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犬与美人刀》温小别

27、逼官

　　诵完金刚经最后一卷时，莲池下了逐客令。

　　“女施主伤势既已痊愈，便请早些离去。城中有官府通缉，切不可上门寻仇自投罗网，向北远行百里，是夷狄军驻营之处，主帅广施仁义，善待大魏百姓，到那里暂且避难，可得一条生路。”

　　语毕，寺门大闭。

　　夜间的黑浪自四面八方涌来，梦娘忍住了抬手叩门的冲动，深深一拜：“感谢师父收留我，为我疗伤，教我明礼。”她相信，寺门里的人能够听到。

　　佛珠轻撞，似有回响。

　　“那么，我走了。”

　　日出晨醒，金云铺天盖地，那深不可测的暗流无处逃遁，在万丈金光中烟消云散了。阿慧走到莲池房中，不见人影，想着是又外出觅粮了，于是走到后院先叫弟弟妹妹们起来，刚一抬眼，便看见了后院小门边伫立着的师父。

　　他仿佛站了千万年之久，让人感觉莫名地苍凉。

　　唯恐他下一秒便会羽化，阿慧忧心地喊了声：“师父。”

　　阿慧小跑到莲池的身边：“师父，您在这儿站着干什么？”几时轮得到他过问师父了，可他偏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只因他心中实在后怕，至于怕什么，这个年幼的孩子难以说清。

　　莲池目视着远方：“普天之下，莫非悲土，率海之滨，莫非惨民。”

　　“师父，你在说什么呀，阿慧不明白。”

　　“阿慧以后会明白。”

　　莲池叹了一声，俯下身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师父没有回来，你要代替师父，照顾寺里的弟弟妹妹。”这一责任，似乎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太过重了，可又有什么办法，“长大后，阿慧会明白很多事情。”

　　阿慧微微握紧拳头，轻声说：“那如果，阿慧没有长大的机会呢？”

　　莲池一怔，倾身抱住阿慧。

　　原来孩子什么都明白。

　　阿慧擦擦泪水，用力抱紧了莲池，笑着说：“师父你放心吧，阿慧就是自己饿死了，也绝不会让弟弟妹妹们饿死的，如果一个阿慧，可以换来弟弟妹妹们的活，阿慧愿意，这也是师父的选择吧！”

　　这一刻，在人性的善良面前，菩萨也显得渺小无奈。天不让人活，人尚且能与天斗上一斗，若人要自相残杀，哪怕迫不得已，都是要灭亡的前奏。

　　菩萨束高阁，享祭祀，金银镀。
　　人间如炼狱，吃不饱，穿不暖。

　　历史，可悲，可叹。

　　但历史总要往前推进的。

　　曹州的城内外的兵防又加了一倍，再想钻空子逃出城去，已然不能。街道上仍旧不见人烟，偶尔有流浪街头的人，走两步，便被手持利刃的菜贩子挟持了去，像是任人宰割的山猪。

　　沿途所见，有菜市，菜贩子，菜人。

　　屠户当场就砍掉了女子的手臂，称好斤量，扔给女子丈夫相应的银钱，那条手臂悬挂在菜市上，很快又被饿得饥肠辘辘的人买走。在黑心夫妇家地下看到的景象，竟堂而皇之地展现在曹州城中。

　　梦娘还是全城通缉的要犯，她改走小路，如燕子般在房檐上穿行，轻易不会被人发现。她默默地注视着一切，在古刹被温暖过的血肉又变得冷冰冰的了，但她心里明净似的——知道何为是、何为非——是莲池告诉她的。

　　看到有个男人当场割掉自己腿肚子上的一块肉，然后拎着从菜贩子那换来的一袋米，往回家赶，梦娘的心中便是一惊。

　　只怕莲池他——

　　正在这时，眼前不合时宜地飘过一抹袈裟。昨夜将她撵出门去的莲池和尚，熟稔地撩起僧袍，先是露出一截皮肉溃烂的白骨，那菜贩子不耐地摇摇头，似乎在赶他走。

　　“莫急，还有。”莲池低声下气地，把僧袍继续往上撩，“上边的肉肥，行行好吧，寺里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开饭。”

　　菜贩子似乎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开始磨刀。

　　梦娘捂着嘴，盯着莲池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菜贩子扬起刀要割肉了，她飞身跃下，徒手接住了刀刃。

　　菜贩子见是个娇滴滴的女人，没当回事，□□着：“今天运气好，买一送一啊。”

　　梦娘没给他笑第二声的机会，直接把刀抢了过来，再一脚把他踹飞出去。梦娘担心此处会有官兵赶到，也顾不得男女之防，拉着莲池便往没人的地方跑。

　　“松开！”

　　“不松！”

　　原路折返回宝莲寺，梦娘知他不愿让孩子们见他这副样子，于是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扛着和尚翻墙而入，又翻了窗子，进了她常住的那间空禅房。

　　梦娘想掀开莲池的袍子：“我看看你的伤。”

　　“不必。”莲池躲开了，面带薄怒，“我不是让你离开吗，以你的本事，在他们换岗之时逃出去不费吹灰之力，为何要多管闲事？”

　　梦娘没和他生气，只是换了个方向，继续掀他的袍子。

　　“那你为何要多管闲事，救了一大帮与你非亲非故的孩子，以及，救了我。”梦娘抬起眼睛，盯着他，想从他的目光中读出点私利来，然而却是一片清白。

　　莲池道：“我皈依佛门，普度世人，做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

　　“所以你每半月出去一次，是为了这个？”

　　莲池没有否认。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曹州城的境况，在你初来乍到时我便分析过了，也劝过你，早些离开。”莲池叹了口气，望向墙壁上的五彩悬山，“从前宝莲寺香火鼎盛，我师父是寺中方丈，我还有一帮师兄弟。时年大旱，城中颗粒无收，师父师兄们有了迁寺的念头，渐渐地，他们都离开了，只剩我一个人守着这些孩子。一个人走容易，可是我不能放弃孩子们。”

　　“他们知道，他们吃得米，是你割自己的肉换来的么！”梦娘快疯了。

　　莲池抬眸，冷冷问：“如果是你，你的至亲即将饿死，你愿意割肉换他一口粮么？”她的沉默，已经给了他答案，莲池淡淡道，“那些孩子于我而言，亦是如此，望你明白我心，莫要插手此事，你非此间人，趁着尚未卷入这是非中，快些离去吧。”

　　“我不会。”

　　“什么？”

　　“我绝不会坐以待毙。”梦娘出手迅速地点了莲池的穴，把他放平在榻上，临走前说道，“三日后，穴道会自动解开，如果三日内我仍没有归来，师父再舍生取义也不迟。但在此之前，不论什么办法，都要一试。”

　　此处缺米少粮，梦娘重伤新愈，再飞檐走壁难免有些体力不济，于是换了一身难民的衣裳，正大光明地走出寺门。

　　不知为何，在潜入府台大人的府邸时，梦娘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重操旧业”这四个令人感慨万千的字来，彼时她为魏恒杀人，便也是这般，只是心境截然不同。

　　“什么人？”

　　案前烛光闪烁，刘岫猛然抬头。

　　举手抬足的瞬间，一抹冰凉抵在了官员的喉前，他压抑地几乎窒息，一州之府，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他压低了声音：“本官不会伸张，阁下所求直说就好。”

　　“我要你，打开粮仓。”

　　听到是个女人的声音，刘岫微微一愣，保持着冷静说道：“并非我不肯施粮，你且去粮仓看看，哪还有什么粮食。大旱年间，百姓颗粒无收，你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没粮食给你。”

　　“朝廷赈济的粮食呢！”

　　刀刃嵌入肉里，刘岫脸色憋得青紫：“这……这……”

　　再深一点，就要割破他的喉管。

　　“我说，我说。”刘岫冷汗直流，“朝廷的确有派粮食赈灾，可是这点事，我这个当官的还不知道吗，一碗的粮食，从中央到地方，等熬成粥吃进百姓肚子里，就只剩下硬邦邦的石头子了！时局大乱，曹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响马叛军，来了便烧杀抢掠，身为一州府台，我确实……确实不怎么中用，可我确确实实守住了曹州不是么，守城守城，不是靠嘴守住的，是靠大把的银子啊。”

　　话音刚落，薄薄的刀片即刻嵌进肉里。

　　刘岫疼得两眼直翻翻：“啊救命！”

　　“你的意思是，整座曹州只有你家吃得上饭，平民百姓却吃不得是么？”梦娘望着他汩汩流动的血管，刀片换了个方向继续割，“天灾人祸，偶尔几家贫农吃不上饭也就罢了，全曹州遍野饿殍，唯有你府台大人家不缺食粮。这其中又做过了多少亏心事我今日不管，我要你现在开仓放粮，否则，一刀一刀剐了你!”

　　“容我说一句，容我说一句……”

　　梦娘冷冷地盯着他。

　　刘岫喘着粗气，小心地瞥了她一眼，马上低下头：“我可以给一些，一些粮食，让你的家人有饭吃。但开仓放粮，”他咬紧槽牙，“我做不到，你就算剐了我，我也做不到！”

　　“你！你有何苦衷？”

　　刘岫抽泣着，摇了摇头：“姑娘，你不要再问下去了，后院的粮仓里有的是粮食，我这就把钥匙给你。你拿到了，就不要再为难本官了。”

　　梦娘犹豫片刻，点点头。

　　天已入夜，门外听到了响动，早已官差林立，摸不透里面的情形，衙役们谁也不敢冒然而入。好在没过多久门便开了，刘大人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脖颈的伤口结了一刀丑陋的血痂。

　　“大人！”

　　“都别动。”刘岫不得已吩咐。

　　这个娘们的厉害他方才领教过，下手快准狠，只怕是专门的杀手。

　　衙役们倒很冷静，收了武器退让两边。

　　刘岫道：“姑娘，我们去后院。”

　　刘岫心中自有他的盘算，只是他想不到的是，此夜竟叫另外一支队伍钻了空子，不等他的算盘真正敲响，曹州便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失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