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犬与美人刀》温小别

32、野兽

　　女子军营就建在京都北面的山谷里。

　　山色苍翠，深蓝色天空望得人心旷神怡，梦娘掀开软轿的帘子，趴在窗子上抬头望，清风花香迎面和她打着招呼，她闭上眼睛，还能听见鸟儿的合唱。

　　张陋负责驾车。

　　对于眼前这幅瑰丽的美景，这个男人俨然没有半分兴趣，他只想完美地完成每一件任务，好回头到主人的膝下乞求赏赐。这份专心，或许也是魏恒将梦娘交给他的意义。

　　“吹哨，接你。”

　　四个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梦娘再看到这张兵俑似冷峭的脸时，心中已不会再颤动，她发现自己在无声无息地主动理解每一个难以理解的人，包括她自己。

　　她点了点头，平和地冲他摆了摆手。

　　张陋没再留恋，迅速驾马返程。

　　他不喜欢这个女人，更不喜欢这个任务！

　　怀抱着要把自己毕生力量奉献给陛下的薛大人，此刻就在军营的大门口等待。

　　她一袭劲装，面庞自信地展露于人前。她长得绝不能算美，单眼皮内开扇，平直的眉毛，没有一点媚色，可是抛去看待美人的角度，她又有一种别样的味道，好像这山间的风，高高的鼻翼，棱角分明而又饱满的唇，尤其搭配着简单干练的装束，竟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薛可云看向梦娘的眼神里有嫉妒，她坦然大笑：“难怪，我真没见过你这么美的女人。”

　　梦娘并不善谈。

　　薛可云也看出了这点，她善解人意道：“我觉得你会想见一个人，她比来得早，也和你一样，不爱和人说话，但是她很爱和马儿说话，她现在就在马场，我带你去见她吧！”

　　见到青萝时，她正搂着马儿的脖颈，遥望着对面的山涧。

　　“姐姐！”

　　青萝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梦娘，的的确确是她！她较之前又瘦了许多，一双眼睛仍然是明亮如星，她远远地冲自己招手，然后抛下身后跟着的人群，拔腿奔来，活脱一只兔子。

　　青萝撒开马儿，姐妹二人紧紧相拥。

　　“老天，你还活着……”青萝顾不得装出从前那副刻薄的样子，真情流露地哭出了声，“我真不敢想你还活着，那天夜里，我知道是你，只有你这个傻子会不顾性命地救我。”

　　“可是我没能救你出去。”

　　“你就不该来。”

　　“不来，让你为了我，困自己一辈子么？”梦娘抬手
　　帮她擦掉泪，“姐姐，我不能那么做。”

　　经历了生死，青萝也明白了许多，她拉着梦娘的手挨着马儿坐下，马尾巴扫过她们的脸，痒痒的。青萝回头看，薛大人还在距离很远的地方，于是放了心地问：“你最好给我说清楚，你是怎么又回来的？”

　　这还真说不清楚。

　　但两个人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忆。

　　听到夏桃的背叛时，青萝呸了一口：“亏我们那么照顾她！”

　　“话也不能这么说，要不是我们，她也不会失去她的姐姐。”

　　“梦娘，你变了。”青萝望着她。

　　“是不是变得更像一个人？陛下也这么说。”

　　“你变得有自己的思考了。杀手需要的是执行，但梦娘，身为人，你需要思考。”青萝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梦娘一笑，“看来我还不是很会思考。”

　　“我就准备待在这里了。”
　　“什么？”

　　“林致远那臭小子，是因为我，才受制于陛下的。我之前一直想逃走，不过是觉得人生毫无希望，想再见他一面，然后就自我了结了。”

　　梦娘的心提起来：“他们对你用刑了？”

　　“他们没有对我用什么要命的刑具，仅仅是在一亩三寸地的苦守，就足以让我想要放弃生命了。”青萝怀抱着双膝，把头靠在梦娘的肩上，遥望着远方的云彩，“在这里待着的半个多月里，我负责教一帮姑娘们打斗，一会你就能见到她们了，她们都是自愿报名参军的，每一个女孩的身上都有独特的故事，也蕴藏着强大的力量，这个地方不就是我梦想中的地方吗？”

　　“并且最让我感动的是，她们终于不用再靠出卖色相获取情报，她们就是最好的将士，立了军功，也可以像男人一样把名字漂漂亮亮的写在家谱里。”

　　说到这，青萝眼眶湿润。

　　她还是个幼女的时候，就待在青楼了。白日里闲来无事时，她坐在窗边，望着走街串巷的良家妇女闺阁小姐，同时不忘将手中的匕首磨得锃亮，好叫它以足够快的速度割掉目标的头颅。

　　“小林子呢，你不想和他在一起了吗？”

　　“那个臭小子啊，”青萝吸了吸鼻子，“我和他就像相互拉扯的一条线的两端，我在这里努力，他在那里努力，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的。”

　　梦娘笑道：“姐姐，你果然是喜欢他的。”

　　青萝的脸庞罕见的烧红，她害羞地把脸藏在梦娘的怀里，眼睛一转，又来寻梦娘的开心：“那么沈谙呢，你和沈谙又怎么样了？说实话，曾以为你们是一段露水情缘，没想到一路走了那么久，他又待你如此执着，连我这个当姐姐也不住地感动。”

　　梦娘沉寂许久，青萝坐起身，反应过来。

　　“难不成你对他没感情？”

　　梦娘仍然呆滞。

　　青萝苦笑着：“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简直要佩服死你了！把夷狄的战骁将军耍的团团转，试问这世上有几个杀手能够做到，只有你。”

　　梦娘呆呆的，沉默不语。

　　青萝明白了什么，也陪着她安静，马儿伸出舌头舔着她的脸颊，她伸手抹掉黏在脸上的口水，抱怨着把马脑袋搡到一边，喊道：“小远，听话！”

　　不知那位远在异国他乡费劲口舌游说的林大人听到了以后会作何感想，以他的性子，估计会感动的哭泣吧。

　　“薛大人好像在喊我们。”

　　青萝扶着梦娘站起来，一阵大风扬起了她的裙裳，这才看见她身上挂得彩，青萝忍不住埋怨：“真是的，又这么不小心！你啊，就活该每天这样子凄惨呢！”

　　天边的云朵变幻着形状，并肩依靠着打闹着的两个姐妹也入了这幅自然的图景。草色融进裙摆里，云霞做了上好的胭脂，乌发一缕缕，染上明媚的春色。此刻谁又分得清何是现在，何是将来？正午丽日当空，烈火高燃，仿佛永不坠落——她们是青楼里千金一笑的章台人，她们也有着光明的未来。

　　“还不过来见过你们的新教头！”

　　薛可云一声令下，十几个姑娘蜂拥而上，垫着脚争先瞧着新教头的模样。她们的头发都剪到了耳根处，坚硬的发碴钉在头皮上，年轻的面庞不施脂粉，肌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她们整整齐齐压上来的样子，还真像熟透了的麦穗。

　　梦娘望着她们，说不上的感觉。

　　竟有一丝的嫉妒。

　　薛可云解释道：“既是女子军营，就当有女子军营的制度，我列了一些规矩向陛下请示，如‘发不过耳’‘衣不垂地’‘耳不扎洞’等等。她们现在是将士，打起仗来还在梳理长发像什么样子，我自认为考虑周全，却还是受到一些古板老臣的弹劾，好在陛下英明！”

　　梦娘绕着她们转了一圈，问道：“只有十七个？”

　　“十八个，有一个正在做饭呢。”薛可云道，“第一次秋招，只招了这些。依陛下的圣意，这一批要尽快实验到战场上去，打出成绩来，后续女兵的部署才能够顺利进行。说难也难，前朝承袭了裹脚陋习，姑娘们裹着一双小脚，怎么踏马磴，怎么踹掉敌人刺刀，挑来选去，才有这十八个姑娘。”

　　有热情的姑娘已经抬起脚：“我老娘给我裹过，我疼得受不了，哭着要上吊她才肯我摘啦！”

　　“去去，拿开你的臭脚！”

　　“冬藏，你几天没洗脚了？都有味儿了！”

　　姑娘们闻言笑得人仰马翻。

　　这种快活对于梦娘来说，近似于海边的浪潮，而她是深海的恶鲨，已经习惯了同类之间的残杀。她大概明白，魏恒为何要让她来这个地方看一看，深海浅水，都是一样的刺骨。

　　姑娘们偷偷地瞧着梦娘，宫里衣裳还未换去，素净中添了一份难以抹去的靡丽，和青萝站在一起，二人的气质颇有相通之意，却更冷寂。而她们最惧怕的青教头，居然对她态度亲昵！

　　梦娘不惧她们的打量，淡淡问：“你们练着什么功夫？”

　　“前线将士练什么，我们就练什么！”

　　梦娘看了说话人一眼，她站在人群的中间，

　　薛可云叹了一声：“军中操练，非我强项，我弟弟倒是比我强些，可他现在正在千里之外打仗，分身乏术。我接了这烫手山芋，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她拉住青萝的手，感激道，“在我束手无策之际，青姑娘就来了，不是我夸，她练起兵来可真有门道，帮了我们新兵营老大的忙！”

　　青萝撒开她，指着梦娘：“比我这位妹妹，我的功夫还差点意思。”

　　女兵闻言齐声惊呼。

　　青教头初来时冷着一张脸，姑娘们见她身子单薄，就有几分瞧不起，嚷嚷要比一比。一比吓一跳，一个人单挑她们十八人，居然没有丝毫惧色，不过几个回合就把她们都撂倒在地，哪怕再来几个壮汉也都能接着打。不光肉搏，还有骑射暗器，她竟然无不精通，连薛可云看着都直冒冷汗。

　　“姐姐说笑呢，我许久不练，又受了伤，身子骨已经不成了。”梦娘轻咳了两声，微笑道，“陛下命我出来看看，我就出来看看，做不得教头。这里的风光很好，我见着很喜欢，这便够了。”

　　薛可云一时间猜不透梦娘是推辞还是另有它意，便先顺着她说道：“陛下的意思，原也不是为了让你们姐妹来为我做牛做马的，此处风光的确不错，心情烦闷了就来看看。”

　　梦娘忽然道：“敢问薛大人，这些女兵与铁甲兵比，如何？”

　　薛可云愣住了，迟钝道：“雏鸡与雄鹰，不可相比。”

　　梦娘点了点头，似乎只是问问而已，可这个问题实在没什么好回答的。

　　铁甲兵问世来战不可挡，魏恒仅仅凭借他们的力量，就迅速地掌握了宫中大权，不管他是否暗中与御林军锦衣卫有勾连，表面看上去，铁甲军仍是东宫不可取代的重要助力。

　　薛可云要留她用膳。

　　梦娘婉言拒绝了，又坐下和青萝说了一会子的话，她取下魏恒给她的哨子，对着天空吹响。风把哨音吹向远方，想必不一会就会有人来接他。

　　青萝眼里透着担忧：“必须回去吗？”

　　梦娘轻声道：“姐姐，看到你平安，我就没有什么留恋的了。”

　　“不如和我一起留下？”青萝攥着她的手，只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你的功夫从来只比我好不比我差，这里需要你，梦娘。”

　　“那天晚上我中箭了，”梦娘缓缓道，“两箭深可见骨，恐怕要一些日子没办法拉弓骑马，再加上琵琶骨也叫人射穿过，轻功也难以再施展，暂时我想休养一些日子。”

　　青萝一点一点地撒开了她的手，颤声说：“是了，你是要好好休息。”

　　张陋来了，梦娘欲言又止。

　　张陋驾着马车，停在军营门口不远处，他伟岸冷漠的形象引得那些女兵们驻足，薛可云站在女兵们的前方，也禁不住看一眼铁甲兵的首领究竟有何风采，只消一眼，就足以令人心入冰窖。

　　他像一匹野兽。

　　多看一眼，就会把你撕咬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