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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番外四 公文(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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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里只剩下了舅甥二人,杨戬先教沉香将公文细细分类,以便批阅。若他还有法力,这只需片刻功夫,可沉香是个新手,这活儿足足让他忙活了半天。
杨戬就躺在那里看着他做,心中颇感安慰,这小子与从前相比倒是稳重了许多。一个再笨的人,只要肯踏实努力的做事,总不会太差,何况自己这外甥并不笨。
整理完,沉香看了一眼,似乎来自地府的公文颇多,而且大多都是贪赃枉法的。他念与杨戬听了,杨戬让他批复,下的都是重判,几个涉案的天庭仙家,都被杨戬削去了仙籍。处事严苛,手段酷烈,令沉香暗自咋舌不已。
“怎么?觉得我判得重了?”杨戬心细如发,又怎会察觉不到外甥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
沉香倒也不否认,点点头。
“一民之轨,莫如法,天上人间其实俱是一般。强秦自孝公始,起于商君变法。商君有云‘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其内立法度,严刑罚,饬政教,令奸伪无所容。这些,你在那五千本书里应都读过吧?”许是有些疲累了,杨戬微阖了眸,缓缓而言。
沉香又点头。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有法相依,令政必行,此乃天道。”
沉香想了想,脸色突然变得冷厉起来,运笔如刀。
他本就不笨,甚至还有点儿小聪明,在杨戬的指点下批阅了几本公文后,见舅舅神情倦怠、闭目养神,便不欲让他再劳累伤神,自己尝试着批阅了起来,只将批复的结果念与杨戬听。杨戬有一声没一声的应着,也不知听清楚没。
重伤之下,极易疲乏,熬了半夜,他确实累得狠了,迷迷糊糊的,就睡了过去。
“舅舅,舅舅……”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听见沉香在唤他,他又醒了过来。
“何事?”他怔忡了下,记起外甥是在替他批公文,问道,“可是遇上什么难办的案子了?”
沉香歉疚地望着他,将公文上的案子念与他听了。
这是个人妖相恋的案子,案子本身并不复杂,难就难在如今得按新天条来判罚。除了知道新天条是舅舅为自己妹妹“量身定制”外,沉香对新天条其实所知不多。
杨戬微笑:“你觉得该如何判呢?”
沉香不语,他就是不知该如何下笔才将舅舅唤醒的。
想了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话:“那鲤鱼精对张珍也是一片深情。”
杨戬笑道:“新天条既允许仙人通婚,人妖之恋自也可以。”
“这太好了!”没等杨戬说完,沉香欢呼出声。
杨戬收了笑容,扫了他一眼,正色道:“只是沉香,你有没有想过,无论是神仙与凡人或者妖精与凡人,首先在寿数上,他们就是不对等的。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而仙妖却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沉香低下头去,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母亲被开释了,依然是少女般的如花容颜。而父亲却年过不惑、两鬓霜华,不复再有当年的青春俊秀,两人怎么看都不般配。此刻在他心中生出个念头,旧天条其实没什么不对,而是爹娘错了。想是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住了,他忽然就惊惶失措起来。
杨戬见他神色有异,不理,继续道:“所以,新天条虽是允可异类通婚,却有诸般约束。例如只能做一世夫妻,再例如有道术者无论仙妖必须禁锢其道法,贬做凡人。而且……”他突然觉得说不出口,有些伤心又有些感慨,思量了一下,终是艰难的说了出来:“而且,新天条有定,但凡异类通婚者,不得留有子嗣!”
沉香被这句话震得呆住了,自己是仙凡通婚之子,舅舅也是。
“凡异类通婚者,不得留有子嗣!”舅舅这是多痛恨自己的身份才定下这样一条天规来?他想起从前自己为了救母曾与王母争辩过旧天条的弊端,但今日看来,天条本就没错,错的是自己的父母,不然舅舅也不会在新天条允可异类通婚之上横加那么多约束……
杨戬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宽慰道:“旧天条有许多条文过于苛刻,想是女娲娘娘仁慈,所以才留下这份新天条来造福三界。”
沉香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几乎整个天庭都知道新天条出自杨戬之手了,只是上到玉帝王母下到众位小仙无人敢点破罢了,他自己倒装起糊涂来……
“舅舅,那……那我和小玉怎么办?我们也不能……不能……”他突然想到一件极重要的事,小玉是妖精,他是人是仙自己都搞不清楚,所以,他们也不能永远在一起?也不能有子孙后代?
看着外甥局促不安的模样,杨戬暗自好笑,又安抚道:“你如今已是神仙之体,小玉也修为不浅,你们自能长长久久的做夫妻,舅舅还指望你们替杨家开枝散叶呢!”
沉香脸上倏地一红,觉得自己真是瞎操心,有这么个护短的舅舅在,他还担心什么?不过,自己家的事不用操心,他又操心起了别人家的事:“舅舅,那八太子和丁香怎么办?”这一对可是历经磨难、辗转两世才得成佳偶,可不能再让他们分开了,然而,“丁香是凡人”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杨戬笑道:“丁香曾化入神斧,已是半仙之体,只要勤加修炼……”后面的话不言自明,沉香自然猜到了,他也为好友感到庆幸。
“好了,现在可以继续批阅公文了吧,玉帝还等着要呢。”杨戬笑斥了一句,满眼宠溺。
沉香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将鲤鱼精与张珍的案子按新天条所定批了,再接着批其他的。就算他再笨,也瞧出这是舅舅刻意栽培他,又见杨戬满脸倦怠、似睡非睡的躺着,愈发不愿去打扰他,边批边学,倒也在卯日星官叫唱三遍时,终于将公文全部批复完毕了。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觉得这活并不比练功轻松多少,舅舅居然一干就是几百年,真是叫人不佩服都难。
这时,瑶姬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她刚要问沉香杨戬怎样,却见儿子笑意盈盈的睁着眼睛望着自己。
虽是在笑,但脸色难看至极。
定是昨晚累着了!
“你是怎么照料舅舅的!”瑶姬开始发火。
沉香委屈,却又不敢吱声。
“娘,孩儿无事。”杨戬解释了一句。但他的解释委实没什么说服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此时的脸色有多差!
瑶姬叹了口气,坐到床沿,准备给他喂粥。她原就是来送早膳的,进来时端了两碗粥。一碗给儿子,另一碗……
“过来吃饭!”瑶姬朝外孙招招手。
沉香慢腾腾的蹭了过来,原来外婆还是疼自己的,只不过她和舅舅太像了,母子俩一样的刀子嘴豆腐心。
只是一碗白粥,沉香喝起来却倍觉香甜。
可杨戬喝下一口后,却并未咽下,眉头还一直皱着。
“怎么?戬儿觉得不好喝?”这粥是瑶姬做的,她对自己的手艺不太有信心。
杨戬摇摇头,可依然没有把粥咽下去。
倒是沉香没心没肺、傻呵呵的来了一句:“好喝,可好喝了!”
瑶姬没理他,眼睛一直停留在儿子身上。
杨戬的眉越蹙越深,似乎在竭力忍着什么?
瑶姬急了,忙问:“戬儿,你是不是伤口又痛了?”
杨戬摇头不语,忽然,“哇”的一声将含在口里的粥尽数呕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口鲜血。一时间,地上红红白白,触目惊心。
沉香被吓的手一抖,一碗粥也砸到了地上。
瑶姬慌得去扶儿子,将儿子拥入怀中。杨戬脱力般的倚在母亲怀里,神情委顿不堪,一夜的辛劳对一个重伤之人来说是致命的。
倦意席卷全身,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杨戬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瑶姬见了心疼不已,边替儿子拭去嘴角残留的血迹边向外孙怒喝:“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医仙!”
沉香回过神来,驾起筋斗云就往外奔。不一会儿,便将华佗拖了进来。
老头儿真是被拖进来的,筋斗云太快,他被带得头晕眼花,进来时都分不清东南西北。在原地定了好一阵,他方缓过气来。见杨戬面白气弱,急忙上前诊治。
“不是说切忌操劳吗,怎么能让一个病人如此劳累!”华佗叹息着先给杨戬施针,好让他的血脉顺畅些。
瑶姬恨得紧咬银牙。
沉香见外婆面色不善,不敢说话。
正在此时,哮天犬好死不死的闯了进来,身后还尾随着昨日送公文的那个值官。
哮天犬见到地上的血迹,哪还顾得上理会其他,冲到杨戬榻前直唤“主人”。
那值官原本是来取批完的公文的,见此情景,他哪里还敢动一下,只能僵在原地,但那眼神儿还是不自控的往放置公文的桌案上瞟去。
这不经意的举动恰好落入瑶姬眼中,霎时,她怒火万丈,云袖一卷,法力到处,将所有公文都卷入了袖中。
“走,我与你去见玉帝!”不待那值官反应过来,瑶姬便拎起他,驾云直奔瑶池而去。
瑶池中仍是一片祥云缭绕、歌舞升平。玉帝喝着琼浆、眯着眼看着仙子们翩翩起舞,甚是心满意足。王母拈着果子,小口的吃着,时不时的觑他一眼,脸上显露出些许不屑来。
二人正漫不经心地在仙乐笙歌中徜徉着神思,只听“嘭”地一声巨响,一个人从天而降,重重的砸在地上,紧接着便是一本本公文漫天花雨般撒落下来,一眼望去,煞是好看。
玉帝、王母看看躺在地上、连声呼痛的值官,再看看披头散发、满面冰霜的瑶姬,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轻歌曼舞的仙女们吓得全部散去,周围的天将、值官们也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影,瑶池里突然变得落针可闻。玉帝微醺的酒意早已荡然无存,见妹妹脸色不善,他心如擂鼓,沉吟半晌,方讷讷问道:“瑶儿,你这是做什么?”
不问还好,这一问,瑶姬忽然就坐倒在玉阶上,嚎啕大哭起来:“你们倒是快活!我儿子快死了!戬儿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玉帝大惑不解,谁快死了?杨戬么?听说是受了伤,可怎么就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了呢?他看看妹妹,瑶姬的痛哭流涕并非作假,看来她所言非虚。下意识的,他就向妻子望去。
王母被他看了个莫名其妙,心中骤然无名火起。她从座上霍地站起,指着瑶姬训斥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堂堂一个天庭长公主竟似那凡间市井妇人一般撒泼打滚,你说你成何体统!”
瑶姬闻言大怒,胡乱抹了一把脸,从地上爬将起来,冷笑着与她对峙:“我儿子都快死了,我还管什么体统不体统,若是他真死了,我定要为他报仇!”
言语间,瑶姬脸上杀气顿现。
玉帝一寒,心想若是瑶姬此刻不顾一切的动起手来,那便如何是好?自己是帮妹妹还是帮妻子?他慌了,赶忙也从御座上站起身来,立于两个女人中间,劝道:“瑶儿莫急,一切好说,好说,好好说!”他一边劝妹妹,一边朝王母连使眼色,让她莫要与瑶姬再起争执,两个女人若是打将起来他可拦不住,这可要了他的老命喽!倘若再被外人看见,又是他家的一个笑话,这是嫌他家闹的笑话还不够多么?舅舅杀外甥,哥哥镇妹妹,父母罚女儿……一桩桩、一件件都在三界传得沸沸扬扬了……
可王母又岂是好相与的,她一把将玉帝推开,迎着瑶姬的目光,也冷笑:“报仇?你要为谁报仇?你儿子可好好活着,我儿子……”说到“儿子”两字时她的声音突然发颤了,脸上的漠然无情瞬间土崩瓦解,被两行热泪冲刷得一干二净,“我儿子,我那十个儿子……如今只剩下了一个……你说,我该不该报仇?又向谁去报仇?”王母眼泪簌簌落下,声音也越来越高,似在呐喊,又似在控诉。
看着势若癫狂的王母,瑶姬骤然气势全无,她惊惧的倒退了两步,倚着玉柱方才站稳。王母的儿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亲侄子,而他们,都死在了自己儿子的手上……
王母该恨吗?该!
王母该报仇吗?也该!
只是……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她的错,若是她当年不私嫁凡人,所有悲剧都不会发生。
瑶姬痛哭流涕到声音模糊:“你要报仇找我啊!为什么要对戬儿用乾坤钵?”
“我……我怎会料到他的脾气如此执拗倔强啊,我只是想试他一试,再说,我后来也收手了……”王母忽然也没了先前的气焰,小声为自己辩解着。同为人母,她非常理解瑶姬此刻的心情,杨戬重伤如斯,她是罪魁祸首,在这件事上她确是问心有愧。扪心自问,对于杨戬,她的惜才之心早就掩去了昔日的恨意,她甚至想过,若是这个孩子能够听话,她完全可以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所以对于他的骄横跋扈、肆意妄为她时常视而不见,可惜啊,这番心意终究是错付了……
两个女人泪眼婆娑,突然相顾无言。
玉帝也早已老泪纵横,他踉踉跄跄的走上前来,无言的将两个女人拥入了怀中。
都是至亲骨肉,如何会走到今天这般地步的呢?三人默默相视一阵,忽然像孩子一样抱头痛哭……那些泣血的往事在滂沱的泪雨中沸腾冲撞,烫得人心潮翻滚。
许是压抑太久,三人哭了半晌方略略回过神来。彼此一看,尽皆失笑。原来,三人都毫无仪态地坐倒于地,每张脸也都跟个花猫似的。
“哥哥,你这样可不能叫人看了去,不然会被人笑话的。”瑶姬抿嘴而笑,抽出丝帕替兄长拭去沾在眉毛胡子上的眼泪鼻涕。
玉帝摆手:“无妨!”身为三界至尊,身为别人的兄长、丈夫、父亲、舅舅,这些年来,其实最难、最痛的那个人是他。如何在维系天规公正的情况下保护好自己的亲人,他尝试着去做了,可到头来还是一败涂地。心灰意冷之下,他将政务全部交给了妻子与外甥。疏于朝政、贪图享乐,不过是他万念俱灰后选择逃避现实罢了。他,昊天玄穹玉皇上帝,早就成了三界的笑话,还怕再被笑一回吗?
所幸的是,杨戬比自己做的好,他想。
“戬儿……戬儿他真伤得这么厉害?”他问。
瑶姬的眼圈儿又红了,她极怨怼的看了王母一眼,叹息道:“先伤了肉身,再伤了元神,能不重吗?医仙再三叮嘱要他卧床三年好好将养,不能劳累,可你那公文……”
让一个伤重之人操劳公务,确实不该,玉帝也觉得十分歉疚。可是……
“这……”他不批谁批?还三年!这三年自己怎么过?
玉帝想找些借口,却被妹妹无情的打断了:“我不管,总之不能再让戬儿批那些劳什子公文了!”
“这……”不批公文三界会大乱的!
“我不管,我要带他下凡养伤!”瑶姬再次打断了玉帝。玉帝要说什么她都知道,可什么都没有她儿子的命重要!只有远离天庭才能远离公文,才能让玉帝死心!
玉帝还要说什么,瑶姬真就什么都不管,径自走了,而且走得很快,连个衣角都没让玉帝看见。
玉帝连连叹气,跌足道:“她……她就这么走了?朕怎么办?”
王母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没听她说吗?要带她儿子下凡养伤。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左右也就两三天的功夫,陛下,你就知足吧!”说完,她也不理玉帝,拂袖而去。
偌大的一个瑶池中,只剩玉帝一人,也不知是不是自我安慰,他在不住喃喃自语:“对!就两三天,两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