于陛下？”
　　元玉台摇头道，回道：“兵者，国之大事也，乃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而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之人，自然不会值得太保赔上信誉风声和儿孙福息。”
　　“哈哈哈，”张太保大笑几声，又道：“伯律聪明啊，如今你我两人算是交心之情，可若出了门，还是各为其主的。”
　　“自然，伯律谨记。”
　　元玉台也笑笑，心想张太保也是为人复杂。
　　既要责难自己，却也忍受了晚辈的责难，算得上坦率，但更多了些弯弯绕绕的试探。
　　张泊话锋一转，继续问道：“所以平王究竟哪里打动你了？”能让你如此为他卖力？
　　元玉台闻言神情奕奕，笑道：“很多。”
　　“年少时，伯律在国子监旁听，借了一本旧书，时日太久，书名已记不清了，但记得书上有一句话。”
　　“所向谐偶，百事增倍，为人所敬，后必得道。”
　　“旁边有人的批注是，位高者谋下利，下而顺随，盖下因利而追之，心意不纯，吾不用也。”
　　“我当时不过十四岁，暗暗想了许久，一个人追随他人的原因是什么，名利、财富、美女？”
　　“后来翻书寻览答案，有人为知己摔琴、有人为赏识出世，伯律暗下决心，也要为心中理想追随明主。”
　　“可当时我连要做什么都没想好，把那句话记了许久，但不敢公之于众问他人。”
　　元玉台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因为旁人觉得某什么都会，某也实在羞于同他人谈论此事。”
　　“直到一次偶然在国子监门口见到孔先生，当时天还早没有旁人，我便同孔先生说了此事。”
　　“孔先生听完同我说，他不给我所谓的答案，只告诉我忠于自己的选择。”
　　“世人愿追随他人，不论是追名逐利还是为了心中大义，都是好的。”
　　“不需要一定是多么堂而皇之的缘由，只要这份心是真的就好，只要忠于追随之人，不背叛、不反间即可。”
　　“孔先生又说，这句话是上位者的想当然，不必过于纠结。”
　　“然后问我有何想法，我当时十分认同这句话，便摇头说没有想法。”
　　此刻烛火摇曳如当初树影斑驳，元玉台的思绪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早晨。

　　八年前他打听到学识渊博的孔维生先生每日一早都在国子监前等待学生，便早早去请教孔维生。
　　“孔祭酒，学生有一问题求您解答。”元玉台扭扭捏捏的。
　　“噢？什么事啊？”孔维生当时已经快六十了，蓄着一把山羊胡，边捋胡子边不急不慢问。
　　元玉台说完自己的问题，被他那种情绪带得也放松了。
　　“这个问题嘛，”孔维生习惯性顿了顿，才给元玉台解答，末了他又捋着胡子道：“我有个很好的学生就有过如此的想法，还被我呵斥了。”
　　见元玉台似懂非懂的听着，孔维生叹口气，语气淡淡道：“左右你也不知道他，我便与你说说吧。”
　　孔维生已经很久没和别人提起过李正怡了。
　　“我这个学生曾经十分执着，但他很通透，也聪明，不过年纪小嘛，很孩子气的。”
　　孔维生想到一件事，笑着说：“他常常在书上乱写乱画，然后过一段时日就会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天真，连带着丢了不少书，还会抵赖自己没写过那些，你说幼稚不幼稚啊？”
　　元玉台点着头，嘴里却道：“孔先生不觉得他可恶吗？人不应该敢做敢当吗？”
　　“可恶算不上，最多也就是稚气未退，毕竟他不过十二三岁，。”
　　孔维生面露笑容，“且他十分会反驳自己先前的道理，一板一眼同我说。”
　　“先生，奴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因过去的错处否认过去的自己，人长大总会觉得先前的自己不好，可谁也不能丢弃过去的自己。”
　　孔维生模仿的惟妙惟肖，元玉台也被逗笑了，“那他还挺有趣呢！”
　　孔维生也哈哈大笑道：“不止呢！他虽会承认自己的错处，但还是喜欢丢弃课本，然后那些书就都被我收起来了。”
　　孔维生压低声音，喃喃道：“有时候我想他了，时常会翻出来看一看。”
　　他不着痕迹抹了一把眼睛，恢复声音对元玉台道：“小学子，你想看看他的旧书吗？”
　　恰巧几个学生过来同孔维生问安“先生好！”“先生好！”
　　其中的姚旷天见元玉台站在孔祭酒身旁，好奇问道：“玉郎，你是在请教先生问题？”
　　元玉台下意识要否认，但还是点头应下道：“是啊！”
　　姚旷天笑嘻嘻凑过来道：“问的什么啊，让我们也听听呗！”
　　“我已经问过了！下次再说吧，先生，玉台先告退了！”说完元玉台便离开了。
　　孔维生和这群孩子摆摆手，招呼道：“去晨读吧！”

　　元玉台中断模糊的回忆，又道：“大概从那时起，某就有这种真心托付不问后果的的想法了。”
　　“之后几年，伯律在国子监担任校书郎，整理库房中旁人留下的书稿还有历年的答卷，留意到二郎他几乎年年都拿魁首，且文章新颖，立意明确，伯律十分拜服！”
　　“后来私盐事了，伯律便找温先生寻求引荐，见了二郎一面。”
　　元玉台顿了顿，“没想到二郎才二十四岁，仅比我大了四岁。”
　　“我故意表现得不服他，几次挑衅，事实证明，二郎的境界远在我之上，且十分有魄力。”
　　“二郎才能如此，那他疑心重又有什么问题呢？”
　　元玉台朝向张泊，挑眉问：“您说，我不该效忠二郎吗？”
　　张泊无话可说，元玉台离开。
　　须臾，简郁达推门进来，看着有些呆愣的张泊，笑着推他一把，问道：“这是怎么了？你这老货也有这般呆傻的时候？”
　　张泊回过神，幽幽叹口气道：“我呀！是被这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冲撞了！”
　　“咦嘿！”简郁达来了兴致，凑上来问道：“怎么了？快说说！”
　　张泊便把方才种种一一道明，末了道：“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元伯律对平王的态度，他怎么就这么死心塌地呢？”
　　简郁达摆摆手道：“嘿呀，其实平王风评不错的，哪有你想得那样龌龊啊？对了！”
　　他说着一拍大腿，张泊见他神情焦急，忙问：“怎么了？”
　　“哎呀！忘了让那元郎见一见我那孙女了！”
　　简郁达气得使劲锤了锤桌子，后悔道：“我当初以为元郎真的已有家室，他没有啊！”
　　“你！”张泊哆嗦着手连连点着简郁达，气道：“你还真想与平王的人有来往啊！平王他——”
　　张泊的话戛然而止，元玉台的话重新回响在他耳边：“这些人的血沾在手上，二郎只会嫌脏！”
　　“他若为人主，私盐事后绝对不会放任长安污秽不管，日积月累也会把京中官吏清扫一番，以儆效尤！”
　　是啊，自己居高官、享厚禄多年，实在有愧啊！
　　简郁达还在等张泊的下文，见他突然收音，问道：“怎么了？说啊。”
　　张泊既是羞又有愤，手往后一背，哼道：“不说了！”
　　他不说了，简郁达却有话要说：“我说泊兄啊，不论平王如何，那元郎的相貌心性才情都是无可挑的，以后就算平王不得玉玺——不对，是他一定得不到玉玺。”
　　闻言张泊的眼神才收回去，简郁达继续道：“元郎不跟平王，若追随太子，那也是会有一番出路的，何愁没有前途呢？”
　　“要我说啊，泊兄啊，你可要好好跟你家小娘子说好，别对平王真情实意，日后说不定还要和离呢。”
　　简郁达的意思张泊明白，日后郎君即位，若容不下李正怡，张雪颜只管一纸和离书。
　　张家多年为官，新帝必会应允。
　　可是……张泊心中暗想，难道李正怡真的没有即位的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