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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番外:再回首(上) ...

  •   何岸十二岁上遇到未晞,在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想到过他们有一天会分开。

      直到二十五岁的那一年,陆未晞嫁给苏若澄,他终于,不得不,一步步的,试着与她告别。

      一开始很难接受。他明里暗里,习惯性的,还是忍不住会关注她的一切消息。未晞在A大经院博士毕业准备留校,何岸还悄悄去找了她的导师——A大经院的院长张教授,刚好也是他的姨妈——拜托她务必要额外关照一下。

      “未晞啊?”张教授听完他的来意,摇着头笑,“小岸,你想多了。她可用不着我照顾。”

      “学业水平上我当然知道用不着。”何岸闷声说,“但是……未未和她的爸爸陆老师一样,是只会读书,不会来事的。这种人工作后最容易吃亏了。陆老师没学问吗?最后还不是只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一辈子郁郁不得志。我不想未未也这样。当然,她是女孩子,要是能傻乎乎的一直安安心心做她的学问,就是最好了;但是......但是......什么给领导送礼啦,人情世故打点关系啦,背后还是要有人做的啊......”

      说到这里他挑眉笑了一下,心照不宣地对着张教授比划了个手势:“这种‘脏活’嘛,还是我比较擅长。”

      张教授问道:“未晞嫁的老公,我听说是你们高中同学。他的家世背景你知道吗?”

      “苏若澄?你是说他爷爷吗?当然知道。但苏老那不是个国学大师么?他名气再大,活着的时候再桃李满天下,跟经管也不搭边吧?未晞又不是在人文学院。”

      张教授说:“苏老自己是一代国学大家,他生前来往的知交好友,很多也都是各个文化领域里响当当的人物。苏老精于鉴赏,爱好收藏,他的这些朋友里有些正是那个年代的顶尖书画名家,他也收藏有他们的很多作品。”

      何岸更莫名其妙,这关系怎么还越扯越远了?书画?未晞又不是在美院。

      张教授也知道他不懂近现代文化史,摆手道:“你只要知道这些名家遗作现在的身价就行了。在苏老他们那个年代,文化艺术是曾经被打压得很厉害的,就拿山水画大师李X染来说吧,荣宝斋在六几年只花一百块钱就能收他一幅画。可是这两年在拍卖会上,他最贵的一幅遗作就已经拍到了2.9亿的天价。当然,也不是每一幅都能那么值钱,但是千万到亿这个区间,总是有的,还在升值。”

      “你是说,苏若澄他手里难不成有很多这种东西?”何岸反应过来。

      “人家手里有多少,咱们外人哪能知道啊。”张教授说,“但是,前些天,你们的这位同学,他确实拿出了□□的三联小画。一幅,在拍卖会上拍出了四千五百万。另一幅,回赠给了李家的后人,用于支助他们办李X染纪念馆。还有一幅,和陆未晞一起,以夫妻的名义捐给了A大。”

      “……”何岸愣了好一会,冷冷道,“哦,不愧是他!”

      “所以你知道了吧,你自己说,未晞还用得着你我照顾吗?”张教授喟叹着说,“别说她本身的留校资格就无可挑剔,人家老公这样的家世背景,这么大手笔,这么有诚意,只为这么小一个目的。这笔账谁不会算?你当A大的人是傻子吗?谁会不长眼去欺负她?她以后在学院里就像这幅画一样,是要被供起来的,捧着她还来不及。”

      何岸点头,也实在不得不叹服,“这事办的,可真漂亮。”

      这就是苏若澄。同样是想要A大的人照顾未晞,但是,他做事的姿态就可以做得这么的清雅好看,温柔妥帖,细致周全。最难得的是,不带一丝铜臭味。世家公子,生来不俗,他永远可以这么风度翩翩。

      何岸也听懂了张教授的另一层意思。苏家既然是这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世家名门,媳妇的名声当然也很重要。未晞不能被人传出闲话。他们已经不再是天真无邪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他如果还一直牵牵扯扯的放不下,只怕反而会拖累到现在的她。

      “嗯,的确再也用不着了。”他自嘲地慢慢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说给张教授,还是说给自己。

      真想不到,到头来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竟然也就只剩下——远离。

      ***

      何岸告别未晞,也像是在告别自己的青春。

      这是一个既短暂,又漫长的过程。

      短暂的,是过去。漫长的,是人生。

      听说他们生了一对龙凤胎的时候,他晚上独自去喝了许多酒,醉得迷迷糊糊地想,时间过得好快,我竟然都可以当叔叔了?

      可是闭上眼,在醉后一塌糊涂的梦境里,在那最深刻又最遥远的记忆中,清晰浮现出来的,还是十二三岁时在她家里一起写作业的画面。耳边仿佛仍然能传来当年的清脆笑声。豆蔻梢头,青稚依旧。

      睁开眼,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已经走了多远。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儿女双全。

      孩子的满月、百天和周岁,何岸都让人送去了数不清的礼物。但是,他自己没有去。也是从这之后,他几乎不会再去想未晞。

      他深爱的、属于他的那个小姑娘已经在岁月中消失了。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何岸待在N市,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人越来越忙。每天该干嘛干嘛。

      生活日新月异,网络千变万化,手机更新换代。也说不清是从哪一年起,短信渐渐就成为了时代的眼泪。再后来,微信又代替了□□。曾经上线就会互相提醒的头像,长久地暗了下去,再也不见亮起。

      曾经那么那么刻骨铭心的人,终于,彻底地,彻底地失去了联系。

      ***

      花落花开年复年,何岸再一次听到未晞的名字时,已是恍如隔世。

      所谓最熟悉的陌生人,莫过于此。

      这天,他本来正忙着要去开一场重要的大型视频会议。助理把远程要用的设备都调试好了,何岸刚抓起手机走向会议室,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他以为是下面的人要汇报会议的人员状况,看都没看地接起,谁知却是一个同在N市的一直关系不错的高中同学,名字里有个“垚”所以外号叫三土的,说最近有人想组织一场高中同学聚会,问他有没有时间参加。

      “有没有搞错啊。”何岸没好气地说,“哪个神经病想出来的现在搞同学聚会?最近又爆了一波疫情没听说吗?就在Y市,离咱们这么近!我这里正在天天查密接做核酸呢!这个时候搞同学聚会?疯了才去。”

      正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Y市疫情搞得人仰马翻,Y市分公司的好几个高管在居家隔离中,所以他才只能召开远程视频会议。何岸不耐烦地一口回绝,继续走向会议室。

      “哎呀老大,不用担心,也没有几个人的啦。”三土从前在中学就是他忠实的跟班小弟,现在对着越发飞黄腾达的何岸说话,那份谄媚和讨好更胜当年,“就是因为这波疫情,搞得大家哪里都去不了,出游计划都被打乱了,远的不敢走,周边游也停了,郊区的网红民宿都爆满,几千块一晚上还抢不到房间订啊!哥们几个穷极无聊,所以才想搞个聚会呀。老大,咱们也好久没见了,赏个脸嘛。”

      何岸冷漠地说:“不去,没时间。”但他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想找他,痛快地说:“你们想找地方玩的话,我在XX山的竹海就有座度假的庄园,什么茶园、树屋、泳池、漂流都还行,怎么着也比网红民宿强。你们可以到那聚去,爱玩几天玩几天,签我的单就行。”

      “老大,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三土目的达成,得意忘形,一串高帽连着奉上,“靠谱!大气!真男人!……我要是个女的,非你不嫁!……哎,对了老大,你说陆未晞当初没嫁给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啊?哈哈哈。”

      何岸被那一串肉麻话雷的直抽嘴角,他已经走到了会议室门口,本来正要挂断电话,突然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呼吸和动作都顿了一下。

      “什么?”他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声音迟钝地问,“你刚才说谁?什么后悔?”

      “陆未晞呀。”三土幸灾乐祸地说,“看她的朋友圈,就知道她现在过得不怎么样,肯定后悔了吧。哎,老大,你当初怎么对她,我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什么朋友圈?”何岸站住了,怔怔地问。

      “就是她朋友圈啊。你平时都不看的吗?”三土诧异地反问了一句,接着就反应过来了,“不是吧老大?你别告诉我,你没有她的微信?”

      “……”何岸沉默了一会。

      “呃……老大,不愧是你!真男人,拿得起放得下!”三土倒也乖觉,立马换了个角度继续溜须拍马,“也是,你还加她微信干什么嘛。没必要没必要。”

      “她发什么了?”何岸定了定神问,“你又怎么会有她的微信?”

      “前两年他们班建班级群的时候,把她拉进去了呀。”三土说,“管理员就是李杰,他私下里和我八卦,说陆未晞不是和苏若澄结婚了吗?她朋友圈里怎么一点苏若澄的影子都没有啊?哈……老大,你懂的,我听了也有点好奇……我就让李杰把我也拉进他们班群里去晃了晃,找了个借口,成功加上了她。”

      何岸:“哦。”

      “她的朋友圈,一点也不像个幸福小女人的样子!”三土边说边翻,咔嚓一声截了个屏,“老大,给你看看。”

      何岸迟疑了一下,看着发过来的那张截图。这时开会时间已经到了,助理诧异地从会议室内推门出来找他,刚张口欲言,何岸摆了摆手,反而更走开了一段距离。

      他走到会议室对面,背靠住走廊的墙。用微颤的手指,轻轻点开了那张图片。

      未晞的朋友圈页面果然极其简单,她设置的是半年可见,这半年里,总共就不到十条。而且都是极其公事公办的任务式转发,什么A大的放假安排啦、师生要做好什么防疫工作啦之类。

      没有照片,没有生活碎片,没有心情痕迹,什么都没有。

      “什么七夕啦,情人节啦,520啦,从来都没有发过!”三土很肯定地说,“哪个正常女人不爱秀啊?可我加了陆未晞这么久,就没见她秀过一次恩爱,晒过一次礼物。连娃都不晒!”

      “……”何岸沉默着看完,收起那张截图。“就凭这?你们脑补得也太多了吧。她八成只是有分组。”

      “嗯,这个我们也想过,确实论据稍嫌不足。”三土干咳了一声,小心地说,“可是啊……老大,有件事……我一直没想好要不要跟你说。”

      “什么事?”

      “去年春节,我撞见过陆未晞一次。亲眼看见她一个人在哭。”

      何岸猛一下绷直了身子。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在哪里?!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可能认错人!就在一中。呃,确切地说,还没到春节……是快过年的时候。大概腊月二十几吧,反正中学已经放寒假了。我是去一中附近那家卖花鸟鱼虫的小市场,买过年要用的花卉和鱼食。谁知道买完回来,经过一中校门的时候,正好遇到陆未晞从空荡荡的校园里走出来。她这么多年就没怎么变,我一眼就认出她了。可是,可能因为我胖了太多,她没认出我。”

      三土继续说:“我本来想跟她打招呼来着。但是接着就发现她眼睛红红的,明显是刚哭过。这……这可就有点不巧了对吧,谁伤心的时候会想撞见熟人啊?我就忍住了没打。但是,我心里也很好奇,这是怎么了啊?我猜,她和苏若澄应该是回N市来过年,回了一趟一中,然后触景生情什么的,两个人吵架了?我就悄悄跟在她后边,也想看看咱们苏大部长现在是什么样。谁知道跟了半天,她一个人走完了一条街,一个人去买东西,一个人进餐馆去吃饭,我才反应过来,卧槽,敢情是一个人回来的啊,苏若澄连过年都没跟她一起!这可真有点惨哪,怪不得要哭了。”

      何岸愣愣地听着,还是不可置信,喃喃问道:“你……你真没看错?这......这怎么可能?”

      “哎呀,怎么不可能,想想其实也很正常的啦,苏若澄那人不就那样吗,从来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当初,大家都以为他俩如胶似漆,刚开过……那个啥,结果他忽然就丢下陆未晞,一声不响地跑加拿大去了。现在这情况,估计也差不多吧。”

      三土说到这里,猥琐地嘿嘿笑了几声,“再说了,他们结婚也好久了吧?俗话说得好,每个别人得不到的女神背后,都有一个腻味她腻味到不行的男人。苏若澄那样的男人,他身边得有多少诱惑……”

      话还没说完,忽听手机里爆发出哐啷一声巨响。三土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是何岸暴怒之下砸了个什么东西,咬牙切齿厉声道:“他敢!!!”

      在旁边等待的助理和其他下属们也吓呆了,他们还没从见过老板这副模样。

      何岸脸色铁青地握着手机,困兽一样来来回回踱了几圈,冷静下来,果断向三土发号施令道:“你们刚才说的聚会,好好办。——既然是高中同学聚会,少了谁,可不能少了咱们班班长。就这么跟他说。他娶的既然也是高中同学,那就请携夫人一起参加,不过分吧。”

      他们班后来的班长就是苏若澄。三土眼前一黑。

      “老大,他们在北京啊。Y市疫情……”

      “Y市离咱们远着呢!聚会总共也没几个人怕什么!疫苗你们打了没?还没打的都赶紧给我麻利溜滚去打!”

      “老大,这……”

      “这什么这,快去办!”

      “老大,那个……苏若澄,他连过年都不陪陆未晞回来……你觉得,高中同学聚会他会参加?”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何岸冷冰冰地说,“反正,我要亲眼看看。只要能把他们两个人叫回来,无论多少钱,你们可以尽管找我报账。”

      ***

      北京。

      华灯初上的傍晚,未晞下了班回到家。

      这是离A大相对最近的一处别墅区。因为汉韵在西城,A大却在北四环的海淀,所以婚后苏若澄为了方便她的通勤,很体贴的在这小区买了一栋双拼别墅,她有课时都陪她住在这边。怀孕有宝宝后,又把她父母也接了过来,正好住了双拼中的另一半。两套别墅一墙相连,东西对称,既互为倚靠,又各不干扰。堪称完美。

      完美得一如苏若澄本人的风格。

      他是个什么都能做到最好的人。为人夫婿,无可挑剔。升级为父,连带娃都比她强得多。比如此刻。

      未晞踏上花园草坪中的小径,望向室内。两扇灯火通明的落地窗后,一双小儿女坐在一架黑色钢琴前,正在例行每晚的钢琴课练习日常。已经练到了四手联弹。

      苏若澄一如既往的耐心陪练,实时纠正指点。

      他是背对着窗坐在另一张没有靠背的琴凳上,可无论空坐多久,整个肩背姿态都依旧是不变的优雅笔直。身影清逸挺秀,风仪从容静好,一如柳树下初见的少年时。

      未晞静静望着这个暮色光影中的背影。望了一会,她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从背后把他抱住。

      苏若澄唇角弯起,转过身来。

      这一转身,就转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时光。

      水晶吊灯的璀璨华光打在这张脸上,却仿佛瞬间变成了柔和月色。他的一双眼眸依然清明透彻,滚滚红尘未曾沾染半分,只被岁月打磨得越发温润。微笑生春,不再清冷,眉目含情,秀色夺人。

      “怎么了?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没什么,有点累……”未晞含糊的鼻音没两下就被双胞胎“妈妈回来了!”的大声欢呼打断,只得又摆出严肃脸镇压道:“别趁机偷懒!继续练!好好练!练完才能吃晚饭……”

      钢琴声继续。灯光温暖。家政阿姨早就在主卧浴缸给她放好了洗澡水。厨房飘出熟悉的饭菜香。这就是她每天平淡温馨的归家日常。一切都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模一样。

      未晞也和往常一样,踏上楼梯,走向主卧。

      苏若澄却忽然站起身,向育儿嫂示意:“你看着他们练一会。”紧随着上了楼。

      “怎么了?”他关上主卧的门,低头拥住她,温柔地又问了一遍。

      “什么怎么了?”

      苏若澄体贴地说:“你不是累,是心情不好。”

      唉,老公太聪明太善解人意就是有这点无奈。她多细微的情绪都瞒不过他。

      未晞伏在他怀里,闷闷地说:“真的没什么……嗯,是有点心情不好……但是……也就是心情不好啦……真的没什么……”

      苏若澄也不勉强,安抚地抱着她拍了一会,静静问道:“是因为那个同学聚会的事吗?”

      “他们也找你了啊?”未晞意外。

      苏若澄抿抿嘴,掏出手机给她看了一眼。一下午十几通电话,简直是夺命连环call。

      “……”未晞怀疑地问道,“你觉得……这聚会……像是谁组织的?”

      “这风格,没别人。”苏若澄很嫌弃的瞥了手机一眼,轻描淡写慢吞吞道,“必然是——我曾经的前同桌。”

      “……”未晞一愣,哭笑不得。她都快忘了,他和何岸还坐过同桌!

      “喂,”她又无语又有点好笑,“我的这个前……发小,你的前……同桌,他的名字有那么难以启齿啊?”

      “谁叫他这么多年都没点长进?搞个同学聚会,还能搞得我老婆不开心。”苏若澄温文尔雅,一本正经地说,“——我为什么要让他有姓名。”

      ·

      未晞被逗笑,心情倒是好了一点。

      她脑袋在他肩头蹭了蹭,嘟囔道:“这个聚会我不想去。”

      苏若澄简洁地说:“那就不去。”

      “我也不想你去。”

      “那我也就不去。”

      “不过,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未晞有些苦恼地解释,“其实,我就是不想回去,以后都不想再回N市了。”

      苏若澄在床边坐下,面对面的抱着她坐他腿上,漆黑的眼睛终于带上了一点疑问。N市是他们共同的故乡,出生长大的地方,心心念念的老家。

      “去年春节前,我不是自己回去过一趟吗?”未晞搂着他脖子,犹豫着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正说到这里,主卧的门却砰砰砰被敲得震天响。两个宝贝在外面鬼头鬼脑地大叫:“爸爸,妈妈?你们在里面干嘛???”

      “……”有小孩的家庭就是这点不好。夫妻俩想安安静静说会儿话都不行,一定会来捣乱。

      ·

      每当这时候,老人住在隔壁的意义就十分重大了。未晞第108次赞叹她夫君的英明。

      苏若澄让育儿嫂收拾了双胞胎的作业、书包、玩具、换洗衣物,“乖,今晚你们到外公外婆那儿去好吗?”

      “为什么呀?”

      “因为妈妈今晚心情不好。爸爸要陪她。”

      这话一出,兄妹俩就知道没得商量了,一阵哀嚎。

      天大地大,家里妈妈最大。不管她是因为触发了喜怒哀乐中的哪一条,都能得到这句温柔而坚定的——“爸爸要陪她”。爸爸要陪她的时候,那是雷打不动,怎么磨都没用的。

      不过隔代亲嘛,外公外婆疼他们疼得不得了,比在家里还自由开心多了。所以双胞胎只嚎了几句,也就高高兴兴的跟着阿姨过去了。

      未晞也知道,她爸妈上了年纪以后,反而变得对小孩百般纵容,毫无原则。因此他们也不敢把孩子交给老人太多,平时都是自己管的。她不放心地陪着跟了过去,又千叮万嘱了一番,要求她爸妈拿出当年管教她的劲头来,作业一定看着认真做;又嘱咐了育儿嫂,不能给他们趁机玩太晚,必须按时睡觉……念叨了好半天,才回到自己家来。

      久违的二人世界。偌大的别墅少了平时的喧闹,空空荡荡安安静静。

      一楼二楼的灯光次第熄灭,只剩下阁楼半圆形阳台的一盏橘黄。刚洗完澡的苏若澄穿着一身深色浴袍,一边擦着发梢的滴水,一边把窗前的香薰烛台点亮。

      他自己身上的气息,却比香薰还好闻多了,清淡,干净,温暖。是未晞最着迷最喜欢的味道。她不乐意被破坏,走过去嘀咕:“你点这干嘛呀。”

      苏若澄瞥她一眼:“仪式感。”他们夫妻之间,一向无话不说。居然有瞒了那么久的他不知道的事,今晚这必须要“秉烛夜谈”。

      未晞举手投降:“其实真的是不值一提的事……我不说是因为不好意思说,别人肯定都会觉得太矫情了……”

      苏若澄:“我又不是别人。”他不紧不慢地牵着她半躺到观景沙发床上,云淡风轻地递过来一碗凉凉的润喉雪梨汤,从容不迫,斯斯文文道:“来,慢慢说……愿闻其详。”

      未晞:“……”

      有必要这架势吗?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和矫情、难为情比起来,以后还是老老实实的第一时间告诉他好了!

      ·

      “就去年春节前嘛。咱们本来不是打算回N市过年的吗?从结婚摆酒那次以后就没再回去过了,我本来真的很高兴。”

      他们婚后,宝宝来得特别快,第一年的春节就赶上了未晞孕期不宜移动,陆爸陆妈又已经被苏若澄接了过来,所以是一起在北京过的年。龙凤胎出生后,又因为带小孩可不容易,要感恩老人的付出,也要犒劳保姆、育儿嫂等人的辛苦,所以过年过节都是带上所有人一起,出去旅行度假。宝宝小的时候去附近的日韩、东南亚,大了一点,带去加拿大看爷爷奶奶。一直没时间再回过N市。

      直到去年春节前,未晞要到N市出差开一个学术交流会,全家才商定,一起回N市过个年吧。

      但是未晞出差那几天,正赶上双胞胎的幼儿滑雪课要到京郊参加一个亲子训练营。所以就由她一个人先回N市,先好好开会办完她工作上的事;苏若澄带娃参加完那个训练营,再和她的父母一起,回N市会合过年。

      开会要住主办方统一订的酒店,未晞没回家。不过第一天的会开完后,她就婉拒了主办方的聚餐晚宴,说自己是本地人,好久没回来了,要回家去看看。

      “其实就是找的借口。我没回家,是去了……”

      苏若澄:“一中?”他们的定情之地。

      “好吧你猜对了……我本来是打算去那跟你视频的,还想着能给你一个惊喜呢。”

      可是后来并没有视频。苏若澄凝眸回忆了一下,想起那天晚上的滑雪训练结束后,他给她打过一个视频电话的,她都没接,只回了条文字的说开会太累了已经睡下了。

      未晞的声音郁闷下来。“结果你猜怎么的?没有惊喜,只有惊吓……打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整条街我都不认识!简直是莫名其妙。我问司机您是不是听错了?我是要到市一中啊,这是哪?司机说没错,市一中已经和实验中学合并成新一中啦,就是这啊!我下了车走过去,对着那条街认了半天,居然认不出以前的一点影子。”

      “街拓宽了,拓得很宽,以前校门对面的小商铺全没了。校门也整个推掉重建了,换成了新一中的牌子。”

      “门岗亭也换成了刷脸识别。我说我以前是这里的学生,现在在A大当老师,给门卫看了开会的证,他才把我放进去。”

      “一走进去,更是翻天覆地,除了最老的一教二教,其他几乎全都变了!主干道拓宽了,颁奖广场重建了,三教变成了一座很高的新大楼,食堂、男生女生宿舍也都变成带电梯的新楼了。足球场换了跑道,自行车棚、停车场全都换位置了。几乎没一样我认识的。最重要的,我们的那个宣传栏,我都找不到了!”

      “我跑回门岗亭找那个门卫,问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宣传栏呢?柳树呢?门卫说,因为和实验中学合并了呀,学生多了很多,教学楼和食堂、宿舍楼不扩建怎么行呢?旧的宣传栏?早拆啦,现在都换成电子屏显示的了,多高大上!至于柳树,旧宣传栏旁边的柳树当然是拆的时候一起铲了啊,不过操场边不是还有很多树吗,新一中的绿化做得很好的,示范中学呢!”

      苦笑着复述完这一切,她掩饰地拿起雪梨汤喝了一口,有点尴尬:“唉,我当时,我当时……一下子没忍住……活活气哭了。可把人家吓呆了。”

      门卫那目瞪口呆的表情让她现在提起来还挺不好意思。她也能理解对方的无语:这么大人了,堂堂A大的大学老师,居然不为母校的辉煌进步而自豪欣慰?气哭是几个意思?至于吗!

      但是她当时就是没忍住,就是觉得很难过。那个宣传栏,是他们初遇的地方。她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他。他在那里,为她写下过一首《蒹葭》。两个人分离了六年多,好不容易才终成正果,新婚的时候,还一起去纪念过,在上面画了两颗心。她心里一直觉得,那就是他们的爱情见证,还想过以后纪念日故地重游,还要带着孩子过去看呢。

      本来马上就要实现了,那年准备第一次带俩宝宝回N市,她就计划好了要带他们去的。谁知道这私下先去看看,居然就已经没了,彻彻底底的找不回来了,尸骨无存。

      古人的悲哀:“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可现如今却正相反,他们人还没变,倒是物先非了,连个凭吊处都没剩下。物是人非和“物非人是”,也不知到底哪一种更让人泪流。

      苏若澄眼睫簇动,沉默地用力抱了她一下,缓缓给他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他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也已经秒懂了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除了多一个人难受,没别的作用。

      未晞郁郁点头:“所以,我就没跟你视频了。从学校出来以后,我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想去找找以前我给你买过巧克力和橙子的那家小店,看看店主老夫妻还在不在。结果,当然也早就找不到啦……那条街变得那么高大上,以前的老人家应该都付不起租金了吧。我又想,去吃些以前爱吃的炒菜也好……谁知道,竟然连这都找不到!”

      她解释了一下,“呃,你不是住宿生,可能不知道。我们以前在一中住校的时候,食堂饭菜是很难吃的啊,学校旁边开有很多家常小炒的店面,菜式和食堂差不多,比食堂贵一些,但是好吃很多,我一直还挺怀念。谁知道现在的新一中门外,餐馆全是全国统一的几件套,火锅、披萨、小龙虾,要不就麻辣烫、炸鸡和烧烤。我要吃这些东西,用得着回N市吗?那天走完了一条街,后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标着地道N市风味炒菜的小店。我看着菜单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就走了进去,谁知道那老板一张嘴,‘大妹子,望里走,里面老大了!’我一听这口音,心就凉了半截。”

      她学人说话,学得很像,很生动。苏若澄本来刚慢慢的抿了一小口酒静默听着,突然听到这,差点被呛了一下。

      未晞悻悻地往下说:“我一听这口音就傻了,我说,老板,你不是本地人啊。这炒菜能地道吗?可老板说,他在那开店都好几年了,怎么不地道!反说我外地人,不懂!”

      “……”

      “你能想象吗?”未晞没好气地说:“我做梦都没想到,我这辈子回N市,竟然还有被当成外地人的一天!”

      “我实在受不了了,也不想回酒店了,就又打了个车,直奔我们家的老房子。这儿总不会变了吧。不过回去一看,家属楼也比我印象中的老旧了好多。我初中的母校和一中正相反,一中是兴旺发达而改换门庭,我们南区听说却有了新的更好的学校,所以我的母校衰落了。学生比我们那时少了很多,冷冷清清的。而且校门街道什么的,也改建过,我小时候爱吃的那些小吃摊也早没了。我这才意识到,N市虽然是我土生土长的家乡,但是我对它,已经这么陌生。它变化太大了,我怀念的、珍惜的、记忆中的东西,都已经没有了。”

      苏若澄专注听完,柔声问道:“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些,不想再回去?”

      “嗯。”未晞惘然地说,“你不懂那种感觉……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自己也知道,N市它明明是在往更好更强大的方向变,正常人都应该为家乡的变强感到自豪......但是,我可能就是个不合时宜的矫情的人,我反正很难过很伤感。思乡思乡,人能思念的,不就是记忆中的那个家乡吗?谁会思念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可是,我童年、少年最珍贵的回忆,最亲切最怀念的东西,都已经没有了,不存在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从来没有哪一刻那么深切的体会到,我们的青春结束了......我不知道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幸亏你那时没回去成。”

      从那天之后,她对那次过年就提不起兴致了。紧接着就赶上不明肺炎在新闻上密集出现,史无前例的新冠疫情爆发,他们全家人商量了一下,紧急取消了原本的行程,未晞出完差就赶回了北京。所以苏若澄那次并没回去。未晞觉得挺好,她不想让他也体验到。

      苏若澄眼睛亮亮的凝视着她,点了点头:“我懂。”顿了一顿,唇边却慢慢泛出一个奇异的微笑,轻声道:“可是……这种心情,其实我早就体验过了。”

      未晞:???

      “就是在你还没原谅我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人回了N市去找你家人道歉吗?”苏若澄眼神幽远,遥思着说,“那时……也是我自从出国以后的第一次回去。”

      未晞猛然反应过来。那六年中,她大学寒假暑假都会回家,对她来说,N市是一点点变化的,所以她没觉察。但苏若澄却是时隔整整六年的重返,对他来说,N市那时可能就变化很大了。

      苏若澄点点头。汉韵里那个终身难忘的雪夜,他终于得知了所有的前尘往事,情绪崩溃,情难自控,流着泪结束与他妈妈的通话后就连夜直奔N市,掌心里只死死握着那枚heart的戒指。夜班飞机已经没了,只有一趟列车,深夜才抵达。

      “但是出了火车站,我一时也不知道去哪。家里的老房子早就空了,别说那么晚不可能马上找去你家,就算想找,我也没有你家的具体地址。我只能对出租车司机说,先到市区随便找家酒店吧。可那个司机也把我当成了外地人,他一路上假装介绍景点,暗地里七拐八绕,给我绕了一个多钟头的路。”

      未晞:“……”居然比她还惨,挨宰。

      苏若澄说:“我当然知道他在绕路,但是我也很震动,因为一路看着,发现很多街道我居然真的并不认识。N市比我走的时候大了很多很多,到处是一座座的高楼拔地而起。最后那司机终于给我停在了一家最高的酒店大厦门前,说这是新建的最豪华的国际皇苑,可以俯瞰全城夜景。”

      “我去办理入住的时候,已经凌晨四五点了。前台值班的服务员倒是态度很好,特别热情,非要送上电梯直送到房间,电梯里问我的好几个问题,我到现在还记得。”

      未晞:“哼哼。”不用说,肯定是女的。她夫君就这一点不好,长得太招人了。他孤身一人凌晨踏进酒店,值夜班的前台服务员在昏昏欲睡中猛然见到天上掉下来这么大个帅哥,那还有不热情的?更不用说他当时多半还一脸苍白失魂落魄,女孩子能不好奇激动么。

      苏若澄回忆到这里,却也有点回到了当时的失神。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有原因的,那个前台女孩在电梯里问他的问题,原本十分常见——

      “帅哥,你是来N市旅游的吗?”

      “不是。”

      “那是来探亲访友?”

      “不是。”

      “那你是要去N市的什么地方呢?”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在哪。”

      “那你有同伴吗?”

      “没有。”

      “这样啊,那你需要帮忙吗?我等会下了夜班,白天就正好休息了,你到底是要找什么地方,要不我带你去啊?”

      “谢谢,不用。”

      女孩子失望地离去后,这些问答还在耳边回响,他进到房间里,茫然四顾,蓦然就一阵悲凉。

      “我在N市生活过整整一十八年。从来只认这是自己唯一的故乡。我从小接受的是中国传统教育,根本不可能对国外产生归属感。在加拿大的那六年,除了想你就是忆江南,你们本来也是一体的,江南故乡的姑娘......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好不容易有一天再回来,竟然会是这个样子,无亲可探,无友可访,无处可寻,无人相伴!”

      那感觉,真是......千里孤魂,无处话凄凉。

      “我在酒店房间的阳台上站了很久。看着这座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它已经变得让我不怎么认识。天色渐渐亮起来,我再看着到处热火朝天的修路、盖楼的施工工地,那时就意识到,它终将变得让我更不认识,甚至彻底不认识。我年少时在这里生活过的种种痕迹,都会慢慢湮灭。当有一天连回忆都找不着凭据,那我还能抓住什么呢?”

      这正是和未晞一模一样的感受,她心有戚戚焉地凑了过去,亲了亲他以示安慰,自己的心下却也感到一阵抚慰。多年恩爱夫妻,他们又不止是夫妻,还是知己。凡她所思,他都能懂。这个“懂”,甚至是比“爱”更难得的东西。

      谁知某人的性子,却还是和她大有不同……

      苏若澄反手揽住她,轻柔的回吻落在她耳垂上,温热呼吸正痒得她一麻,接着就听他低低笑了一声,温存而强硬地昵声道:“陆、未、晞……那就只有你了啊。”

      “你,就是我所有回忆里最最重要的凭据。那天,也就是在那个阳台上,我彻底推翻了之前自欺欺人的‘无论她还愿不愿意接受我’……不可能的!我握着那枚戒指对自己发誓,这辈子一定会把它套到你的手上,你不接受也得接受,我非娶到你不可!”

      未晞:“……???”

      她摸摸自己手上果然被套上了的婚戒,这是怎么个神转折?

      “因为我也是那时才意识到的,”苏若澄含着笑,悠悠道:“原来那么坚硬的钢筋水泥都靠不住,一座城市都可以被颠覆,再雄伟的高楼大厦,也会一夕之间倾倒崩塌。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它们却可以永远存在,一直保持曾经的模样。一座城,一个人,谁能想到竟然是后者比前者更长久呢?”

      “都说人心脆弱易变,可人心也可以是最坚固的东西。”他指了指自己胸口,微笑着缓缓道:“我就有这样的一颗心。被我放在心上的东西,就像装进了保险箱,是不会忘也不会变的。而你记忆里的我,也是如此,我们互相保管的是对方的钥匙。只要你我不离不弃,曾经的一切就永远不会消失。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将来,莫不如是。”

      未晞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的。N市改变了,一中颠覆了,宣传栏没有了,那又如何?她身边一直有这个坚定不变的他,比砖石建筑都还更长久的他,穿透岁月,陪她记得一切。十年如一日,这样温柔执着。

      夜深再梦少年事,梦中人是枕边人——

      “你真是太好了,早知道我真应该早点跟你说。”未晞感动地靠到他怀里,蹭了蹭浴袍领口那一块玉石般的肌肤,贪恋地汲取着上面的温暖,“我本来是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可能太矫情了……但是真没想到,这你都能这么现身说法的给我安慰好……”

      “这就安慰好了?”苏若澄却不以为然地眨了眨眼,一脸的意犹未尽。

      他一个翻身,不轻不重地压住了她,手不疾不徐,开始灵巧游移,慢条斯理地咬着字笑吟吟道:“我觉得,还是‘献身说法’的效果会更好……”

      未晞:“……唔!”

      电动窗帘缓缓合上,阳台的天窗随之拉开。星月柔光坠落。

      ·

      那什么,某人的行动果然还更胜于语言……

      等他“身体力行”的安慰完,未晞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没了。

      苏若澄在这方面还特别的有服务精神,善后工作也特别的细致,他抱着她去浴室清洗,抱着她回到主卧床上,未晞软洋洋的连手指都不用动一下,只有嘴巴每次都要情不自禁地碎碎念:“啊,老公你也太好了。到底怎么能这么好啊?”

      苏若澄无语,他每次都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莫名其妙。

      他费了多少力气,多不容易才娶回家的姑娘,怎么可能对她不好?!

      关灯,晚安吻。他给未晞掖好被子,听着身边她满足睡去的轻浅呼吸,手指慢慢抚上婚戒所刻的那个单词。

      闭上眼睛,却不由得想起了,刚才没告诉她的、接下去的一些事。

      未晞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那时的那个誓言,是何等的破釜沉舟。

      因为汉韵里的那个雪夜,抖落所有前尘往事的未晞,决绝地拒绝了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他知道她是要去找何岸的。

      他自己“待罪之身”,在没取得她全家的谅解之前,没有资格阻止。

      而苏若澄那时也绝没想到,何岸竟会在那一夜突然主动退出。所以,在独自回到N市的时候,他都只以为,他们俩一定是已经顺理成章的、重归于好、皆大欢喜了。

      包括未晞的父母,那时也是那么以为的。

      陆爸陆妈都是善良的人。苏若澄在酒店住下,费了一番功夫找到未晞家的地址,极尽郑重地上门道歉后,他们大度地谅解了他,但是也客气地婉拒了他。

      陆爸爸看着他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不怪你。但是,你要知道……我们家未未,并不是只有你这一个选择。”

      陆妈妈更是非常喜欢何岸,毕竟从小看着他们一起长大的,一直觉得青梅竹马那就是最理想的亲家,“对对,我们未未现在有何岸了呢!等这个寒假他们从北京回来,说不定都可以谈婚论嫁了。”

      苏若澄神色不变,平静地说:“我知道。”

      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但是,那又如何?何岸既然broken过一次,谁能保证就没有第二次?

      他心意已决,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回道:“就算未晞和他结婚了也没什么,以后离婚了我还是非娶到她不可!”

      ·

      陆爸陆妈都被震得惊呆了,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苏若澄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其实压力挺大,因为长相太出众,气质又太特别了。他们当老师当了大半辈子,阅人无数,都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君子上善若水,内外清澄透彻。

      长相不用提了,最关键的还是苏家给他养出来的那一身气质,干净如红尘中的一捧白雪。又像天边明月,高洁不可攀折。

      但也就是这样冰雕玉琢的一个年轻人,用他那么干净的眼睛,那么漂亮的嘴唇,那么温柔的声音,对他自己——做出了那么狠绝的假设!

      面对这样的决心,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狠心拒绝。恰逢陆爸爸旧病复发,陆妈妈独力难支,就默许了他在医院的帮忙。

      陆爸陆妈本来都以为,他这么一尘不染清雅绝俗的一个翩翩贵公子,肯定受不了医院和病人的腌臜,没两天就得乖乖借故离开。

      谁知道苏若澄却偏偏是个非常善于照顾人的人,他虽然从没照顾过病人,但是天生耐心细致,体贴入微,还不辞辛苦,任劳任怨,一做就做得特别的贴心,特别的让人舒服,特别好。

      几天下来,不但陆爸陆妈出乎意料,整个病房都赞不绝口。

      无论医生、护士、还是病友,都异口同声羡慕地夸,陆爸爸真是好福气啊。

      当他们得知,这个这么好的年轻人竟然还不是陆家女儿的男朋友,只是一个追求者之后,更是吃惊,心思开始活络。小护士有时间就往这跑,病友们没女儿的都争着抢着想给他介绍侄女儿。

      苏若澄对这些都回以礼貌一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每天心平气和、无怨无悔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要的一辈子很长。无论老天爷给他的是什么样的考验,他都经得起。

      不过也没想到,转折竟会来得那么快,那么轻易。

      那一天,他正在病房里陪陆爸爸下棋。

      苏若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他棋力很高,无论围棋象棋,都比陆爸爸要高明得多。但是陪长辈下棋,又是未晞的爸爸,他就一直下得十分的容让克制,每次都不露痕迹地延长时间,好让陆爸爸能玩得久一点、开心一点。

      这一局,他对着棋盘刚又在苦心思索,默默计算着该如何不露形迹的让子,陆妈妈失魂落魄地从外面走进来。

      “小苏啊,没想到还真让你说中了......”陆妈妈痛心疾首,气愤地说,“何岸那个混小子,他怎么这么靠不住啊!我真没想到,他居然会对不起未未!”

      苏若澄猛抬起头。

      “我才听说,原来他早就一个人回来了,这些天在到处相亲呢!”陆妈妈欲哭无泪,悲愤地说,“天啊,未未在北京,估计也还不知道呢吧!他怎么能这样?!亏我一直觉得他对未未一片真心!这幸亏没结婚啊,要不以后还了得?怕不是没几天就得闹离婚了……”

      苏若澄手一颤,啪的落下了一子。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无暇思考,忘了所有的束缚与克制。棋随心出,一出就是最凌厉的一记杀招,一子就决定了整个棋盘上的生死。

      陆爸爸喝彩道:“好棋,妙极!”对陆妈妈的话恍如未闻,眼睛仍然只看在棋盘上,意味深长地笑叹道:“小苏啊,原来你这么厉害。你说,像你这么绝顶聪明的一个人,想赢其实早就可以赢,又到底是何苦,要这么委屈自己,这么辛苦地熬到现在?”

      苏若澄还没从那个消息中回过神来,怔怔的还有点发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委屈。不辛苦。一点都不晚。”

      陆爸爸赞赏的目光从棋盘移到他脸上,笑了笑,蔼声说:“不用下了。你已经赢定了。”

      他机械地应:“是。”这才如梦初醒,也看了看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这局棋的确已经赢定了。

      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

      他推开棋盘站起身来,深深向陆爸爸行了一礼。心情激荡,快步疾行地走了出去。

      走到病房外走廊上,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拨打汉韵刘经理的电话。接通后,他在楼梯角站定,极力按捺住满腔的亢奋,声音镇定,有条不紊。

      “刘经理,我今年之内就要结婚。你们早点做好准备。黄道吉日看起来,婚礼事宜办起来,别到时来不及。”

      电话那边:“???”

      刘经理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追到人家姑娘了吗?”

      苏若澄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都这样了,等未晞放假回来他要是还追不到,那可以去一头撞死了。

      “也……也不用这么快吧?”刘经理试探地劝,“婚姻可是终身大事……”

      苏若澄:“不,我就是要快,越快越好。”落子无悔,他才不会给别人反悔的机会。

      刘经理发现他是认真的,只得尽职尽责地叮嘱道:“那……那你得让那姑娘签个婚前协议……苏老的藏品里,有那么多要传世传家的东西,是不能被离婚分割的.……”

      “笑话,签什么协议?”苏若澄没好气,他和何岸可不一样,“我怎么可能离婚?!她又怎么可能跟我分割?!我苏若澄这辈子只追过一个女孩子,追到了就是一辈子。山无棱,天地绝,地球爆炸我们都不会离婚的!”

      掷地有声地挂断电话,再自顾自地畅想了一番未来,忍不住越想越美,他脸上挂着迷之微笑转过身。却没想到陆妈妈就站在背后,一脸呆滞,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好社死,第一次这么狂喜到忘形,居然会被准岳母撞了个正着。

      陆妈妈抹了把脸。

      “小苏啊,你和何岸的确不一样。”陆妈妈深吸一口气,大力拍了拍他肩膀,“你可真是个好孩子!阿姨相信你,这次不会再看走眼!这样吧,未未她爸爸今天出院,你也不要住酒店了,我们家还有一间客房,你今天就搬过来吧!”

      ……

      后来果然非常顺利,到未晞回家,寒假他们就在一起了,暑假就举行了婚礼。

      新婚之夜发生过一个意外的小插曲。何岸从夜栈打过来的电话,崩溃悲哭得撕心裂肺。挂断后,他握着未晞的手,郑重地对她承诺:“陆未晞,相信我,我必不会让你后悔今天的选择。”

      说到做到,这些年,他一直用尽了全力的对她好。

      但是,怎么好都还唯恐不够.....

      尤其今晚这样勾起了思绪回忆的晚上,他忽然就想要确认一下。

      “陆未晞,说实话。”他轻轻俯在已一脸香甜睡意朦胧的未晞耳边,用一种催眠般极尽蛊惑的声音,试图诱问出她反应最真实的回答,“这些年,你觉得幸福吗?对我的表现,还满意吗?”

      未晞正迷迷糊糊的即将睡着,听都没听清,只以为他问的是刚才的表现,果然说了实话。

      “你……你这人!这……这都要问?”

      苏若澄:“要问。”

      “特别幸……幸福,特别满意,好了吧!”未晞身子缩了缩,很回味的说,“虽然你这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好,但是这件事……尤其好。真·‘登峰造极’,比你的琴棋书画都要好。”

      苏若澄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哑然失笑。

      “真的?”他忍住笑,咬着字拖长声调,一本正经地问,“我‘做’得……有那么好?”

      未晞小声哼哼:“真的啊。”她这夫君实在是极其的善解人意,行事温柔细腻,对她的每一寸都能了如指掌,多细微的反应都能捕捉照顾到。天赋异禀没骄傲,后天还肯磨技巧。又会给,又会要,又会撩,又“坏”,又好。个中滋味之妙,不可为外人言道。

      苏若澄闷笑出声,没想到她会拿来和练琴那些苦差事比。那么多枯燥的苦工他都能练到无可挑剔,换到这么人间至乐的事,他还能做不好?!

      不过他这人很谦虚:“夫人过奖了……我觉得,我还能做到更好。”

      !!!

      惊醒过来的未晞:“不用!”

      “用的。”苏若澄不满地批评她,“陆未晞你就这一点不好,什么事都太容易满足了。对我的要求这么低,会阻碍我进步。”

      未晞:“是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高总比低好。”温热身躯不容抵抗地欺压了过来,“来,我保证,这一次会更好……”

      在他的字典里就是这样,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

      未晞说不用是有原因的。

      对上苏若澄这种天生耐力极强的选手,她的享受是建立在他肯老实服务、见好就收的基础上的。

      然而,一旦给了他机会尽情施展,放飞自我,那就不用睡觉了,他能兴致勃勃花样百出的,超长待机,把她折腾到没完没了、没了没完!

      后果就是第二天早上,两个小朋友都从外公外婆那儿收拾停当,要上学了,她还下不来床。

      某人倒也自知理亏,求生欲满满,抢在她发作之前,起身、穿衣、下床……一气呵成,一边行云流水的飘得飞快,一边甜言蜜语的殷勤体贴道:“我去送他们就行,你再多睡会。”

      未晞一个枕头“送”他出去。

      啧,逃生姿态还能那么优雅的,也没谁了!

      幸亏今天她上午没课,确实可以多睡一会。

      未晞继续躺在主卧的床上,按开电动窗帘,透过大玻璃窗,向花园草坪上的两个小宝贝挥手,目送他们去上学。

      清晨的阳光照在两张稚气的小脸上,一双小儿女连蹦带跳的,也向她挥着手笑,天真无邪的笑脸清新如朝露。

      一般都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他们家却是例外,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分别认证,这龙凤胎长得完全就是他们俩自己小时候的翻版。

      未晞每看着兄妹俩站到一起,经常忍不住心驰神往,展开想象的翅膀。

      如果她和苏若澄真能小时候就认识,会是什么样子?

      不过,想到这,她眸光一凝。

      世间没有如果。

      当时年幼,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长大的,是另一个人。

      ·

      花园门口,小区的摆渡车来了。以往都把孩子送上去就行,这摆渡车开到小区门口,会无缝衔接停在那里的校车。但是,作为昨晚“父爱缺失”的补偿,今天苏若澄陪着双胞胎坐了上去,一路上温和仔细地问了他们昨晚作业做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直把他们送上了校车才返回。

      他回到别墅,却见未晞已经起床下楼来了,正坐在琳琅满目的餐桌前,等他一起吃早餐。

      “怎么不多睡会?”

      “被人吵醒,睡不着了。”未晞把两部手机指给他看。先是她自己的,一大早又收到了一个同学的微信,还是说那个聚会的事。

      然后是苏若澄的。他俩的手机,从来都随便对方看,他刚才起床直到出了一趟门又回来,手机一直搁在枕边,拿都没拿。现在上面显示有一通未接来电。未晞刚才没替他接,但是两人一看皆知,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主要就是这通电话吵得她没能睡下去。苏若澄盯着看了一眼,面露不豫之色。

      “你说,何岸为什么突然一定要搞这么个聚会?”未晞疑惑地拧着眉问。

      昨晚她开过玩笑,笑说苏若澄不肯提何岸的名字,但实际上,这个名字对她自己才真的是难以启齿。婚后这些年,这几乎是第一次提起。

      苏若澄静了静,神色自若地在餐桌边坐下。白玉般的手,拿筷子的动作一派淡定。语调轻松,声音也十分自然。

      “这么多年都没再见过面了,聚聚会叙个旧,也挺正常?……”

      “不会!”未晞断然摇头,嗤了一声,“何岸才不会是要叙旧的人。”

      “……”

      “他那人从来不怀旧,天生就没那根筋。就拿昨晚咱们刚聊过的事来说吧,一中的改建和变化,我自己看见的时候没告诉你,是因为知道你会和我一样难过,甚至比我更难过。但是,如果换了何岸的话……”未晞撇了撇嘴,阴着脸道,“你信不信?他不亲自带队去搞就不错了!何岸从小,看见什么老房子啦,旧街区啦,那是一见就恨不得在上面画个大大的‘拆’的圈。”

      “……”苏若澄想起了何岸接的那么多旧城改造、拆迁工程,手中把玩的筷子在碟子上轻轻点了一点。唔,不错,是那谁干得出来的事。对搞破坏的行为情有独钟,向来如此。

      “所以,要说何岸搞这个聚会是突然想叙旧,我是不信的。”未晞低头把一个酥饼一掰两半,淡淡地说,“其实,他根本也不会再想见到我。”

      苏若澄斜着瞄了她一眼,嘴上不置可否。但满脸那神色,显然并不太认同。

      “咳,你别不信,他和你不一样。”未晞碰了碰他胳膊,摆事实讲道理,“比如你去加拿大的那六年,表面上一走了之了,但是暗地里还是忍不住要用企鹅加我,哪怕冒充陌生网友,也放不下我的情况。但是,你再看看何岸?这些年,你看他有再联系过我一次吗?”

      苏若澄慢吞吞道:“那是因为,你也再没联系过他。”如果未晞保持联系的话,他才不信何岸能忍得住。

      “我当然不会联系他啊,这点道德感我还是有的!”未晞急忙表决心。作为有夫之妇,她很自觉,苏若澄的感受必须排第一。苏若澄这么温柔如水的一个人,唯独在涉及到何岸的事时,酸得像醋,浑身冒刺。她无论如何,不能做让他伤心的事。

      至于何岸那边,也不用说,早在她和苏若澄在一起之前,何岸就已经去相亲了。未晞心里有数,何岸家那么大的家业,就他一个独生子,何伯伯张阿姨他们老早就在着急他的终身大事,他迟早能不结婚生子?而对于人家相亲对象、现任女友/妻子……来说,什么初恋白月光之类的角色则是最招人厌的。所以一断最好也就断个干净,别拿什么“还可以做朋友”去膈应别人。

      苏若澄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住。其实,他觉得她多虑了。以他眼中何岸的德行,除非花钱买媳妇,要不哪找得到现任。

      “总之,何岸没事是不会再想见到我的。”未晞很肯定的下了结论,“咱们俩是一样的人,人生路上,一路走,一路收,还会忍不住一直回头望。但是,何岸正相反。他的人生路上,是一路走,一路丢,永远轻装上阵,他只会一直朝前走,不回头。”

      苏若澄:“那他最近是落枕?”筷子不动声色地朝手机指了指。呵,这频率,她说不回头就不回头吧。他私以为,是脖子都快扭歪了。

      未晞:“……”

      未晞:“不是,你能别这么说话嘛?呃,好歹,你们也曾经坐过同桌呀……”

      苏若澄:“哦,你还想我和他和睦相处?”

      未晞刚咬开一个汤包,差点被滚烫的汤汁烫到!救命,到底是他想多了还是她想多了?!这话为什么这么微妙!!

      她刚才鼓起勇气说这么多,其实是想婉转的和他商量一下,因为觉得何岸这次的突然聚会实在反常,想不出原因,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她考虑着,要不要下午去找张教授什么的探问一下何岸的近况。

      但是……现在家里的这反应……要不,还是算了吧?……

      苏若澄面无表情地给她递过去一杯冰橙汁,让她含着凉凉嘴。一边低头帮她把刚才溅的汤汁默默擦干净,一边微不可闻的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吧,不逗你了。你说的没错,他应该不是想找你,更多的其实是想找我。”

      未晞:“???”

      苏若澄把他们的两部手机摆到一起,示意着比了一比。

      未晞这才惊觉,还真是。亏她哔哔叭叭了半天自以为多了解何岸呢,苏若澄一眼可看得比她灵透多了!想拉他们参加聚会的这些个同学,他们给她只是发了几条微信。但是对苏若澄,那是从昨天到今早,电话没停过。这说明,她去不去只是在其次;而这个聚会一定要叫到的,其实是苏若澄。

      “这……这是为什么呀?”未晞不禁惊奇,“他找你干嘛呀?”

      “谁知道呢。”苏若澄懒懒道,“可能这么多年后他突然发现,最忘不了的还得数我?这就是传说中的——恨比爱更长久。”

      未晞噗的笑出声,差点又被冰橙汁呛到。

      不过既然发现了何岸想找的是苏若澄,她确实就不知不觉大松了口气,暗绷的弦一下松开,整个人都轻快下来,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了。

      “不找我正好,这个聚会我昨天就说了不想去,除了不想回N市,客观条件本来也不允许。我在A大要做好防疫工作的呀,非必要不离京。”未晞笑眯眯地问,“但是你呢?你可以出京的。前同桌时隔多年后突然这么热切的邀请,你想去吗?”

      她心里真有点好奇。

      苏若澄淡然道:“是他想找我,凭什么叫我去。”何岸若是真想聚,那就该他自己上门来。

      未晞忍住笑:“嗯嗯,对对。那,”她顺着这份傲娇纠正了用词,摸着下巴笑问道:“苏若澄同学,面对来自你前同桌的时隔多年的热情,你愿意见他吗?”

      苏若澄好整以暇地靠到椅背上,神情莫测,似笑非笑,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眨了眨。

      “我考虑考虑吧。”

      (未完待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番外:再回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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