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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步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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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
放在从前,梦娘定会杀了张陋为夏桃报仇。
即便到了现在,偶然回想起那一幕幕残忍的画面,她的内心深处都隐隐有杀人的念头欲萌生而出,可是一旦这个念头要主宰行动时,背上的旧伤又作怪似的生生的疼。
轿帘拉下,黑暗中,梦娘垂下了头。
九重宫闱,一步落,步步错。
青年长身侧立,像是在等待着,可是当马车在他的身边停下时,也并没有引去他几分目光,直到轿子里的人走了下来,他微微一笑,想牵着她的手,却被打开了。
没来由的一句。
“梦娘,权势真好。”
魏恒语气平常:“我还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时,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觉得待我很好的宫女太监,也因我一年又一年的不受宠爱而对我丧失希望,他们于我而言,似乎没什么,哪怕我一个在冷宫孤独终老,这似乎也没什么,偏偏是什么让我有了心里的落差感,只是因为我的虚荣和贪婪么?”
梦娘仔细思考他的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
“我没什么意思。只有和你说话,我没什么目的,只是想和你说说罢了。”魏恒料到似的,又说道,“你现在因为我带给你的压力恨我,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你,你就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了。”
“别一副要哭的表情,我不是要死了!”
魏恒越来越奇怪了。
“你死了我也不会哭的。”梦娘甩开他,回到殿内。
魏恒没生气,由衷地道:“那真好。”
一个美貌的女人堂而皇之地住在帝王的寝殿,没有人会明白这代表了什么,却也没有一个敢多嘴。能够让上阖宫上下的谣言专业户们不约而同闭紧嘴巴的,只有跟前这位皇帝了。
乌子虚心中有些忐忑。
在面对魏恒时,他一向如此,渐渐地他习惯了这种忐忑,并且享受其中。他佩服自己的高瞻远瞩,一个人或许登上权力的宝座需要经历一番腥风血雨,但是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需要有一副好眼光,以及一张巧嘴就可以了。
江奉自南下后,魏恒的身边就只剩下了乌子虚。
他办事实在漂亮,梦娘的身份不明,也久久不见陛下册封,如果是按侍妾一类来看,恐有不周,他干脆在殿内设了两张榻,中间仅隔了一扇梨花木的屏风。
旁人好奇问起来,就说陛下龙体有恙,宫人贴身侍奉,这既全了先前请太医诊病的幌,也不会叫流言四起,污了陛下的耳。
后宫之中,唯有一人不好诓骗。
万福宫——
鲜少有人注意到这座凄冷的宫殿了,更别提会有人记得有一位同样没有封号的女人住在这里,身边的宫女太监们一个又一个离她而去,奔赴更好的前程去了,而她呢,日复一日地怨恨着。
譬如今日,上好的瓷器落在她的手里通通成了碎片,侍女们吓破了胆,躲在殿外不敢吱声。
崔兰花走上前:“娘娘,小心割了手。”
万雪柔打开着,嘴角裂出一丝冰冷的笑纹,“我算什么娘娘,我还没有娼妓馆里的那位算得上娘娘!”她愈说哭得愈厉害,抓前襟,眼里几乎流出血泪,沙哑的嗓子发着彻骨的恨,“可我才是他的妻,我是太子妃,我才是他的妻!”
吼叫声撕心裂肺。
她伏在案上,万分疲惫,犹如一只老死的癞蛤蟆,面庞狰狞着:“为了陛下,我背叛了我的姑母,这才助他登上皇位,你说他的心是铁石做的么!”
崔兰花叹息:“娘娘,人多耳杂,这话可不兴说。”
“我为了他,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敢做,甚至,为他杀了先皇,没错,先皇是我动手杀的,是我杀的先皇……”她如同酒醉似的呓语,声音太低了,没人听到她吐出的这个惊天秘密。
殿外有道人影一动,犹豫片刻,端着热茶上前。
“奴才给娘娘递茶。”
崔兰花怒斥:“好没眼色的奴才,还不滚下去!”
那太监噗通跪下告饶:“奴才有罪,奴才这就下去。”
万雪柔抬了抬眼,不知怎地,她瞧什么都瞧不大真切,只是那太监乖顺的态度取悦了她。
“等一等。”万雪柔低语道,“你凑近些。”
听到这话,太监膝盖向前搓了搓,仍是跪地的姿态。
这时有太监在外面有事喊嬷嬷,万雪柔犯着疯病,常清宫的大小事都由崔兰花定夺,听到有人叫喊,崔兰花便出去了。
殿内,熏炉里燃着奇异的香。
“娘娘,要奴才伺候您吃茶吗?”
“你伺候,你想怎么伺候本宫?”
殿门不知何时关上了,光线时暗时亮,映在太监的脸庞上,瞧不出神态。
万雪柔脑中忽地一阵刺鸣,皱起眉头:“头好疼。”
太监从善而流道:“奴才给娘娘揉揉。”
万雪柔从未有如此奇异的感觉,即便对方是个净了身太监,她好像不再孤独了,一双手含情脉脉地抚摸着她的身体……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王棋福。”
……
入秋,天渐渐凉了,内务府分下来些过冬的衣裳,叫常清宫的人去取,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知怎地就要喊着嬷嬷来取。
“崔姑姑。”
见了这个人,崔兰花心头一颤。
摊上那么个废物主子,这半年来她跪习惯了,见着比她官大一点的就要下跪,面前这个,在这个时候更不能不跪,只是刚要跪下,就被一双柔软的手拦住了。
梦娘道:“我一介草民,该向姑姑见礼。”
崔兰花以为这是在嘲讽她,可是见梦娘的神情,绝没有半分讽意,她老脸一红:“今时不同往日,姑娘怕是在说笑吧。有句话叫‘狗仗人势’,如今想来真是不假,我家主子一朝失势,我才知道我当初是有多么盛气凌人,在这给姑娘赔不是了。”
梦娘也没想到会在礼部遇到崔兰花。
估摸着因为境遇大有不同的原因,崔兰花看上去苍老了许多。见梦娘的目光在鬓边流连,崔兰花下意识地捂了鬓,垂下脸低低道:“有白发了。”
“嬷嬷要想得开怀些,人生不就是这般起起落落,可惜我也并非嬷嬷想的那般身居高处。”
“姑娘圣眷优渥,便是一时间没有封号,往后也会有的。”
梦娘不由得想到书上写得那句“夏虫不可语冰”,先前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和夏虫语冰,一个人说一说,一个人听一听,又有何不可?
此时算是切实明白了,只因说的人说不清,听的人听不懂。
她只是闲来无事,想再度到掖庭去,看看对于二十年前的事情,还有没有之前遗落下的蛛丝马迹,不知怎地就走到了礼部。
礼部正忙,一问,竟是有位公主出嫁。
“哪位公主?”
“那位呗,疯了的那位——昭和公主。”
只一墙之隔,院子里一片荒芜,枯败了的草木间簇着一位少女,她靠在廊上,一会跳得老高,一会不怕脏的爬在地上,嘴巴里痴痴地笑着。
旁边陪着她的是一尊华丽的尿桶。
她傻傻地,悲凄地,欢乐地,一遍遍地喊着娘。
一墙之隔,梦娘几乎站不住身体,她抚着冰冷的红墙,摇头拒绝着小太监的搀扶,一步步向外逃去,可是怎么逃,也逃不出这一成不变的灰蓝天空。
一个高大的身影横在她的身前。
鎏金纹路的朝靴,称得上繁琐的吉福袍,真龙显世,天一下子阴了。魏恒没有给她转身就走的机会,气压低得喘不过气,他沉下身,好似阎罗王下达的死令,说道:“有意思,你开始关心不相干人的命运了,谁准你这么做的?”
梦娘用力让自己站稳:“昭和是你妹妹。”
“除你之外,我没把任何人当亲人!”魏恒把她按到墙上,指骨卡在她的脖颈上,青筋慢慢地挣了出来,他深呼吸着,“这些年来我们两个人中只有我一个人在回望着从前,你根本不明白!”
“有没有可能,一开始就是错呢。”
雨点打在她的眼睛里,打碎了什么。
魏恒心中一慌。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让他们两个互相残杀么?如果真的是如此的话,命运也太荒谬了,他根本不该从狼窝里把她捡起来,她葬身狼腹,他被害宫闱,总归有一个结局。
“是我救了你,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你再用点力,我现在也会死。”
远远地,一个婢女望着这一幕,慌张间失手打翻了手中的金盆,身为一个外人,她当然无法体味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复杂情愫,只有威胁生命的恐惧。
魏恒丝毫不关心那动静,他突然来了兴致,思索道:“那些个臣子总劝我立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梦娘,这个后位,不如你来坐?”见她摇头,他的目光充满怜爱,“太妙了,我做得了皇帝,你自然也做得了皇后,你我乃是一丘之貉,正好一块把这个姓魏的天下搅得天翻地覆。”
他仰着头哈哈大笑,半晌疲惫地垂下了面庞,低声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我其实只不过,是个护卫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