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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处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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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绥远的话冷不丁地被打断,又听着到商悬所言,一时有些愕然。
“是父皇下的令,或者说,是父皇让你这么做的。”
既然谢家、柳家已经被灭门,那留下柳辞镜一命着实是给自己备下了很深的一个祸患,虽然废了他的武功,但“前朝余孽”这顶帽子一旦戴上去,在如今的新朝,也讨不到好果子吃。但父皇确实是将人留了下来,还命商绥远协理此事。
左宥虽然与商绥远见过几面,但绝对谈不上深交,也犯不着听他的命令,更别说暗地里违背父皇的旨意了。唯一一种可能就是,父皇要从柳辞镜身上得到什么,而且还必须保证人活着去乌勒国。这就是为什么那次自己提出攻打乌勒国被拒了。
可父皇费这么大周章到底是因为什么,还不让他知晓……
“四哥多虑了。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绥远有些不适,先去休息了……”
“……”
于是乎,堂堂的四皇子被“撵”出了门外。
说撵也不恰当,商悬本来就没指望从商绥远嘴里套出什么,他此行只是来敲打敲打他,给商绥远提个醒,让他最不济行事小心些。既然自己都能看出来这其中门路,也难免没有有心人居心叵测地推算出来。更何况他们现在的身份都不同了,如果被人拿捏住了把柄,往后就算有父皇在,也会有顾不及的时候。
他回去的时候没有骑马,而是沿着坊间的街巷慢悠悠地走着。
卖肉包的店家扯着嗓子吆喝着,扛着稻草架子的老汉走来走去卖着所剩不多的糖葫芦,还有年轻的男子在摊子旁挑着钗子,看到中意的,欣喜地帮一旁的女子戴上……
好热闹啊。商悬想。
好像民间的热闹一直在延续,它并不会因为旧朝的败亡而停歇,也不会因为新朝的开始而泛滥。
不像宫里……
商悬微微顿了一下,然后进了一家馄饨铺子,店家很热情地询问了他的口味,要几两啊,什么味道的,加不加葱花。他一一回了,坐在长凳上等馄饨的时候,他心里竟生出些暖意来,市井间的一个小铺子,比之前的商府都更有人情味。
馄饨熟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被端了上来,颗颗粒大饱满,咬上去鲜嫩多汁。商悬咬了一口细细嚼着,这下子他忽然觉得有些饿了,一连着吃了好几个。热乎乎的汤汁下肚,脏腑都被暖开了,整个人都被浓浓地包裹住了。
他继续吃了几个,却感觉有些难以下咽了。不是食物的原因,而是他感到自己的心口堵得慌,有种气喘不上来的感觉。
可能是热气熏着眼睛了吧,不然怎么会感觉眼睛蒙上了一层雾呢。
这种心情真的是糟透了。
……
可能是他心中郁闷的原因,导致夜里迟迟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开始做起了噩梦,一整晚都在跟鬼打斗。
快到凌晨的时候,梦里闪过了一些片段,暂且称它为“好梦”吧。
那些记忆碎片慢慢聚到一起,把三月的春日也融了进去。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柳辞镜的时候——
父亲受命去给丞相府少公子当剑术先生,每日除了去军营参训,便是往丞相府里跑。刑朝雾在商府越来越跋扈,什么事情都要插一脚,什么好用的好穿的都往她房里送,给五公子备着。不过很正常,哪位娘不总想着自己的孩子。
商悬自觉不合适,就搬出了邢朝雾的主院,住回了原来的屋子。这是陆夫人还在的时候,商云横划给她的住处,是个小院落。不过他会隔三差五地回来洒扫一次,也不至于挂了蛛网蒙了灰尘。
有天,他听到父亲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柄未刻完的木剑,径直去了柴房那边,他便跟了过去。
他跨进门的时候,父亲正拿了工具,一寸一寸地细雕着剑柄,云纹的模样已经出来了。父亲没抬头看他,就着那个姿态问道:
“好看吗?”
商悬忙不迭地点头。
“明日阿镜会来取,我有事不在府里,阿悬帮我给他吧。”
阿镜,是那位少公子的名字么……
他心中突生一股强烈的妒意。虽然父亲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为他亲自订制了一把剑,很是凌厉,但终究只是订制的而已,是别人做的。父亲从来没有对哪个孩子这么上心过,包括自己的三个哥哥。
当夜,商悬把那柄刻好的木剑小心地挂在了床脚,靠着床头坐了一整晚。
第二天约莫快吃晚膳的时候,有个青衣男子敲了敲他的院门。商悬拿了木剑就递给他,后者拿出了个盒子准备给他。商悬这时候才抬起眼注视着眼前之人,他似乎比自己年长些,但大不了多少,因为脸上还是和他一样的青涩。个头比他高一点,这让商悬有种被人俯视的挫败感,周身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气势也散了个干净。
他耷着脸说:“我不要。”
然后一把关上了门,跑回了屋。
那天柳辞镜离开商府后,商悬将压在柜子里的剑取了出来,认认真真地擦干净。他已经想好自己需要怎么做了,兄长们都早早地开始练功然后进了练武场,所以父亲那么器重他们。如今一个外府的人都能博得父亲好感,肯为他用心,而父亲不喜母亲,连带着也不喜他。如果他再不摆脱这种局面,以后还怎么在商府立足,更别说征守四方了。
商悬在心里暗暗立下了誓言。他的几位兄长们不住在府里,而由父亲给他们亲自挑了离练武场近一些的院落,他偷偷去了几次,借着送东西的由头看他们在院里切磋,他记下了几个招式,回去后就偷偷地在自家小院里练。时间一长就被他的兄长们察觉到了不对劲,后来就直接让商悬搬到了他们住的院子里,空闲的时候就教他招式与技巧,一般的时候,商悬就跟着他们一起打坐。
不知道是练武拉开了筋还是怎地,商悬的个头拔高了一大截,人也变得硬朗了起来,脸上虽然青涩未改,但眉宇间已经露出了丝丝英气。
商云横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是有次,他在练武场里看到了商悬的身影,眼里露出一抹诧异之色。他在场边驻足,看着台上的商悬和别人过招,胜了好几个军士。那些军士都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没想到几招之下就败给了商悬这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
场边是他的几位兄长激动地大吼,他撂倒了上台迎战的最后一个人,用袖子擦掉了额头上的汗,起身对上了商云横的目光。
那是他的父亲第一次正眼瞧他。
而且,他没看错的话,他父亲对他展出的神态,有些许……赞赏。
……
桩桩件件的线索在他脑中不断浮现,被刻意饶恕的前朝罪臣之子,由左宥亲手转交给外邦人,再过安南境……柳辞镜有了一个猜测。
为了验证它,他亲自去了窦朗府中,得知那个“柳辞镜”已经到了乌勒国,还受到了礼待。他拿了银两便离开了。
看来他想的方向是对的:商云横确实在和乌勒国暗中交易,至于是乌勒国的哪位,他不清楚。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手中必定握有大权。
只是……
乌勒出条件要他一个罪人,到底是何原因。而且,他们那边给了什么好处,值得商云横做这场买卖。
茶馆,酒楼,风月之地,向来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而且安州城内龙蛇混杂,只要不惹出大乱子,城主府一般都不会管,这倒为柳辞镜行了方便。
他听到了左边几个人的交谈,耳朵捕捉到了“十八部族”四个字。巧的是,几年前他在丹青楼内翻过一个传本,上面写的都是各个国家的来历与历代帝王或国主的生平这些,其中就有十八部族。他还故弄玄虚地去考谢寒雨,没想到那人像是背书一样一字不落地念了出来,惊得他瞠目结舌地呆在了原地。
这一众人虽然叫十八部族,但其实是由十八个不同姓氏的人拼凑而来的。他们本是乌勒旧国主的护卫,差不多有三四十人,但后来乌勒王朝内乱,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舍弃了自己的主子,背叛故国,离了乌勒。除去路上死的人,剩下了十八个人,他们便自立山头,自诩“十八悍将”。当然,在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把这十八个潦倒的叛将放在眼里,又有谁会在意他们立下的名头呢。
这些人隔三差五地去烧杀抢掠,得来了不少好物件,也累积下来了些钱财。银子到了兜里,就开始给自己计算着取个暖炕的婆娘回来了。他们本来干的就是土匪的勾当,什么威逼利诱啊,什么半路劫财啊,什么放火烧宅的这些事情,到自己成亲的时候,反而收起了那等做派,老老实实地将自己拾掇一新,还花了大价钱请了媒婆来说亲。
这下,婆娘也有了,孩子以后也会有的。于是这“十八悍将”经过商议后,给他们取了个新的名号——“十八部族”。
部族嘛,首先得有个栖身之所。自家兄弟窝在这一方小山头上也能凑活,但是可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婆娘啊。好歹是跟过乌勒国主的人,国主后宫里的吃穿用度是什么样的,他们最清楚不过了。若说配置得一模一样也不太可能,可咱也不能差呀。
一个月后,他们把所有的东西收了起来,零零碎碎的物件装了整整六马车,然后一路朝西,到最终他们商定的地方去了。
之后便没有了与之相关的记录。
但凭这些,也足够柳辞镜把所有的事都理清楚。商云横打算借乌勒国之手灭了十八部族,再给天和博得个好名声;再将自己交给乌勒国,顺带除了一个祸患。而在外人眼里,他商云横还是个念旧的好皇帝,饶其一命,给前朝柳家留了后。
如果真如他想的这般,那就偏不如天和所愿。
次日,他打听到了昔日好友孟周的去处,便早早地在他每日必去的书斋等着。故人相见,曾经和自己一同在丹青楼把酒欢歌的身影,与眼前之人慢慢地重叠。今时今日,他们早已不能如从前那般毫无隔阂地谈说报国之志了,他们所在的国已经没了,如今又是报的哪个国呢。
相顾无言,一时思绪万千。
柳辞镜早已预感到今日之景,他见孟周没再像从前那样勾着他的肩了,而是虚扶着他的手肘,他小声屏退了跟着的人,又让人给了店家几锭银子,让他暂时闭斋歇业。
两人这才一同坐下。
“柳兄,你怎么在这里?”
柳辞镜知晓他话里的意思,他并不对孟周有所保留。除了谢寒雨,就只有孟周是他交过心的人。所以对这位曾经志趣相投的挚友,他向来是推心置腹的。他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白,还说了自己的猜想。
孟周气得“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吐了几口粗气,半晌都没说一句话来。
“所以,可否请你帮我这个忙?”
孟周懂他的意思,柳辞镜要他借着孟家的势力,与昔日柳四延在安州的心腹取得联系。他们大多都随着旧朝覆亡一并去了,余下的不多的也向新皇禀了告老还乡之意。寻得旧臣事小,可这么干,不就等同于纠结旧党而复前朝么,若是之后这事放到了台面上讲,可不好收场,还会牵连到柳辞镜,柳家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孟周想了想,还是把自己心中所忧之事讲了出来。
“孟兄莫急,此事断不会扯到复辟前朝上来。而且我的命也不会就这么被阎王爷勾去……”
孟周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在桌旁踱了好几个来回。片刻后,他抬起手拍了几下自己的额头,然后一甩袖子,凑到柳辞镜眼前问:
“你需要我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