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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番外:再回首(中) ...

  •   两人各自吃起早餐来,未晞卸下了心头大石,自然开怀,吃得很快。

      苏若澄一如既往的不紧不慢,他吃相很文雅,但也因其文雅,细嚼慢咽的时候,白皙如凉玉的面颊会微微鼓起来,有一种别样的温良乖巧,甚至会有点可爱。

      未晞很喜欢看他吃东西。只可惜苏若澄极度自律,每顿七分即止,该吃多少就只吃多少,哪怕在外度假时,再贵的自助餐都不能让他屈尊多吃一口。所以每次两人一起用饭,未晞都很珍惜的边吃边抓紧时间看,双重享受,秀色可餐。

      苏若澄迎着她无知无觉、津津有味的傻乐目光,心中无语。他很配合的,脸上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认真思考状。

      思考那个聚会。

      未晞并不熟悉当初一中的其他男生们,所以她啥也没觉察。可苏若澄这样一个聪明透顶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却一早就瞧得明镜似的了。

      这次“热情”相邀、极力组织聚会的这些个同学们,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何岸的狐朋狗友、跟班小弟。

      派出这些爪牙来使劲抓他,这聚会能有好?

      何岸在N市摆的,明明白白就是场鸿门宴!

      苏若澄虽然不怕,但是,他又不是有那个大病,干什么要巴巴的大老远跑一趟,上赶着送上门去找削啊?

      所以,这场N市的聚会,他才不会去呢。

      他现在认真思考的,其实是——待会拒绝的措词该怎么说,才能更高冷、更气人?

      最好气得何岸暴跳如雷,把刚才那个贪功冒进、办事不力、大早上打电话吵醒了未晞的狗腿子,狠狠痛骂上一顿……

      想到这里,他心情甚是舒畅,眼睛不怀好意地眨了几下,温软无害的唇角也翘了起来,很难得地多吃了两筷。

      未晞看着这一抹迷人的薄笑,终于发觉有点不对。

      未晞怀疑地:“你……你这到底是想回去,还是不想回去啊?”

      他想到何岸能笑得这么开心??

      “想回去,也不想回去。”苏若澄很无辜地收起了笑容,避而不答,只轻描淡写道:“看要见的是什么人了。”

      他正了正神色,想起来:“对了,昨晚忘了告诉你后半截。”

      未晞:“什么后半截?”

      “就是之前说到的,我一个人独自回N市的时候,也很难受,很失落。”苏若澄抿了一口茶饮,接着说道:“可是,后来你寒假回去,过年我陪着你到处玩儿,和新婚的时候咱们再回N市,就完全不一样了,什么失落都无影无踪,特别快乐。”

      他温柔地说:“所以,你不用因为N市变化了,就不想再回去。无论它怎么变,也还是我们的家乡,不要抗拒。你那时难过,其实也是因为一个人,那种失落就被放大了。我的错……以后如果再回去,我一定什么事都先放下,去哪儿都陪着你一起。”

      未晞心里一热。确实,只要有他陪着一起,别说N市,哪怕是去什么荒岛求生,她都会觉得温暖有靠,特别安心。

      结束了早餐,未晞拿过来两块宝宝用的写字板:“正好,今天他们的诗词背诵课有了。”

      苏若澄莞尔,接过其中的一块,“嗯,这次一定能对上。”

      这是他俩的一个小游戏。

      在双胞胎学会说话后不久,他们就开始了一些简单的诗词启蒙,每天早上出门前,在写字板上写下一首诗或者词,让保姆和育儿嫂教着念。

      一开始,两人谁有时间谁来布置。因为只是启蒙,布置的也都是耳熟能详的最常见的诗词。但是有一次,未晞随手写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若澄看到后,沉吟着用笔圈出了“乱石穿空,惊涛拍岸”那几个字。

      “人教版虽然一直是这个版本,但是我小时候,爷爷教我的是‘乱石崩云,惊涛裂岸’,他说港台很多学校现在还用的是那个版本。虽然他们以后上学,教科书上怎么教就怎么写吧……但是,早期多接触些别的版本,也没坏处,你觉得呢?”

      未晞赞同。后来就经常这样,每次她写了最常见的通行版本,苏若澄会在旁边圈出,补充一些不太常见的其他版本。

      但是也有时候,苏若澄挑的版本,未晞不认可。

      比如教着背朝代歌的时候,苏若澄用的是“唐尧虞舜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秦汉三国东西晋,南朝北朝是对头。隋唐五代又十国,宋元明清帝王休。”

      第一句打头的“唐尧虞舜”,两个宝宝就怎么都念不清楚。未晞晚上回来一看,皱眉反对:“你就不能用个简单点的吗?”

      苏若澄把“唐尧虞舜”擦掉了改成“三皇五帝”,说:“行吧。这个就是简单一点的版本。应该好背多了。”

      未晞无语:“为什么不用最简单的?我们小时候用的都是这个啊——”提笔在另一块板写上:“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二晋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皇朝至此完。”

      苏若澄说:“你这个其实比我写的那个长。”

      未晞不服:“但是它每一句短,我觉得对宝宝来说,这个更好背。”

      两人最后商定,就这么各写一首,分别给两个宝宝,看哪个更容易背。后来,更变成了一个教哥哥,一个教妹妹。

      再后来,两人每天所布置的功课,有时相对,有时应和,就慢慢变成了他们俩之间的一个小游戏了。比如,某一年过生日,未晞感慨时间过得太快,给妹妹布置了一首苏轼的《行香子·述怀》,里面有一句:“……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苏若澄看到后,就给哥哥也写了一首《行香子》,是张先的《行香子·舞雪歌云》,里面有一句应和得很妙的:“……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未晞那天看到后,一下就笑了,述怀变开怀,把这六个“中”拼到一起念了好久。真有他的,这都能一唱一和。

      也有的时候,因某件事情,两人同有所感,会心有灵犀的,不约而同,布置的是同一首诗词,这就叫“对上”。

      比如今天这样。这个关于N市的话题还能想到啥,能不对上吗?

      两人各执一板,各写一半。写完再翻开一看,果然是同一首《定风波》。

      未晞手里的是上半首,“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苏若澄手里的是下一半,“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两人相视而笑。

      苏若澄娴熟地低下头来,未晞双唇接着“对上”。唔唔,他们苏家的老祖宗,写得真是太好了啊。她幸福地紧紧贴在他胸口上,此心安处……是吾乡。

      ·

      家政阿姨的脚步声从厨房哒哒传来,随即又蹑手蹑脚,悄悄退开。

      真是的,以前在那么多人家干过活,就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婚后这么久还能每天还这么腻歪,搞得她都不好意思过去收拾碗筷。

      未晞听见了脚步声,恋恋不舍地把苏若澄松开。

      “好啦,让阿姨过来吧。我也要上班去了。”

      苏若澄不松手,仍然揽着她,陪着走到了玄关的临时衣帽间。

      未晞无奈:“说过多少次啦,我自己开车就行,不要你送。”

      自从给A大捐过那幅价值惊人的画,她的领导、同事、包括一些消息灵通的学生,都对苏先生兴趣很浓厚。苏若澄这个人本身又太招人。未晞不喜欢招摇,她宁可冒着被外人误会成“是不是感情有变啊?”的猜测,把苏若澄藏得像家中压箱底的收藏品似的,恨不得捂个严严实实,若非必要,绝不示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本来也是家里最宝贵的藏品啊,绝无仅有!

      苏若澄好笑地睨了她一眼:“想什么呢。只是一块儿走,我今天要去汉韵办点事。”

      未晞:“……哦。”

      苏家秉持的是很传统的“成家立业”原则,男人先成家后立业。在苏若澄婚后,才把汉韵等产业正式交到了他的手上,包括祖传的所有藏品。

      收藏家的藏品,也是要经常流动的,市场活跃了,蛋糕才能做大,大盘水涨船高了,瑰宝才能发挥出应有的价值。不过这个出什么,进什么,留什么,抛什么,学问很大。苏若澄踏入这个领域时虽然还非常年轻,但是家学渊源,慧眼独具,操作精准,游刃有余。

      乱世黄金盛世收藏,在苏老那个历经战乱饥荒的年代,文物、字画、艺术品等物一度远不如金条、现钞、甚至粮票抢手,他收的大部分东西,在当时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许多书画甚至是为了接济朋友才买的。但也因为这样,攒了特别繁多庞杂的原始积累。

      苏若澄赶上的却是盛世国富民强的好时代,中国经济腾飞了,权贵土豪们财富暴涨了,上层需求旺盛,拍卖会上的金额屡创新高,各路藏品的价格像坐火箭一样飞升。他一副好牌在手,自身又聪明过人,眼光敏锐,进退自如,轻轻松松就打成了王炸,身家以极快的速度爆炸式翻番。

      苏若澄接手不到两年,汉韵的营业收入对他而言就已经不值一提。倒是有很多通过会员途径、络绎不绝想来找他的人,让他疲于应付。苏若澄将汉韵的会员制改成了私密的邀请制,非邀请不得入内,关闭了大门,只接待主人认可的客人。

      现在还能得到邀请的人,已经很少了;能让他亲自过去接待的人,更少,除非身份实在不一般。所以苏若澄这几年,深居简出,需要去汉韵办事的情况并不多。除了藏品出库入库,十次倒有八次是因为带宝宝玩,才全家过去度周末的。

      “明天就是周六了……”未晞顿了顿问,“你今天过去干嘛呀?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明天咱们全家再一起过去呗。去那住个两天。”

      苏若澄:“挺重要的。”

      未晞:“哦。”

      低下头,未晞从玄关柜抽屉里抽出了一枚口罩的新包装,一边递一边拆,“听说最近Y市又爆了一波疫情呢,不可不防,那你出门记得要戴好口罩。”

      苏若澄垂眸溜了她一眼,眼睛里掠过隐约的笑意。

      “我带上咱爸咱妈一起去。”他声音舒淡,闲适悠然地说,“爸前两天说了想去古籍馆找本书。妈睡眠有点不好,也想去趟杏林堂。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待会坐我的车一起过去。”

      “这样啊,好好好。”未晞停下了拆口罩包装的手,只塞进他外套口袋,“车上闷,那你还是先不要戴了吧。”

      苏若澄无可无不可,很好脾气的含着一丝笑,任她安排。

      未晞想了想,又说:“你们既然过去,今天就不用回来了,别跑来跑去的。如果我下班早的话,我去接宝宝放学,一起去那边过周末。如果下班晚的话,就让司机先接宝宝过去,我下了班再自己过去。”

      苏若澄毫不意外地嗯了一声,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两人换好外套,拿上钥匙,一起进入地下车库。不一会儿,陆爸陆妈也下来了。在老人千八百遍、不厌其烦的“开车小心”叮嘱声中,小夫妻熟练地诺诺连声,分别进入两辆车的驾驶座。未晞自去A大,苏若澄载上陆爸陆妈,向汉韵驶去。

      ·

      汉韵。

      古色古香的青灰砖墙外,葳蕤古树下,几个穿着汉服的妹子正在拍照。

      这几年,汉服变得越来越日常,敢穿出门的人越来越多了,在街上也不会再招来奇怪的目光。几个妹子都很自如,袅袅婷婷地拍完砖墙拍大门,一边拍一边纷纷赞叹。

      “这景好。真的好有古风氛围感。”

      “要是能进去拍就好了,里面肯定还更好看。”

      “可惜进不去。”

      “这园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呀?看着像古建筑,但是又不开放。”

      “我听说,这里以前是一家很高端的会所。可惜现在好像不开了,有钱也进不去了。”

      小琉璃笑了笑,走上前去,在妹子们惊诧艳羡的目光中,开门入内。

      她以前是汉韵歌舞乐团的成员,学戏曲的。“小琉璃”三个字,就是她的艺名。

      汉韵改为邀请制后,裁减了许多业务,歌舞乐团也变成散养了。但是小琉璃可以一直待遇优渥的留在这里,因为她是汉韵刘经理的女儿。她对这个园子的一草一木,比苏若澄还要熟悉。她们家祖上,就是给苏家管这宅院的。

      苏家祖籍N市,世代书香,江南学子从古到今都擅长考学,他们家先辈中通过科举进京入仕的名臣学士着实不少,家谱相当荣耀显赫,在京城留下了偌大的故居。所以,虽然苏若澄在原籍N市出生长大,但是,远在北京的汉韵这园子,也是他家的祖宅。

      刘经理的祖上,是苏家的仆役。老人家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经常向小琉璃提起过去。

      小琉璃每次都很不耐烦听,又不是什么光彩的历史。谁乐意当奴才胚子!

      她第一次见苏若澄之前,就憋了一肚子气。

      老人家絮絮叨叨的叮嘱她,苏老的宝贝孙子从N市过来看爷爷,要带他到处去玩一下。小琉璃与他年龄相仿,那时都是只有十几岁的孩子,老人家便自告奋勇,让小琉璃担此大任。

      “今天你一定要好好表现,懂点礼貌,知道吗?这是主人家这一代唯一的小公子。要搁过去,人家是小少爷,你就是伺候他的小丫鬟。”

      小琉璃一蹦三丈高。

      ——所谓“西皮京韵二锅头,同仁堂外前门楼。大碗茶喷四合院,说话最冲北京妞。”虽然这俗语的最后一句有失偏颇,但是拿来形容小琉璃却是最恰当不过的,她打小说话非常冲。

      “这孙子是哪颗葱啊!他也配让我伺候?!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别以为她不知道,红楼梦里的丫头,纨绔少爷是可以随便收通房的好吗!呕!

      但是,没多会儿,刚走上回廊,她就蒙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清晨凉雾轻浅,站在扶疏花木之间的,竟是那样一个江南月色般的少年。

      她学唱过的所有戏文,想象过的所有幻相,都没有眼前的这个人好看。

      小琉璃心中惊叹,头一次对新时代产生了遗憾。

      这就是我家公子啊!!!

      我可以!我愿意伺候!我好想当他的小丫鬟!

      只可惜苏若澄才不要人伺候。他那时还在念初中,但是气度已经很从容。表面上虽然斯文有礼,实际上非常客气疏离。

      面对小琉璃连珠炮一样的一大串提议:“你想去哪儿,故宫?长城?天安门?颐和园?圆明园?天坛?恭王府?……”

      小琉璃一口京腔字正腔圆,学戏又学得伶牙俐齿,报菜名能一分钟之内报上一百多个不带歇的。她脆生生的嗓音像泼溅出一盘珠子一样,噼里啪啦滔滔不绝,一口气把能想到的景点全报了出来。

      苏若澄安静听完,神色淡淡,只回了七个字。

      “谢谢,不用,我去过。”

      语调不急不缓,音色清润温文,带着一点很好听的柔软的尾音,好像一把余韵悠长的琴。

      小琉璃戛然而止,莫名的面红耳赤,一向引以为豪的基本功再也无从施展。第一次觉得,自己说话好像太急、太冲、太吵闹了。

      从此以后,也就是在这个人面前,她几乎再没大声说过话,用尽了她这辈子最宛转低回的语速。

      苏若澄假期过来,是在爷爷身边学习的。琴棋书画,苏老都给他找了名师指点,他心无旁骛,学得认认真真。

      假期结束,他回N市的时候,小琉璃很惆怅,羡慕他的女同学。

      但是看他那样子,她又很清楚,即使成为了能天天看见他的女同学,也没什么用。

      不过是另一种惆怅罢了。

      这样的少年,注定就是要让少女伤心的。小琉璃能想象,他给他学校里的女孩子,带去过多少心动和心碎。

      就像戏文里唱的——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

      挺好。大家都一样,也就不差她一个。

      苏若澄升高中的时候,他爸爸与苏老爆发过一次激烈的争吵。

      因历史原因,苏爸爸从小不在苏老身边长大,也并未传承国学衣钵,相反的,他是坚定的洋派,一门心思要出国移民,那时就想把苏若澄也带出去。

      苏老坚决反对。他之所以那么重视对苏若澄的传统教育,就是生怕唯一的孙子也变成这个样子。苏老阻止不了儿子,但是坚持留下了孙子,让苏若澄至少要在国内念完高中,定型了才能出去。

      苏若澄高一寒假过来时,悄悄地感谢了爷爷,小声说:“其实,我自己也不想走。”

      苏老说:“爷爷不是老顽固,我年轻时也留过洋,能反对他们带你去留学吗?我反对的是移民!”

      但苏老也知道,儿子什么手续都办完了,迟早是要把孙子带出去的。苏老无奈地长叹一声,絮絮念叨道:“若澄啊,爷爷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以后出去了,千万不能找个鬼佬女子!混血儿也不行,我苏家的子孙必须是纯种华人。对了,也不要找个连中国话都不会说的ABC……”

      这是他们祖孙之间第一次谈到这种话题。苏若澄一愣,好像有点想笑,又有点腼腆,皎白的脸透出点薄红,手足无措地卡壳了一下。难得看到这个淡定少年害羞的样子,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包括小琉璃。

      但是,接着她就看到,那双清水湖面一样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缕春风划过涟漪。苏若澄极快地低下头,柔软的笑意里还带着点羞涩,声音却很笃定地说:“爷爷,放心吧。我找的女孩子,您以后一定也喜欢。”

      小琉璃心里一震。

      他说的不是“我以后找的女孩子,您一定也喜欢。”而是“我找的女孩子,您以后一定也喜欢。”

      这微妙的差别,难道——

      他竟然已经找到喜欢的女孩子了?!

      小琉璃怔了半天,难以置信。

      原来,青春年少,情窦初开的年纪,终究是谁也逃不过。

      原来,她家小公子这么“冰清玉洁”的人,也是会动心的。

      ·

      高中三年里,苏若澄每一放假都还是会过来。小琉璃留神观察着他,越发肯定。

      苏老手把手地教他鉴赏,带他去看藏品,看展览,苏若澄会不动声色地留意一些古玩首饰。有好几次,看上了什么镯子、珠玉之类的东西,还费尽心思找了很多借口,装作不经意地求苏老给他。

      小琉璃知道,他真的有心上人了。这一定是想拿去送给那个女孩子。

      苏家的家长们却都不知道。苏老年事已高,没那么细心敏感。苏爸爸已经去了加拿大,苏妈妈也常年两头跑,N市的家里只有一个老阿姨照料他的生活。苏若澄又一直超绝优秀,从来没让大人们操心过。

      直到临近高考前,突然闯出大祸。

      小琉璃只听说,他好像是和一个女孩子早恋,两人一天晚上一起撒了谎夜不归宿,被逮住了,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的,落了个很大的处分。幸亏他爸妈早给他安排好了要出国。

      小琉璃还听说,他本来好像还不肯走。在闹出那事之前,就跟他爸妈拉锯好久了。但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闹出那事之后,反而又同意走了。

      苏妈妈生怕他反悔,在办完离校手续后,就立刻将他带离了N市,带去了北京。让他临走前再看看爷爷,从北京转机飞加拿大。

      所以,N市一中里后来发生的事情,苏若澄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被带到北京的时候,浑浑噩噩,状态非常非常糟糕。

      苏老责问他:“你到底有没有糟蹋人家女孩子?如果有,那就不能走,得负责。”

      苏若澄对第一句话回答得很干脆,很反感,冷然道:“没有!糟蹋人家女孩子的,可不是我!”

      ——他与何岸同班,何岸和吴家莲之间发生的事,他其实比未晞知道得还早。

      所以他真的怎么也想不到,出了那样的事,未晞在夜栈涂鸦墙上,为broken的Hean写下的,却有一句“My heart will go on.”

      这句话像刀一样划在他心上,每一笔刺出的都是心头血,眼中泪,他声音破碎,颠三倒四地呜咽起来。

      “您以为我想走啊?”

      “我倒是想负责!可是……她想要的,不是我……”

      窗外偷听的小琉璃听得呆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老也没听懂,但看到他这个不争气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哭什么,没出息的东西!我们苏家在门风问题上,还从没闹出这么丢人的事!我们平时给你的教育,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苏若澄竟破天荒顶嘴道:“爷爷,可能你们以前给我的教育,一开始就是错的!”

      苏老:“??!!”

      “您从小教育我,君子成人之美。”苏若澄惨笑了一声,绝望地喃喃道,“可您却没告诉过我,成全了别人之后,自己要这么痛苦难过。我成全了别人,可谁来成全我呢?”

      苏老气得差点到处找拐棍。

      “混账东西!你疯了吗?教你做个君子还有错?不做君子你难道想做个小人不成!马上给我滚去罚跪!气死我了!”

      ·

      苏若澄被罚跪,小琉璃偷偷去看他。

      苏老的家规很严,苏若澄以前也偶尔被罚跪过,每次都姿势标准,肩平背直,端端正正。

      但是这次,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自暴自弃,一副怎么舒服我就怎么来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背靠着一面墙,跪坐在一个角落里。垂着头,手里居然还握着一瓶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酒。

      苏若澄身高高达187,但是都长在腿上了,头脸又秀致偏小,他坐着的时候,看不出有那么高。这时以这么个姿势跪坐着缩在墙角,更比平时单薄显小。

      墙灰蹭脏了他身上雪白的衬衫,黑色长裤上也沾了不少尘土,他漠然不管。那模样,仿佛天边明月,坠落泥潭。

      小琉璃心里又酸又软。

      她家公子不仅失恋痛苦,连三观都受到了巨大冲击,在崩塌中。

      他忍痛成全了别人,却忍不住怀疑自己。

      这种一直以来坚不可摧的人,他自制自律的堡垒第一次出现了裂隙。如果要趁虚而入,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时机。

      小琉璃走过去,柔声说:“你别这样,苏老已经不生气了。他是担心你,你只要去认个错儿就好了。”

      苏若澄像没听见一样,灌下了一大口酒。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其实觉得很难喝。但也因为这样,他更要喝。他厌弃这个连酒都不会喝的自己。

      小琉璃又说:“不想去的话,那你也别光喝,饿不饿?我给你带了点儿吃的。”

      她和他面对面,也跪坐了下来。苏若澄像没看见一样,只自顾自的又灌了一口。

      小琉璃拿出带的东西,弯腰摆到两人中间的地上。

      那时是夏天,她的T恤领口有点宽。这一弯腰,苏若澄突然一僵,立即非礼勿视地移开了目光。

      然后,他也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和一个女孩子这样面对面的跪坐,似乎……很不妥。

      好像,好像拜天地时的夫妻对拜……

      这个联想让他心头一震,霍然起身。只是跪坐得太久,腿有些发麻,歪了一下,没能马上站起来。

      就在这身子一歪的瞬间,他的心神却蓦然正了回来。眼中所有的迷茫混沌都被淘澄干净,沉淀过后,还更清明透彻,静水流深。照见他自己的心。

      正如苏老曾经说的,让他定型了才能出国去。

      十八岁半的苏若澄,在这一刻看清了他自己。发现自己的确已经定型,不可更改,也无意更改。

      他有他的骄傲。无论多么羡慕何岸,他都不可能变成何岸。

      更何况,何岸的某些行为,他看不惯,也瞧不上。

      他怎么可能变成自己不齿的样子?

      苏若澄淡笑了一声,放下了那个酒瓶,扶着墙慢慢站起身来。礼貌而客气地,回了小琉璃七个字。

      “谢谢,不用,我不饿。”

      和初次见面几乎一模一样,就改了两个字。不变的永远是表示拒绝的那四个字。

      小琉璃不明白怎么回事,还傻傻地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但是,随着苏若澄的站起,以两人现在这么近的距离,小琉璃眼睁睁的看见……

      她家公子那一双超级长腿,好长好绝好苏好欲的腿,离她的鼻尖近在咫尺。延伸,延伸,笔直往上延伸。裤子上的褶皱,她能看得清清楚楚……

      目光所及处……

      ……!!!

      苏若澄走出去好久,她还头脑充血,小脸通红,浑身发烫,回不过神。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个什么绝、世、大、傻、逼、啊?!

      这样的极品男人,居然都不懂得珍惜!

      活该无福消受!

      ·

      苏若澄出国后,他的消息,小琉璃就很少听到了。

      也不想打听。她已经很明白,那永远只能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个人。

      小琉璃从戏曲艺校毕业后,合适的工作并不好找,最后还是进了汉韵歌舞乐团。冥冥中自有天意似的,实现了她家老人的愿望,世世代代给苏家打工。

      她每天在这个熟悉至极的园子里来来去去,有时清晨起凉雾,月夜倚长廊,会想起她少年的小公子。

      这些寂寞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什么时候才能迎回它们的小主人?

      直到六年后的一天,苏若澄终于回来了。他一回来,就单独开放了古琴社,并亲自主持。

      很多服务生并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还以为他只是秦大师的一个弟子,降价的原因是因为资历不够。

      小琉璃这样的少数知情人,却不得不疑惑。

      主人万里迢迢归来,纡尊降贵,亲自卖艺,这是图啥?

      小琉璃也知道,汉韵的入会费很高,大多数人进不来。他特意给古琴社单开降价,那应该是为了让本来听不起的人也能进来。她家公子如此品貌,却单身到了现在,苏家长辈们都着急了,莫非,他这是想要以琴寻找知音?

      其他人也大致这么猜测。因为女孩子们都发现了,这位苏大帅哥每天,在每一场琴开场前,目光都要搜寻一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然后,期待落空,他面无表情沉默地弹完,收琴时会有淡淡的失望。

      小琉璃实在忍不住,代表大家,开玩笑地去问了他。

      “怎么,还没等到你的知音吗?”

      苏若澄却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不。”

      他手指漫不经心地在琴弦一拨,幽幽道:“我等的,是一个不听琴的人。”

      小琉璃莫名其妙。

      他练了将近二十年琴,每天弹奏,等一个不听琴的人?

      不听琴的人,又怎么会来古琴社?

      苏若澄往电脑上、企鹅好友列表里唯一的一个头像看了一眼。他那段时间,除了在琴社里等人,就是等这个头像上线。

      他说:“会来的。”

      直到几个星期后的一天,该来的终于来了。

      小琉璃演完一场交班时,碰到服务员妹子们议论纷纷,说今天古琴社来了好几个A大的女生,其中却有一个,进来了以后不想听琴,没有买票。

      然而,苏若澄偏偏追着那个女孩子,追了出去,非要请人家吃饭。

      居然真给他等到了?!

      真的是一个不听琴、却来了这家古琴社的人!

      其他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说,他们好像是认识的。可能碰上熟人了吧。

      小琉璃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她家公子如此品貌,一直单身,该不会……该不会……

      苏若澄晚上回来的时候,满面春风,小琉璃从来没见他这么真心的快乐过。

      她试探着问,“今天的那个女孩子,你们认识?”

      苏若澄:“高中同学。”

      可怕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小琉璃不敢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男朋友都换了好几茬了,可他等的,居然还是他高中时的那个女孩子?!

      “是……是你那时的女朋友?”

      苏若澄停顿了一下,没答是也没答不是。他的表情很难形容,仿佛很是怀念,却又很是辛酸,一言难尽地黯然道:“直到今天,我们才第一次说上话。”

      小琉璃惊呆了。

      高中三年同学!又不是哑巴,以前居然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他们到底是怎么早恋的啊!又是怎么被处分的啊!

      这踏马到底是个什么故事啊?!

      这种事情,居然是真实存在的吗!

      ·

      小琉璃没想到,她一个学戏的人,有生之年看过的最精彩的一场演出,竟然是她家公子亲自登台上演的追妻大戏。

      一开始,人家那女孩对他表现得好像根本不熟,比陌生人还陌生。

      但是,他们两人之间,又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知己知彼的奇特气氛,暗流涌动。

      一起装傻,互相试探。你进我退,爱恨纠缠。几度交锋,剑影刀光。跌宕起伏,峰回路转。

      一度本来都以为要BE了,她家公子掏心掏肺,祭出了他从高中起就收集的那么多心意礼物,可那女孩非但不为所动,似乎还回了一记痛击。苏若澄连夜“离家出走”,不知所踪,刘经理都担心得睡不着觉,对着小琉璃长吁短叹。

      “听他妈妈说,他上一次失恋,就单身了六年还放不下。这次再度栽在同一个人手里,又得多久才能走出来啊?咱们百年汉韵,什么时候才能迎来这一代的女主人啊?”

      谁知道,过了也没多久,刘经理就接到苏若澄从N市打来的电话,大跌眼镜。

      “他……他说,要……要结婚了!!!”

      ·

      尘埃落定,功德圆满。她家公子终究得到了一个HE。

      小琉璃很为苏若澄高兴,对汉韵这个新的女主人,也没什么意见。

      只有一件事——后来她们才知道陆未晞不听琴的原因,原来她竟是个音痴。

      小琉璃学戏,喜欢古风乐曲,喜欢听苏若澄抚琴。苏若澄以前在汉韵,在窗前、在月下、在梅边练琴,意境都超级美好,弹得特别好听。

      可是到了婚后,只要有陆未晞在,就完蛋了。

      陆未晞也喜欢看他抚琴,但仅限于“看”。苏若澄弹什么,她是一点儿也不懂欣赏的。只会托腮坐在旁边沉迷美色,还经常使坏。

      比如说,苏若澄每次静心弹奏的时候,陆未晞会从背后把他抱住,凑到他耳边厮磨吹气。

      苏若澄弦音乱了,无奈停住,她还一脸无辜状,明知故问道:“怎么了?怎么不弹了?”

      苏若澄:“你说呢?”

      “你的这种古琴,不是最讲究修身养性的吗?这点干扰你都受不了啊?”

      “如你所愿,我这就好好‘修、身、养、性’……”

      咬着字的拖长音调里带出让人脸红心跳的暧昧热意,听起来那叫一个少儿不宜,门窗随之紧闭,服务员妹子们纷纷捂脸回避。

      ……

      所以,只要有陆未晞在,苏若澄是没法正经弹琴的。

      后来汉韵改制,他们又搬到了别墅区去,小琉璃能听到他琴声的机会就更少了。

      不过他如果自己过来的话,办完了事,会像以前一样,坐下来好好弹上几曲。每次小琉璃都悄悄的听得很珍惜。

      今天也是如此,她知道他要来,就一大早过来了,提前把该干的事儿忙完,好留出听琴的时间。

      苏若澄的车子驶了进来。

      小琉璃看着他停车,看着他把陆爸爸送到古籍馆,把陆妈妈送到杏林堂。

      看着他分花拂柳,翩然向后院行去……

      她急忙想跟上,谁知却见苏若澄一拐弯,走进了……

      澄心阁的厨房???

      ·

      澄心阁的主厨老黄,也是个为苏家服务了半辈子的人,称呼做派上都保持着旧时的老规矩。他管苏若澄叫少东家。

      老黄很热爱自己的职业,做菜对他而言,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事。但是,他却绝不能容忍苏若澄沾这个,甚至看都看不得他踏进厨房。

      “少东家,厨房这种地方,不是您该来的!想吃什么,让人说一声不就行了?”

      苏若澄笑了笑,“黄师傅,我想问问,能不能做些N市的小炒菜。”

      “这还不简单?”老黄也是N市人,最拿手的就是家乡菜系,这本来也是澄心阁的一张金字招牌。

      “不,要的不是澄心阁里的菜式。”苏若澄描述道,“是……以前我们上中学时,中学旁边开的家常小炒菜馆里的菜式。”

      老黄:“???”

      苏若澄自己也没见过,“听说,和中学食堂里的菜式差不多。味道要比食堂里的好一点,但是,又不要好太多。”

      老黄:“……”

      “能做出来吗?”

      “少东家,您这可真是为难我了。”

      老黄的职业尊严受到了侮辱,两手一摊气鼓鼓道,“厨师也是有传承的,这您知道吧?我们家祖上,在故宫和总统府都做过菜,就是没做过食堂!”

      “……”

      苏若澄:“打扰了,当我没说过。”

      他走出澄心阁,刚准备向古籍馆走去,却见陆爸爸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书,去杏林堂陪陆妈妈做调理睡眠的针灸。

      苏若澄也一起进去了,沉吟着向二老打探。

      “爸,妈,你们还记不记得,未晞小时候,她喜欢吃家门口的哪些小吃摊?”

      “小吃摊?”陆爸爸一怔,“那时候,学校门口的小吃摊很脏的呀,我们从来不让她吃!我们家就在学校里,吃什么都是家里自己做。未未很乖的,也不像别的孩子那么嘴馋。”

      “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陆妈妈好笑,“你管得再严,小孩子哪有忍得住不吃小吃的?越不让吃,越觉得香!至于她爱吃什么,这倒不清楚了,那时候,都是何岸偷偷带她去的……”

      这名字一冒出来,陆妈妈自知失言,尴尬地停住了。

      苏若澄笑了笑,大方地表示没事。

      他早该猜到的。

      只是……为什么……连岳父岳母都那么神色古怪的、避免在他面前提起何岸这个名字啊?

      苏若澄从杏林堂中出来,面无表情地向后院踱去,纠结思索着这个问题。

      他有那么小气?

      对何岸表现得有那么在意?

      怎么可能?!

      到底哪有?!

      今早不还刚和未晞讨论过嘛?她嘴里把何岸这个破名字提了至少十几次,还说到了何岸小时候爱拆房子的事,记得那么清楚!他也没什么不爽呀?

      一直都那么云淡风轻的好吗?

      前年春天,未晞有一次给宝宝写诗,好死不死的写了首“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他一看到“何”“岸”那两个字眼睛就直了,翻来覆去的琢磨了半天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可最后都忍住了没说什么呢!一句“相见争如不见”之类的酸话都没回,只默默的给她擦掉完事。

      这还不够大气吗???

      对何岸这种早已经是过去式的家伙,他明明一点儿也不介意!

      他们一个两个的,为什么却都这么小心翼翼?好像他多拈酸吃醋一样!

      他这么有风度的人,吃醋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如她所愿,这就亲切地对前同桌展示一下友爱与关怀。

      ·

      N市。

      何岸正怒气冲天,果然把早上打电话的笨蛋痛骂了一顿。

      “你们怎么办事的?为什么会这么蠢?”

      “就干打电话让聚会啊?找找借口都不会?”

      “老班、校长,随便找一个过七十大寿!让得意门生不好意思不参加!”

      “一中变成新一中以后,不是还搞过个活动收录荣誉校友?他们俩都在名单里,这么现成的理由你们都不会用!”

      ……

      一口气骂完一大串,抛出了十几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在小弟们诚惶诚恐、恍然大悟的一片“老大英明!”膜拜声中,何岸气冲冲挂断电话。

      晚了!已经打草惊蛇了。

      也怪他自己……昨天太急眼了。怎么会失误到派出了这几块废料?能把苏若澄诓来才怪。

      何岸靠在椅背上深呼吸给自己顺气,有些懊丧地发现,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遇到未晞相关的事情时,他还是很容易阵脚大乱,变回当初那个毛毛躁躁的傻小子的模样。

      可能是因为初恋的时候才十二岁吧,他在她面前,就好像永远长不大。

      如果,他当初不那么幼稚、那么傻,他们之间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何岸烦躁地抹了把脸,忽然又有点矛盾,暗自庆幸三土那帮废物没能把未晞请动。

      他不知道,未晞看到现在的他,会是什么表情?

      会不会……已经变得特别陌生。

      如果以前有人告诉何岸,他以后会变成一个冷漠无情、不苟言笑的人,他一定乐得不行,觉得很好笑。

      因为他从小性格开朗,阳光灿烂,左颊边上那个小酒窝就是他的标志,盛满的都是无忧无虑的活泼快乐。

      然而,这些年,他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变得很少很少笑了。

      一开始他只归结为,随着年龄增长,烦心的事总在增多,肩上的担子变得沉重。

      何岸当初刚接手家里的生意不到两年,他爸爸因早年在生意场上应酬过多、烟酒无度、饮食不注意,上了年纪后,身体全返还回来了。糖尿病,脂肪肝,胃癌。幸亏体检发现得早,术后控制得好,但从此也成为了医院常客,老老实实专心养生去了。他们家偌大的家业摊子,就全压到了年纪轻轻的何岸身上。

      在这种情形下,他还笑得出来吗?他能像以前一样轻松自在吗?他不板起脸、不疾言厉色、不树立威严,能镇得住公司里那么多老奸巨猾的老家伙吗?

      何岸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成熟起来,他费了无数的心血精力,没让他爸妈失望,把家业管得很好,比他爸还好。旗下控股集团的业务范围早就不止步于房地产,在金融、旅游、新能源等多个领域,全国和海外都到处开花。

      但是,何岸每天过得很忙,很累。他有时也纳闷,网上老说“何以解忧唯有暴富”,可他都这么有钱了,怎么还有那么多糟心事呢?政策随时生变,银行有巨额欠款要还,上万名员工要养。作为那么多社畜的大老板,他过得可一点也不比社畜轻松!

      每当他觉得忙完这个阶段、我就可以轻松一些了的时候,总是会冒出来更烦的事。比如说,前两年经营得好不容易一片欣欣向荣了、他刚准备休息休息,谁成想又突然冒出个席卷全球的新冠病毒?旗下好几个行业的好几家公司,好些个大项目都受到了影响,资金链差点断裂,他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度过难关,转危为安。

      何岸这些年几乎不再想起未晞,也有这方面原因。和现实的种种烦心压力比起来,少年时的那些风花雪月,简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包括偶尔控制不住地想到一下未晞,往往也是因为另一重烦心和压力。

      他爸爸专心养生后,清闲得很,公司的事一概不管,但是就有精神给他催婚,经常抱怨他怎么还没让他们抱上孙子?

      他妈妈更不用说,尤其是吸取他爸的惨痛教训后,深怕何岸也像他爸早年一样,光顾着忙事业,不注意身体。天天念叨着,他不成家是不行的呀,得有个老婆照管他呀。

      他们逮着机会就给他张罗相亲。

      何岸气不打一处来。他都这么烦这么累了,还专戳他的伤心事!

      要不是他爸妈那时着急忙慌地拉他去相亲,那他和未晞之间,就还是有机会的,绝不至于那么轻易的便宜了该死的苏若澄!

      相他奶奶的什么破亲,害他落到这个下场!

      何岸在这种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下未晞,如果当初……

      接着却又只能立刻掐断念想。

      他不能去想。因为那像是他曾经拥有、却无意间错失的一张彩票,本来可以中的大奖,是他这辈子最重要、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而错失以后,气死也没有用了,这张已经永远作废的彩票,不能兑换了就必须弃置,再也不能想起,否则只会引发无穷的痛苦与悔恨。

      所以未晞对他的概括,其实也很准确。

      何岸的人生哲学,就是一路走,一路丢。他必须义无反顾,必须永不回头。

      才能让自己保持继续往前走。

      何岸不想未晞,但是,他对苏若澄,倒是时常想起。

      比如说,每次新闻上发布了北京的疫情病例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会关切地去看看,有没有一个苏某某?

      还有,每当看到什么“渣男出轨抛妻弃子、被当街暴打”之类的新闻时,何岸都会想一下,这要是苏若澄该多好啊。

      代入一下前同桌的脸,这种新闻看起来贼带劲儿!

      所以,他想到苏若澄的次数,还是蛮多的。

      特别是这次三土带来的消息,居然有梦想成真的趋势,何岸又是愤怒,又有点惊喜。

      怎么,姓苏的终于也犯错误了吗???

      如果是同样的错误的话,比起他年少无知时干下的,晚节不保可更恶劣多了吧?

      丢老婆一个人哭着回老家过年,这四舍五入约等于已经抛妻弃子了啊!

      渣男!就该被当街暴打!

      ·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

      何岸一接,卧槽,这久违的、化成灰他都认识的声音,正是苏若澄打过来的。

      姓苏的声音还是那么假惺惺。

      一上来就用一种表面温柔礼貌、实则非常欠揍的语气,故作为难地替“他家夫人”道歉,说未晞不方便离京,所以没法赴会,很遗憾云云。

      遗憾个毛线!当谁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未晞来不来,用得着他代言?

      何岸冷冷地:“哦,那苏大班长你呢?作为曾经的班长,你不回来不合适吧?”

      苏若澄很无辜地说,那聚会人太多了,戴口罩打疫苗都不保险,他家夫人会担心他的安全!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何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怪不得他当年会输呢!靠,谁能有姓苏的这么不要脸!

      就在何岸即将拍案而起之际,苏若澄却又装模作样地说,不过确实也好久没见面了呢,作为前同桌,甚为想念。不如就由他和未晞在北京汉韵设宴,问何岸能否赏个脸。

      何岸:“???”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姓苏的居然主动提出,和未晞一起,给他设宴?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和你组织的这个聚会一样,老同学聚一聚。”苏若澄慢吞吞、阴恻恻地说,“毕竟,你和我家夫人做同学的时间,比我还长,有些事我也只能向你讨教。”

      何岸:“……”

      讨教什么?这话听着明明就是挑衅!

      何岸无所畏惧,干脆利落:“行,你等着,明天我就过去!”

      “那就说好了。”苏若澄也很干脆地嗯了一声。

      (未完待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番外:再回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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