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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同舟 ...

  •   一叶扁舟,顺流而过。

      四周不见一点灯,黑暗吞吃了天地,落下的雨水湿粘,打在脸上,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梦娘就这么痛醒了。醒来发现,是琵琶骨的旧伤复发。

      “什么人?”

      星芒甚微,依稀瞥得咫尺处一抹暗影。

      它动了动,不知做了什么,凭空引得燃起一簇火苗,如烟花炸开般的明亮,也许是为了叫她瞧见才这么做的,也许是因为那个人也想瞧看她——死了的话,欣赏她的惨样,没死,看看她的狼狈也是好的。

      纸糊的灯笼,比夜色深的油伞。

      火光将衣裳映衬得微红,欧阳乘风坐在船的另一端,一手掌灯,一手撑伞,淅淅沥沥流不尽的雨沿着伞骨滴落,相隔着薄薄的雨幕,他眉染霜雪,似乎一切如旧,但和来时,又有很多变得不同了。

      梦娘叹了口气:“阴魂不散。”

      一句阴魂不散未免太轻巧,托他的福,她这条小命差点没交代在曹州。

      欧阳乘风提醒道:“你伤势未愈,敌不过我,不要想着挣扎了。”

      “有一点我的确比不上你,在何处都能来去自如,”梦娘不知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我遇到了些困扰,本就想离开了,可是这不代表我了无生趣,你想要我性命,还是要搏一搏。”

      欧阳乘风笑了:“谁说我要你的命了?”

      他话里有话,梦娘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欧阳乘风幽幽道:“你说,如果我把你带到魏恒的面前,用来换我弟弟,他肯答应么?”

      梦娘一怔,目光落到了别处:“他绝不会。”

      欧阳乘风不在意地道:“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一连三日的雨。

      梦娘捱冷捱饿,夜里突地发了高热,欧阳乘风拿她当俘虏对待,只在她烧糊涂时把伞借她挡一挡,其余的便任她自生自灭了。

      她还是真是争气,活活地撑着没死。

      女人一动不动蜷在船舱里,额上的不知是汗还是雨,难民的衣裳被她穿出另一番的风情,把伞扔给她,她就拿着,好歹挡住一些风。除了休息,大部分的时间她都睁着眸子,遥遥望着两岸的青山。

      望眼欲穿,似乎与山色融为一体了。

      欧阳乘风不欲把她从精神世界中换出来,只用观察野兽的目光时刻盯着她看,在这个角度里,杜梦娘不再是杜梦娘了——她在看什么,他又在看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在这表里山河如画风景中迎刃而解。

      “你不想问问夏桃么?”欧阳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不开口说话,梦娘闷头咳了两声,半晌喉咙清净了,淡声道:“不想。”

      欧阳置若罔闻,继续说:“她打伤了我的鲍兄弟,盗走了他所有的仙药,不知道逃向何处了。”他一顿,“你居然不惊讶么?”

      “我已经惊讶过了。”梦娘冷静道,“你是嘉南第一高手,不论是皇宫,还是夷狄人的地盘,都能够畅行无阻。夏桃是只毒蝎子,区区一只毒蝎子,你不会捉不住,除非她主人的身份不一般,或许掩护住了她,又或许你根本不敢再追查。”

      “惭愧。”

      “你忧心你弟弟,就拿我来威胁我的魏恒,念着风雨同舟渡,我提前告诉你,魏恒的棋盘上满满当当,绝不缺我这颗弃子,但不论我是生是死,你只要惹到了他,便都不会有好下场。”一连串说了太多字,她呼吸都在颤抖。

      “你未免把自己的份量看得太轻了!”

      “太轻?”梦娘仰身,颓丧地撑着甲板,望向天空的眼神逐渐失去焦点,“轻舟易渡,沉船难逃,张陋是你弟弟,你就会不顾艰险地救他,而我孤零零的,怎会有人奋不顾身只为了我。”

      她真正想说的其实是,此次她随欧阳乘风北上,立场不同,那位夷狄的将军,不会再来了。

      船行数日。

      看遍了青山绿水,忽有一日豁然开朗,岸边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商贩,船夫们拉着纤绳,口中的号子震天般嘹亮。碧绿的青草,粉红的花儿,以及穿着绫罗的姑娘,恍惚中回到了曾经的日子,她和姐妹们对着清澈的水面照影。

      “别愣着了,上来。”欧阳喊醒了她。

      到了渡口,再往前走便是京都了。

      这入目的繁华令她不由得想起了曹州,京都暂时没有受到战乱的影响,表面浮着一层靡丽,而曹州呢,白骨成堆,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在客栈借宿了一夜,同在一个屋檐下,谁都没想着男女之防那件事,就像曹州菜市上女人的二两胸脯肉,在更大的利益面前,任它的主人家再漂亮,割下来也只是腻腻的脂肪。

      欧阳乘风坐在地上磨剑。

      女人恬淡地倚在窗边,留给他一道寂寞的影子。

      她几乎没有挣扎,就落进了他的网中,可他见过她的身手,并不在他之下——魏恒有用心地教她本事,而不是只会疯咬的花架子,不论在何处她都有自保之力,这足以说明魏恒待她的与众不同。

      欧阳乘风拭剑的手一顿,失笑道:“我怎么觉得我被你利用了呢?”

      “确实,如果没有你在任何地方来去自如的本事,曹州到京都这么远的路,我恐怕躲不过沈将军的眼线。”

      果然是了。

      欧阳乘风喃喃道:“你这个女人,有时候单纯得像个孩子,但大多数,还和你的主人一样满腹的算计。奇怪的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在你的身上完美地交融了,难怪夷狄的将军会被你迷得七荤八素,没有男人不会被这样的女人所引诱。”

      听到他的讥讽,梦娘不置可否。

      她回想起在魏恒的命令下对夏桃疯咬的男人,提醒了一句:“你的弟弟,兴许已经不是你原来的那个弟弟了,你还要救他么?”

      “他永远是我弟弟。”

      梦娘心念一动,叹息道:“你是个好哥哥,恕我直言,他未必领你的情。”

      欧阳乘风苦笑:“是,我曾经找过他,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低下头,冷剑寒光映在他的脸上,“所以我要用你和魏恒做交易,张陋会听他的。”

      “你斗不过魏恒的,”梦娘道,“魏恒不是一个遵守承诺的人,他大可先答应你,等达成目的之后,他一声口哨,张陋就会摇着尾巴回到他的身边。不如我们联手,以你的本事,可在大内随意出入,而我则帮你制服张陋。他不听你的,是因为你把他当成人看,怎么制服狗奴,我再清楚不过。”

      欧阳乘风不信:“你的条件又是什么?”

      “我要救我的姐姐。”

      梦娘知道,这个理由欧阳乘风无法拒绝,“你是个好哥哥,找寻了弟弟十几年,你一定能理解我救姐姐的决心。你也看到了,她是为了我才困在皇宫里的。”

      “如果她已经死了呢,魏恒的手段你知道的。”

      “不可能,”梦娘深吸了口气,“如果她死了,交易不变,我还是会救出你弟弟,这样可以吧?”

      风见证了两个人的短暂结盟。

      魏恒的登基,将前朝政治的争斗推向顶峰,他登基之后,先是朝里朝外地围剿叛乱,不得不说,这位皇帝自有他的铁血手腕。

      第一,宁可错杀不放过一个。前朝曾持反对意见的大臣在们一个月内接二连三地无辜暴毙,死一个人时,有人上奏弹劾,暗讽新帝暴虐,死了一圈后,朝野风平浪静,史官评道:海清河晏。

      第二,严治贪官酷吏。光是缴获的脏银,就拉了百八十两的马车,在城中示众,贪官要是想活命的话,就按贪污的程度,再补上相应的数额,而这补上的一份,则按一家人丁的多少,补给城中的平头百姓。百姓得了,新帝也得了民心,坊间新帝矫诏的传闻再无翼可飞。

      第三,大养兵士。按要求,满朝文武每一家中,必须出膝下子女总数的一半来参军入伍,独苗的不算。不愿意也可以,那就自己出钱请百姓的儿子做替换,但要供养百姓的一家,让兵士父母姐妹有所依靠。总而言之,只要愿意入伍的,奖赏必定丰厚。

      这三条铁律一出,不过半年的光景,朝野上下焕然一新,历史上将这次变革称之为“魏武帝新变”。

      只是后位始终空悬。

      江奉和乌子虚侯在殿外,如今他们二人可是魏恒在朝中的左膀右臂,不过二人都心知肚明,于魏恒而言,没有臣子是无可替代的,他天生具备一种驯养的能力,可以将任何的棋子训练成他想要的模样。

      太监走了出来,施礼道:“二位大人可以进来了。”

      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可见新帝的勤勉。

      年轻的帝王抬起头,眸中浮着难以掩饰的疲倦。薛敬自从被封了将军后,就在前线和魏白石的叛军作战,方才看了一则捷报,魏恒还算是满意,心情也不错,便叫太监为二位大人看茶。

      江奉:“禀陛下,曹州、汉州、凤州一带的救济粮已经到了,只是探子汇报,还是有不少的官员克扣。导致百姓民不聊生,甚至——人相食,异子相食。”

      历史上不乏这样血腥的例子,但吐口而出时,江奉还是感觉到了恶心。

      魏恒早有预料,并有了对策:“江奉,你持孤的令亲自南下。”

      江奉一头雾水:“属下去赈粮吗?”

      一旁的乌子虚看不下去了,说道:“陛下的意思是,你南下,将我们信任的钦差安排在州府各地,暗中将乱党余孽绞杀。如今陛下登基不久,若是咱们的人,一定不敢再这个节骨眼上克扣百姓的粮食,陛下此举是为了试探地方。天灾人祸,粮食问题在前朝便有,重要的是整顿地方吏制。”

      江奉摸了摸胖脑袋,心道乌子虚这家伙简直就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每次都让他下不来台!

      魏恒:“好了江奉,你先出去吧。”

      看来是有要务对乌子虚交代,这点眼力劲江奉还是有的。

      锦衣卫永远听命于圣上——如今,魏恒就是圣上。

      魏恒搁下了笔,再没了愉悦的心情,冷声道:“有消息了么?”

      乌子虚扑通就跪了下去,面具下的瞳仁微颤:“陛下恕罪,属下的人赶到之后,曹州已经没有了杜姑娘的身影,沈谙的人也在寻找之中。求陛下再给子虚一个机会,子虚一定比沈谙先找到杜姑娘,给陛下一个交代。”

      魏恒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她是条泥鳅,这不怪你,这样办好了,你把那个女人从地牢里提出来,随便安个罪名,再放出消息,三日后问斩。但不要叫林致远那边听到了,林大人对她再在乎不过,别再打草惊蛇。”

      乌子虚小心地问:“陛下就这么笃定,杜姑娘会回来救她?”

      “是,我的小狼,我最明白。”

      江奉没着急走,在殿外等着乌子虚。见乌子虚出来,忙颠颠地跑过去,亲切地叫道:“乌大人~~~”

      乌子虚一笑:“江大人怎么还不去办事?”

      江奉为难道:“陛下的意思模棱两可,我是个粗人,猜不准圣意,还请乌大人指教一二。这钦差大臣的名册本该由陛下来定,但在殿内时,我看陛下并未有亲定的意思,这可如何是好?”

      乌子虚沉吟:“圣心难测,如何将事办周全,还要江大人多思虑。依在下拙见,还是拟出一份名单呈上去的好。”

      “欸我是个粗人。”江奉抓耳挠腮。

      乌子虚会意:“那不如我为大人拟一份名单,由大人呈上去,不必提到我的名字,全是大人的功劳。”

      江奉笑逐颜开,揽住乌子虚的肩膀:“乌大人果真是个爽快人,走,咱们喝酒去!”

      “举手之劳,喝酒就不必了,我还有差事要办。”

      “好,那就改天再向大人致谢!”

      望着乌子虚离去的方向,江奉心中道:看来又要有人倒霉了。伴君如伴虎,他还是早些请老的好。

      乌子虚去往了诏狱。

      他二十二岁当上了锦衣卫,这一身飞鱼袍一穿就是五年,五年一晃而过,今年已经二十七了,却仍是茕茕孑立。经过一番风吹浪打之后,不同于江奉对于权势的淡然,他从来只觉得权势还远远不够。

      唯有这一次,莫名地乏累。

      地牢幽深,长长的台阶下,更泛着森然的冷意。

      密闭的监牢,砖瓦严丝合缝地粘合在一起,任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插翅难飞,只在最底下开了一道拳头大的窗口,吝啬地露出点点光隙。

      女人孱弱的声音传来:“乌大人,是你吗?”

      这间地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乌子虚贴着那堵墙坐了下来,把提前准备好的酒壶从窗口处递过去:“尝一尝,新酿的。”然后继续说着,“现在我们迎来了救你出去的好时机,我可以帮你,但若事败,你要发誓,严刑拷打也不吐露出我的名字,你愿意么?”

      酒水洒了,女人含笑说:“好,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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