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日》巳年

29、坦白

　　说实话，江炀到现在也说不清当时到底为何要伸出手拉住林与，他费尽心机地遮掩了这么久的窗户纸，就被自己鬼使神差地给揭了下来。

　　江炀只能归咎于自己当时病糊涂了，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反倒有了一种诡异的尘埃落定后的如释重负，大概是心里存着事，一个小时后，烧也没有退，校医便打电话告知了家长，沈心灵闻讯而来，把江炀捎去了医院。

　　老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江炀平常很少生病，一生病就折腾得家里上下鸡飞狗跳，到了医院后，高烧又恶化为肺炎，足足住了好几天的医院。

　　就连班上都派了代表来看望他，但始终没见到林与的身影。

　　江乘轩依旧很忙，每天在病房站不了多久就离开了，沈心灵现在也很忙，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姚阿姨在陪着他。

　　出院的那天刚好是周天，江炀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半天，在聊天框里打了又删，还是给林与发出了一条消息。

　　——有空吗，出来见一面。

　　林与的回复很快——好。

　　江炀套上一件羽绒服，觑准姚阿姨在厨房忙活的功夫，就往门外溜，谁知还是被姚阿姨给眼尖地瞧见了，立马追了出来，大惊失色道：“小炀，你又要跑到哪里去，你病还没好全呢，不好跑出去吹风的！”

　　江炀半只脚已经踏出了门外，哪里会乖乖就范，一溜烟就跑了，边跑还边高声道：“您放心吧，没走远，一会就回来，等会我想吃糖醋排骨。”

　　姚阿姨气得在后面咆哮道：“你毛衣穿了没，病没好就跑出去野，太不像话了，我一定要跟你妈妈讲！”

　　江炀确实没走远，他和林与约的地方是他家附近的一个商场中的肯德基，林与还没到，江炀为了不太显得坐立难安，特地点了一大堆吃的。

　　林与一进来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江炀，以及他面前冒尖的餐盘，这一瞬间他几乎都有些产生了一种江炀在等他吃饭的错觉。

　　林与在江炀对面坐定，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其实江炀根本就没想好见到林与后该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该见他一面。

　　江炀慢条斯理地吃着薯条，林与摸不准他的态度，便也不贸然开口。

　　一包薯条很快就见底，林与在心底叹了口气，出声道：“不想病情加重的话就少吃点油炸的。”

　　江炀闻言果然停了手，攒了一肚子的苦心孤诣终于宣之于口：“咱们今天就敞开天窗说亮话，谁也不要瞒谁，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林与淡声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江炀磨牙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当然很清楚，”林与朝他微微一笑，破罐子破摔地说道，“毕竟一件事翻来覆去想了三年，怎么也该捋明白了。”

　　脑子当啷一声，江炀差点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三年是多久，一千多个的日日夜夜，这一句话成功地将江炀接下来要劝说的长篇大论堵在了嗓子眼。

　　日复一日压抑深埋的朝思暮想终于在这个人面前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林与微笑地看着江炀表情的变换，内心深处陡然生出一丝隐秘的快感。

　　江炀脑子突然灵光一闪，问道：“初二那年，你突然转学，是不是……是不是也是因为我？”

　　林与的睫毛颤了颤，似乎得想到江炀会问这个问题，三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林与微微低下头，目光凝在江炀的衣领上，说道：“最主要的还是我自己的原因吧，当时我自己也想不太通，我以为，离开一段时间就会好了。”

　　但是并没有好，思念之情反而如附骨之疽般萦绕不散。

　　江炀呆愣了，事态似乎比他认为的还要复杂，之前他触摸到的似乎只是冰山一角，三年了，他居然到今时今日才有所察觉。

　　林与继续说道：“如果这件事让你感到为难的话，对不……”

　　江炀口不择言地打断道：“对不起个屁，林与你什么意思，要和我说这样生分的话。”

　　林与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这嗓子吼得有些足，周围都不约而同地投来了异样的目光，江炀咬了咬后槽牙，有气无力道：“唉，算了，这事没别人知道吧。”

　　林与简言意赅道：“宋瑶，她自己看出来的。”

　　江炀倒吸一口冷气，居然还真有别人知道，这人居然还是宋瑶，他一想到之前还有追宋瑶的想法，就尴尬得想找条墙缝钻进去。

　　江炀晕乎乎道：“她是有读心术吗？”

　　“还记得我们一起进派出所那次，就那天，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的，”林与解释道，自嘲地开了个玩笑，“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演技很好呢。”

　　确实很好啊，江炀心想，如果不是看到那些名字，他怕是到现在还看不出任何端倪。

　　江炀一点也笑不出来，抓了抓头发：“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不正……不对的，诶，你能试试，喜欢女生吗？”

　　林与简直不想回答他的蠢话。

　　头顶灯光柔和，在地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不远处几个孩童在不亦乐乎地玩着滑滑梯，欢呼雀跃地拍手笑闹，两人又陷入了相对无言的状态。

　　半晌，江炀惆怅地往椅背一靠，翘起长腿，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糟心道：“还有什么是瞒着我的，趁现在一起说了吧，你就算说，你是我爸的私生子，我都不会觉得惊讶了。”

　　“你成天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林与失笑，随即正色道，“江炀，从小到大，我真正瞒着你的，也就这一件事，虽然我没立场说这句话，但我还是想说，把这件事忘了，以后该怎样还是怎样，好吗？”

　　这是说忘就能忘的吗？

　　江炀默然不语。

　　林与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没有的话，我走了。”

　　江炀：“没，没有了。”

　　林与起身的同时，下定决心般地鼓足勇气道：“你会不会觉得这种事……很恶心。”

　　江炀愣了一下，这种事？同性恋吗？

　　两个男的谈恋爱，说实话，这种事江炀光想想就觉得十分抵触，之前和老宽一伙人到网吧看片的时候，也有人出于猎奇心理点过这种片子，他看一眼就移开了眼睛，的确有些不堪入目。

　　但是这三个字落在林与身上，江炀清楚地知道，他没有丝毫的反感。

　　江炀的犹豫落在林与眼中却不是那么回事，林与觉得没必要再问了，他又微笑了一下，“你放心，这件事很快就会结束的，你别把它放在心上，总之记住一句话，现在还是学习最重要，不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我……我先走了。”

　　江炀愣了片刻，低声怒道：“你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快给我说清楚，你给我回来！”

　　江炀眼看着林与飞快离开，没有再回一下头，他仰头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莫名心烦意乱起来，然后拿起一只鸡翅，赌气般咔哧咔哧狠狠地咬了几口。

　　大概是为了发泄情绪，江炀把那一整个餐盘的炸鸡都给吃了，然后差点撑得站不起来。

　　邻座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朝着坐在她对面的年轻女性说道：“妈妈，我还想吃个鸡翅。”

　　年轻母亲温和地说道：“不可以，你今天已经吃了两对鸡翅了，再吃会上火的。”

　　小女孩羡慕地看着江炀：“可是那个哥哥一个人吃了那么大一个全家桶，他不会上火吗？”

　　江炀：“……”

　　年轻母亲有些尴尬，朝他歉意地笑了一下，然后皱着眉头对小女孩道：“妞妞，不要乱说话。”

　　江炀赶紧起身离开，两手插着兜，踢踏着小石子走在马路牙子上。

　　今天日头不错，阳光像细碎的云母片撒在大街小巷，街边小摊的锅盖一掀，就冒出腾腾的热气。

　　问题还摆在那里，还是无法得到解决，现在该怎么办呢？

　　江炀茫然四顾，在他有限的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中，还未碰到过像这样棘手的问题，最可恶的是，这破事还没法说出口，也不能让旁人出出主意。

　　等等，江炀顿住脚步，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人的名字——或许这事可以和贺煜说说，反正他哥肯定会帮他保密的。

　　江炀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学生街而去。

　　吧台上，贺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逗得前台小姑娘满脸通红地咯咯直笑。

　　江炀一进店，二话不说就把贺煜扯到了角落里，神神秘秘地左顾右盼，活像一对接头的地下党。

　　贺煜觉得好笑，“干什么你，鬼鬼祟祟的，跟搞传销的一样，事先声明啊，我可是尊老爱幼爱国爱党的守法市民，可不会陪你干什么坏事的。”

　　江炀没心思和他开玩笑，“哥，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贺煜扬眉，笑眯眯地看着他：“哎哟，不容易啊，江小少爷还会有说这话的一天，你哥我真是深感荣幸，快说说看。”

　　江炀：“假如在你面前有一个独木桥，桥上有一个对你来说很珍贵的东西，但是如果你走上了独木桥一不小心就会掉河里去，你会怎么办？”

　　贺煜依然笑眯眯，“说人话。”

　　“……”江炀搓了搓手心，“你有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一个你从来没想过会喜欢你的人，你突然发现他喜欢你。”

　　“哦——”贺煜感叹一声，玩味地笑道，“原来你是来找我当恋爱咨询师的，你之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和我说，好学生都不早恋的吗。”

　　“我没有好不好，”江炀生气地拍了下桌子，心直口快道，“我只是想在不伤害对方的基础上妥善解决这事儿，我还是想和他当好朋友，况且他这样做，所有人都不会同意的，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贺煜无比敏锐，一下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什么叫所有人都不会同意，喜欢你的人，难道是个男的？”

　　江炀吓了一跳：“……”

　　贺煜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道：“这人是不是那个经常和你走一起，长得很好看的那个小男生，叫什么来着——林与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