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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相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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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移在寝殿处理,就连早朝也是如此。
几个军机大臣来到寝殿的外殿,争来吵去,论着前方薛大将军和叛逃的魏二皇子的战事。
一般的人容易被女人分了神,乌子虚也担心着这一点,但事实上他们多虑了,和那几位老将研究起布防图时,魏恒的脸上无一丝倦意,他耐心地听着老将们的提议,即便都是些老掉牙的话,他也记在心上,必要时再度提起,脱口而出的一刹,老将们纷纷露出赞许的目光。
魏恒抬手指点,袖袍不经意滑落,密密麻麻的咬痕落入乌子虚的眼中。
乌子虚脸色微红,下一刻又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对。
伤口,未免太深了些。
老臣们散去,乌子虚再次请来了太医,魏恒没有拒绝,抬着胳膊任由太医战战兢兢地为自己包扎。
“大狱的人怎么样了?”
“照您的吩咐,只是关押起来。”
“子虚,以你的能力,再上一层楼并非难事,可千万不要大意,让自己犯下错误,他日成为旁人拿捏你的把柄。”
“谢陛下提点!”乌子虚额间冒出一层冷汗,马上转移话题,“夷狄的人马一路北上,怕是冲着杜姑娘来的。”
魏恒眸光沉沉,笑道:“哪里是冲着什么姑娘,分明是恶狗垂涎肥肉。沈谙生死不明之时,夷狄的军马在边境扎营,乌王发令三次不归,简直令人耻笑。若是自家的将军也就罢了,如今的战骁,可是昔日大魏先皇亲封的欢王殿下,他沈谙要是空着手回去,还有何颜面见他夷狄的主子呢。”
“一切都在陛下计划之中。”
“他要城池,就给他城池。”
乌子虚恍然大悟:“沈谙到哪里都是布施百姓,赢得赞誉,可那些城池饥荒严重,甚至到了人相食的地步,沈谙一味地发放粮食,又该到哪里索取粮食,不过是抢富人的钱财,果穷人的腹罢了。您派江奉南下,是想稳富人的心,叫他们心甘情愿地布施百姓,如此一来,便两全其美了。”乌子虚愈说愈激动,抱拳道,“陛下高明!”
天灾人祸,无可避免。
从此,魏国又有两道新的政策。其一,广纳天下贤才,这个贤才的涵义非常地广泛,包括擅农耕、懂天文、明水利、造军火等等这类的实干者。总而言之,重武轻文。
其二,也是魏国史上最重要的新策,将女子视为与男子同等政治权力的人,这也就意味着,女子也能够入朝为官,上场杀敌,包括已婚妇女、妓女、罪臣之女等等。
史上第一位女朝臣,便是薛小将军之姊:薛可云。
扪心自问,薛可云心里是念着魏白石的,新帝对青妃的狠辣手段更是叫她心怀愤懑。
但是当她摘掉花里胡哨的朱钗,戴上那顶庄严无比的乌纱帽时,小女儿家的思春与怜悯顷刻间烟消云散,她听读着太监的圣旨,心悦诚服地跪拜在地,迫切地想要为这位有眼光与谋略的年轻帝王献上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
这一革新对朝廷的影响俨然是巨大的。
若无上一次新变的压力,大抵要有不少富甲豪绅的反对,可见魏恒目光之长远,让几位老阁老望尘莫及。魏恒始终是冷静的、有序的、波澜不惊的,照理说,这样一系列的政策容易分散权力,可是他圈养出的铁甲军,死死地捍卫住了他的权力——没错,就是那帮如狼似虎的恶鬼们。
又快到了宵禁的时刻,男人高大的身影隐入云烟里。
欧阳乘风不甘地望着那个背影,被咬断的手臂血流不止,耳边依稀回荡着乌大人的话。
“人我带到这,你能带走,就带走他吧,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陛下从未说过不把你的弟弟还给你,只是你看清楚,他还愿意和你走么?”
“他是我弟弟。”
“曾经是。”
宫门重重关上。
把欧阳乘风最后一点希冀也碾碎了。
鼓楼上,乌子虚目睹着兄弟不能相认的可悲场景,他叹了一声,转身向魏恒复命。
乌子虚刚进了寝殿,就看见了这样的一幕。
那个在床上躺了许多天的女人奇迹般地坐了起来,她肩上披着龙袍,气色瞧着也很不错,而魏恒则倒在床边,伤痕累累的手臂横在两人的中间,如一道天堑。
她泪流满面。
兴许是她哭起来太凄美,乌子虚愣了半晌,才匆匆跑出门叫太医。
魏恒想过来时,刀尖抵在他的脖子上,下面呼啦啦跪了一地,全是劝人的。
梦娘的手稳稳地握着刀子。
“你醒了。”魏恒道。
“放了欧阳乘风。”
“张陋的兄长?他人已经出宫了。”
“那张陋呢?”
“我知道你要问,所以提早把张陋交给了他哥哥,不信你问乌子虚,至于他肯不肯离开,你我都心知肚明,那就是他们兄弟二人的事了。我还知道你要问谁,你姐姐,她人好好的,你愿意的话,还可以亲眼见见她。”魏恒低眉,瞥了一眼刀子,“所以梦娘,你还要这么同我说话么?”
“我以为我们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在魏恒的示意之下,殿内的人都散了出去,魏恒找了个合适地姿势坐着,刀子不小心擦过肌肤,留下一道轻轻的划痕,他盯着她闪烁的眼睛,微笑:“不如讲一讲你出去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像我们从前那样。”
“像我们……从前那样。”梦娘微怔。
“在外面,一定经历了很多吧?”
他又用那种怜爱目光来看她,好像她只是他怀里的一头小狼,等待着她放下屠刀,扑进他的怀里向他哭诉抱怨外面的一切。
梦娘只是流泪。
“先不要说,让我猜猜看,”魏恒平静地说道,磁性的低音具有强烈的蛊惑,“背叛、饥饿、贫穷、病痛,最重要的——还有矛盾,比如现在。”
他抬起手,几乎没怎么用力,就轻而易举地打掉了她手中的刀子。
他叹了口气,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嫌弃她的蠢笨。
“那么陛下呢,你又经历了什么?”
梦娘把不属于自己的龙袍从身上扯了下来,下面是宫女为她换的雪白里衣,她浑身阵痛着,尤其心口的位置,好像被野兽咬掉了一块肉。
她克制着疼痛,用刀片抬起魏恒的脸,仔细察觉,他们之间有着一种共同的美丽。
这一举动,仿佛向死气沉沉的湖泊里丢下一粒石子,水花四溅。
魏恒露出点被挑衅怒容。
“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梦娘无所畏惧,说道:“养育我、鞭笞我、责骂我、利用我、保护我,有时候,我是你暴虐的发泄口,因为你知道,你怎么打我怎么骂我,我都不会走。我和张陋没什么两样,都是你养大的狗,不相同的是,没有哪条狗像我和你一样亲近,我们彼此交融,相互影响,外人如果看到真实的你我,一定会觉得是两枚怪胎,会怨你的狠毒,怪我的懦弱,事实上也是如此。”
魏恒靠近她,刀尖抵着脆弱的喉管,他居然有一种濒死的快感。
他笑了起来,甚至鼓起了掌,赞许道:“梦娘,你的这次远行,一定碰到很多老师,你越来越像个人了。”
“我本来就是人。”
“当人可以,当好人……这可不是个好现象。”笑意在唇边凝滞,魏恒摇了摇头,“有一种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再打个比方,比如我那个蠢货弟弟,我虐杀了他的母亲,他就像所有传统的孝子一样,发了疯地为她的母亲报仇。”
梦娘想到了,黯然道:“他恐怕不会成功。”
“你果然很聪明。”魏恒循循善诱,“他这么继续下去,决计不会成功,你要是他,你会怎么做,梦娘?如果是曾经被我驯养出来的你,就会先假意潜伏在敌人的身边,抓住时机再报仇,这是磨灭人性的,但依我看来,我把人性的光辉磨得越来越亮了。我其实很期待魏白石的态度,想看一看那样的端方君子,如何沦落到地狱来,可叹我和他不是一类人,但我和你是。”
他继续夸赞着她:“你看,你多聪明,这么轻易地拿住了我。”
梦娘的神经紧绷着,手又要发软了。
魏恒的手掌附在她的手背上,帮她握住了刀,皱着眉头提醒:“握紧了,决定了要动手,就千万不要再犹豫。”他轻叹了一声,悲伤划过眼底,“如果有一天,你鼓足勇气能够杀了我,我在临死前会为你取得的自由而感到高兴,但如果你像这样颤颤巍巍,犹犹豫豫,那趁早放下刀。”
这几句话,终于瓦解了梦娘的心防。
她握紧了刀片,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气,薄薄的刀刃嵌入掌心,贪婪地沉没进去,多余的鲜血溢了出来,一滴滴扎在人的心尖上。
魏恒扑上去,强拧着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手也不慎刮伤了,两个人血汇聚在一起,都是一般的冷。
刀片被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魏恒甩开她,扯过床上的龙袍披挂在身上,兀自说道:“小狼该去见一见属于它的草原了。”
走到门口,乌子虚领着太医久候多时。
“陛下!”乌子虚惊呼。
谁敢相信,堂堂皇帝陛下,一连多日挂彩。
魏恒擦掉手上的血迹,吩咐道:“召薛大人来见。”
“薛将军不是还在金州打仗吗?”
魏恒睨了他一眼:“是薛可云薛大人,她的女子军营不是要开始操练了么,把里面这位送过去,最合适。”
乌子虚咽了口唾沫。
真为薛大人担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