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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渡她 ...

  •   三碗茶,迷倒了三个人。

      商不弃最先打了鼾声,阿蛮俯在桌上,先觉得身子软的没有力气,待反应过来中了蒙汗药时,已经没了意识。

      梦娘则安安静静地,双目微垂,似乎也着了道。

      那对老夫妇则拽着衙役哀求:“我们已经按你们的吩咐做了啊,求府台大人开恩,就让我们再见女儿一面……”

      衙役算计着时间差不多了,点点头道:“别着急,有陈兄弟的好,自然也有你们二老的赏,府台大人赏罚分明,绝不会偏心任何一个人,我这就领你们到后院见仙儿姑娘。”

      老夫妇擦擦眼泪,感恩戴德地随着他去了。

      剩下的俩衙役咬耳朵道:“仙儿,昨天夜里逃掉的那个?”

      “可不么,还捅了咱们大人一刀。”

      梦娘没有中蒙汗药,却也晕了过去。她受了欧阳长风一剑,始终不曾痊愈,又一路颠簸,其实昨夜里便发了低热,只是不觉罢了,拖到了高热,昏昏沉沉地睡倒了。

      醒来时,一片昏暗。

      窗外团着几颗星,身边隐隐有女子的哭泣声。

      “夫人,你终于醒了!”阿蛮喜极而泣,想抱住她可是又有些距离,便抬手轻触她的额头,担忧道,“可是还有些发热。”

      梦娘声音沙哑:“我没事。”

      商不弃心里难受极了,但她总当自己是个男人,在关键时刻男人怎么可以掉链子,于是强装坚强道:“我是眼瞎了,才着了陈润的道,他居然和那对黑心夫妇是一伙的,要把咱们给卖了!不过没关系,我爹有的是钱,他要是知道我被困曹州的话,一定会带着金银财宝把我救出去的!”

      阿蛮只关心梦娘如何。

      梦娘示意阿蛮扶她起来,她站起身,微弱的身形又清减了些,她走到被锁住的门前,拔下头顶的发簪,伸出门缝里,对准锁孔捣鼓了两下,锁吧嗒落地,门就这么地开了。

      商不弃愣了一下:“锁,开了?”

      阿蛮:“开了。”

      梦娘揉了揉额头,向前一步:“走吧。”

      那衙役还是低估了陈润口中的“有些武功”,并未加派人手看守。梦娘领着两个已魂飞胆颤的姑娘,夜破府衙大门,连杀了七人。

      翌日,她们仨的画像贴满了曹州城。

      一间破败的寺庙里,三个通缉犯在此休憩。菩萨高高在上,香火衰败,连瓜果梨桃也不曾供奉,一个和尚闻声而出,见是三位女施主,忙后退一步,念道:“阿弥陀佛。”

      梦娘道:“寺中有吃食吗?”

      和尚叹息:“战火频繁,又连年大旱,农民颗粒不收,整座城已断粮三个月。”

      “赈灾的银两呢?”

      “朝廷确有派粮,可是早在中途就被盗匪劫去。有位夷狄的战骁将军曾路过此间,为保太平,曹州府台刘岫大开粮仓,夷狄士兵吃饱喝足,虽未伤我城中军民一丝一毫,却使得家家户户无米可食。”和尚微微抬头,“故此,城中人相食,易子相食。”

      商不弃愕然道:“人吃人?”

      和尚静静道:“没错,就是人吃人。贫僧不觉曹州已至穷途末路之际,只是民生凋敝,险恶的人心被无限放大,先是吃死尸,死尸满足不了口腹之欲,就开始杀活人吃。穷人穷到如此地步,富人还在穷奢极欲,那曹州府台家中盆满钵满,上下打点,暗暗压下了曹州的灾情。不仅如此,还用本该属于百姓的粮食,拿出来卖,买到别人家的好闺女,送到上边任达官贵人蹂躏。”

      不合时宜地,有人肚子叫了。

      阿蛮和商不弃两人同时低下了头。

      梦娘问:“百姓为何不出城?”

      主持冷冷道:“施主进来时不曾注意吗,曹州城只能进,不能出。”

      一阵寒风冲进,扬起尘土。

      月光吝啬地照进来一点,梦娘才看到主持的袈裟缝满花色补丁,有的布料像是从女人的衣裳上面扯下来的,他高鼻深目,不似庙中所供神佛般那副慈悲神态,而是劳碌忧心,比凡人还凡人。

      挨着后方禅院的窗户里冒出一个头,两个头,见和尚没有制止,孩子们的小脑袋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商不弃被惊动了:“这些小鬼头……”

      和尚只消瞥一眼,那些冒出来的小脑袋就嗖嗖嗖地缩了回去,窗子外安安静静,铺满了一张夜的黑幕布。

      “如果这些孩子不住在这里的话,恐怕要成为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了,阿弥陀佛。”和尚双手合十,带着驱赶的意味冷声说,“但是你们,要尽早离开。”

      商不弃不服气道:“为什么?”

      梦娘盯着和尚幽深的眼睛,替他回答道:“因为我们是女人,师父方才说了,府台大人最喜欢物色漂亮的女人,是女人,就还有一线生机,孩子却不能。师父心怀慈悲,在寺庙中收留孩子,上苍心怀慈悲,在妓院里收留女人。”

      “我明白师父的用意,我们到外面去。”

      梦娘站起身,用在宫中学到的礼仪,对和尚微微行礼。

      和尚的面庞一直保持着微垂的状态,修佛之人也难免生出些许茫然。他不知近前的女子如何能明白的,只见她似乎真的要走,清清嗓子叫住了:“可再留一夜,明日再走。”

      商不弃忙道:“一夜就一夜!”

      阿蛮也道:“夫人还是住一夜吧,身上的伤还没好,又生着病,寺里好歹暖和些。”

      那主持说完了,就掩门离去了,过了一阵,一个孩子极有礼貌地敲门,端进来一碗热乎乎的菜汤,递给阿蛮后什么也没说,小跑着溜走了。

      与其说是菜汤,不如说是清水煮的野菜叶子。

      想也不用想,便知是方才那和尚吩咐的,这点菜汤看上去不算什么,但对于曹州城这个宛若地狱的地方来说,已然十分不易。

      盯着那碗菜汤,谁都没有动。

      商不弃道:“我是男人,我不和你们争。”

      阿蛮也没想让她先喝,把碗推到梦娘的身边:“夫人,你都喝了吧,补充一些体力,明天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呢。”

      梦娘小抿了一口,唇上刚沾了点咸味,就搁在了边上。

      “此地不宜久留。”

      可是该如何脱身?二女垂头丧气。

      “有一法可脱身。”梦娘低声道,“当下,唯有硬闯了。”

      夜色漆黑如墨,城边果然戍守着将士,好在不多,梦娘却已没了连杀七人的气力,她轻功越上城墙,立在城墙之上,往城外看去,不由得怔住。

      白骨堆山。

      人们还在往外运送尸体,一车车地驮运过去,再放一把火烧掉,火苗微弱,尸体往往只烧掉半数,骨头化成雪花似的灰,遥看远山白,不知是死人灰。

      “什么人!”

      她愣神的功夫,被发现了。

      梦娘闪身躲过迎面而来的刀刃,指尖一挑,取到了城门钥匙,她不欲恋战,转身顺着城墙的边线腾跃下去,可谓身轻如燕。

      梦娘落地,钥匙塞进阿蛮的手中:“你们快走!”

      “夫人!要走一起走!”

      “我恐怕是走不了了。”

      追兵逐渐地增多,数箭齐发,一支箭弩携着劲风没入梦娘的胸口,她疼得蹙了蹙美眉,咬着牙撅断箭头,反手掷人喉咙,接着她拎着两个人的衣襟,把她们二人用力地推出去,然后重重地掩上了城门。

      梦娘松了口气。

      眼前杀声阵阵,梦娘自封退路,只能放手一搏。她闭上眼睛只管往无人处跑,万幸的是这些虾兵蟹将并没有作战的本领,乱哄哄的嚷成一团乱麻,蠢起来连自己人都砍。

      天色趋于明朗,梦娘捂着伤口抬头一看。

      古刹在万丈霞光中显得万分幽静,寺门早有预料地紧闭着,梦娘微微苦笑,就在她以为真的没有生路之时,佛门开了一道缝隙,她先看见了那一袭袈裟。

      “女施主……”

      莲池不加犹豫,托住了突然无力倒下的梦娘,她身上的血染透了他素色的袈裟,莲池微微一怔,往后面看了看:“你的两位朋友呢?”

      “她们得救了。”

      “你救了她们,为什么?”

      “师父又为什么要救那些孩子呢……”

      怀的人变得沉重,莲池这才看见她胸口处的伤,他再顾不得其它,抱起梦娘就来到了后院。孩子们好奇着涌上前来,也为和尚帮忙。

      她的伤势很重,没有药材一定活不过今夜。

      “阿慧。”莲池叫来了孩子们中最为稳重的少年,吩咐道,“我外出一个时辰,在此期间,你看着这个姐姐,让她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让其它兄弟姐妹来打扰。还有,把寺门锁住了,我敲暗号才可以开。”

      阿慧点点头,问:“师父,这个姐姐是我们新的家人吗?”

      莲池淡淡道:“嗯,她和你们一样。”

      她和你们一样,都没有人要了。

      阿慧把弟弟妹妹都赶到院子里,只准他们趴在窗前偷望,而他沾了“好孩子”的光,可以离这个漂亮姐姐这么近,他心里觉得愉快。

      箭弩还没有拔出来,床上的人偶尔痛出低吟声。

      师父经常出去,所以阿慧并不担心。每次师父回来,都能带来一些粮食,如果没有那些粮食的话,弟弟妹妹和阿慧,都会饿死的吧,但每次师父回来后,脸色都异常地苍白。

      阿慧现在更加担心床上躺着的姐姐。

      阿慧疼了会喊娘,这个姐姐只是蹙眉头,她蹙眉也那么的好看,像一弯寂寞的月牙。也许是太疼了,她紧闭着眼睛,喊出了声音,阿慧伸长耳朵听着,想听听她在喊什么。

      “什么猪,什么仁?”

      一定是阿慧听错了。

      其实阿慧没有听错,梦娘一部分的意识在俗世,一部分的意识已游离在梦中。狂风骤起,一根箭弩把她钉在了城墙上,迫使她观看这场人间飨宴,而漫山的白骨将成为她一生的噩梦。

      遥遥地,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尽头。

      已登临成帝的魏恒,十分厌弃地看着她,吐出了两个冰冷的字:“废物。”

      梦娘惊慌失措,刚想要解释,抽动的伤口钻心的疼痛,她低头一看,看见了从胸口捅出来的血红箭尖,再次抬起头时,魏恒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主人,主人……”

      梦娘始终不曾醒来,但她还残存着意识。

      她听得到声音,比如有孩子在窃窃私语,她不觉得烦,反而觉得有意思,想睁开眼睛看看一群孩子叽叽喳喳起来是什么模样,却使不上半丝力气。

      孩子们的声音消散了,世界安静了很久。

      她敏锐的嗅觉还在,淡淡的香灰被血腥压抑得几乎闻不出来,这血的味道,不是她的。她无法确定谁又受伤了,直觉告诉她,香灰味属于那个和尚,他在为她疗伤。

      “你救了她们,为什么?”

      “师父又为什么要救那些孩子呢……”

      大悲寺殿内小孩多的塞不下,泥塑的佛像就被安置在院落里,菩萨低眉,似乎在望着禅院里的和尚和女人。莲池只觉得这一晚,他念了上百句的阿弥陀佛,佛祖不应,是因为他收留孩子,还收留女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插手他人因果么!

      佛祖慈悲,梦娘从噩梦中清醒。

      莲池道:“把药喝了。”

      梦娘端着药碗,一饮而尽。

      莲池:“你是太怕死,还是不相信我会下毒?”

      梦娘哑着声道:“你想我死的话,就不会打开寺门了,更不会费心思为我煎药包扎伤口。你救了我的命,倘若有一日我因你而死,我也无怨无悔。”

      莲池又看向院里的佛,叹了一声:“你伤好后,尽快离开,不要给大悲寺招来无妄之灾,且寺中也没有余粮供你,你自生自灭,仅凭天意。”

      梦娘双手合十,虔心谢道:“多谢师父。”

      莲池摇了摇头,掩门离去。

      梦娘团卧在榻上,一时间难以再入睡,她望着对面墙壁上雕刻着的神像,日久年长,有半数历不住岁月的沧桑,磨灭不见,依稀看得到一点菩萨的眉眼,似是慈眉善目的笑。

      这世上真的有像菩萨一般,如此面善的人么?

      应当是有的,若是雕他的人没有亲眼见过,面前的这一尊石刻岂会栩栩如生。

      她胡思乱想着,又实在睡不着,风推开了窗,吹进来和尚低低沉沉的念经声。她依着几个不成形状的音节,努力地在脑海里追溯它的字,企盼着能领悟它的意。

      不知何时,念经声停了。

      而她也睡着了。

      灾荒之年,对于难民们来说,日子是有一天就过一天,也许明日便曝尸荒野,寺中安定,却也难掩苍凉的气氛,时不时有孩子的尸体被拖出去焚掉,莲池和尚带着几个小和尚,围着火堆诵经超度。

      梦娘的伤好些,便趴在窗边望着。

      再好些,就能站起来和他们一起念经了。梦娘不会念,滥竽充数地跪在蒲团上,掌心合十,嘴里乱七八糟地假装诵经,离近了就会听见她在念:阿弥陀佛,天上掉猪肉天上掉猪肉。

      “姐姐,你是不是饿了?”阿慧偷偷塞给她一小块馒头,眼睛弯成月牙状,“吃吧!”

      馒头是酸了的。

      阿慧当然不知道,因为他没吃过热腾腾刚出锅的馒头。

      莲池向梦娘明确表示过,寺中没有她的口粮。虽说如此,每日晨午阿慧都会敲开门,给她送一碗素面。说是素面,其实也就是一碗加了几片树叶的石子汤,喝进胃里,扎肉般的疼。

      每半个月,莲池会出一趟寺门,回来时背着一筐酸馒头,按数分给寺里的孩子们,据说是救济粮。梦娘觉得奇怪,曹州城她知道的,街道上连人烟都没有,哪里来得救济粮呢,难道是……她不住地想到远在京城的那个人。

      梦娘把酸馒头用力咽下去。

      这一幕落在莲池的眼中,他瞥了一眼阿慧,阿慧立马躲到了泥菩萨的身后,莲池不以为意,径直走到梦娘的身边。

      女子衣衫破烂,靠在血红的佛柱上,露出的肌肤莹白如玉,连菩萨本尊都不可视而不见。

      梦娘捏着剩下的碎馒头,不再吃了。

      莲池走过来了。

      梦娘迅速地把头垂下去,像一朵蔫败的花朵,就在她决心就这么盯着地上的石板缝看到天黑时,一根手指悄然抵在了她的眉心,腕上的佛珠轻晃,散着淡淡的沉香气息。

      僧的目光净如琉璃。

      “抬起头来。”

      没有什么压迫感,于是梦娘微微抬了些头,酸味在口中发酵,她舔了舔干涩的唇,逆着光,有些迷惘地望着莲池,才想起来解释:“我没有抢阿慧的食物,他给我,是好心,我不接受,他会伤心。就像那些孩子的母亲主动为你缝补袈裟是一个道理,她们是好心,你如果不接受,她们会伤心的。”

      那馒头已然酸了。

      “我没有在怪你。”莲池说。

      见莲池不生气,小孩子便从泥菩萨身后跑出来,挤在梦娘的身前笑。梦娘被这份热情簇拥着,脸庞微微泛红,孩子们扑在她怀来,宽慰似的亲亲她的脸颊,又乖巧地一个个散去了。

      莲池立在原地,好似与菩萨并肩。

      梦娘双手合十:“多谢师父,肯接纳我。”

      莲池摇了摇头,不再看她一眼,往后堂去了。梦娘追着他的身影望去,只瞥见泥菩萨斑驳的善面,梦娘呆呆地跪在地上,大旱年间随意的一缕风,便扬了她一脸的沙。

      此后,梦娘不再诵佛。

      她就在四角禅房里,手抄一些晦涩难懂的佛经,那是向莲池要来的,他默许她进藏经阁借一些经书来抄,偶有不懂之处,莲池也愿简言指点。

      她一头扎进学问里,不惜费着眼睛借着月光夜学。

      窗子开了半扇,她探出半个身子,翻着残损的书页。晚课后的和尚途径禅房,不由得顿住步子,似乎是不想惊动她,便在窗下席地而坐,只在她诵读有误时,出言指点。

      莲池博古通今,无所不知,相反梦娘近乎一张白纸,任其在纸上书写。

      梦娘的身子在孩子们的照料下逐渐好转,当中最要紧的是那每日一碗的草药喂着。她始终想不通和尚从哪里求来的,年大旱,莫说是药了,粮食都长不出来一个草尖尖。

      人食人,易子相食,并非空穴来风。

      莲池恪守本分,凭一己之力养活了十来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仔细想来,大有可疑,梦娘却不懂得其中的存活之道。

      直到后来发生的一件大事,才解开了这古刹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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