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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借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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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催促着老翁去开门,老翁大抵是忙着手上的活,老不大情愿动弹身子,慢吞吞地到走到院子里。
“谁啊。”
“快开门,让我进去!”
老翁把门打开了,猛闯进一个男人,莽撞地推搡开碍事的老妇,趴到水池边找水喝,一身的臭汗,隔着那么远都能够闻到。
“喂,你干什么!”商不弃拎着男人的领子,“风风火火的,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没什么。”
男人眼神躲闪,挣着叫商不弃放开他。他年纪不大,骨瘦如柴,两只眼睛鱼目似的鼓鼓着,但样子不算差,有一种风流的穷味在身上。他坐下来,喝得太急了,一说话,嘴角往下流涎水:“有恶人,追杀我!要不是我跑得快,就被他们抓住了!”
商不弃问:“人家为什么要抓你?”
那人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哇的一声,喝出去的水全吐了出来,商不弃好心地拍打他的肩膀:“怎么了兄弟,慢慢说。”
男人水涔涔的:“我叫陈润,家乡被洪水淹了,一路逃难到这里,两天前走到前方的金泥村,他们好酒好肉地招待我,还有一对老夫妇,让我把金泥村当家,还说要把女儿嫁给我。那天晚上,他们递给我一碗肉吃,米面都吃不上的时候,他们家里居然有肉吃,我一问,他们就笑嘻嘻说,这是他们女儿的肉,接下来,就要割我的肉吃,我听了之后就想要逃,却被下了蒙汗药绑了起来,才找机会逃了出来……”
商不弃一拍桌案:“朗朗乾坤,还真有食人村!”
阿蛮道:“那这山岭可怎么过呀?”
老妇又沏了一壶茶,淡淡地笑道:“我就说吧,这地方不太平,今晚你们就歇在我家里,等天亮了再启程。”面对陈润,许是嫌他脏臭,老妇的眉心蹙了蹙,作势要赶他,“你就不要赖在我家了,家里没那么多床,几个姑娘家和你怎么方便,赏你口水,你就快些走吧。”
阿蛮见陈润一副怪模样,心存了几分警惕,不料,陈润一甩袖子,擦拭去唇角的哈喇子,披着衣服很干脆地往外边走去,声音远远地传回来:“不忙,我在院子里凑活一晚。”
老翁到门槛处巴望一眼,和老妇对了下视线。
老妇:“他真留下了?”
老翁指了指外边:“挨着草垛睡呢,离着远,打搅不到。”
老妇浑浊的眼睛微微透出点亮光,慢吞吞地走到桌边,正想请她们仨喝点水,却发现满满一壶水都被男人喝得精光。
商不弃忙道:“不要紧,我们不渴。”
突地两声狗吠,商不弃一个激灵:“婆婆还养着狗啊?”
老妇不咸不淡道:“快死的老狗了。”
梦娘将目光从外边收了回来,看向了地板,她的眼神仿佛有一种穿透力,这时一张黑影网似的压了过来,抬头一看,是笑眯眯的老妇。
“姑娘在瞧什么?”
梦娘只是道:“我从前养过一些狗,年轻精壮,有时候它们饿疯了,连人都敢咬,不知道婆婆家的这条狗,平常都吃什么?”
老妇支吾:“老死狗了,有什么就吃什么呗,不挑了。”
商不弃捂着脑袋作出乞求状:“好婆婆,杜姑娘,求求你们不要再谈论狗了,实不相瞒,我是个‘见狗愁’……”她还真没瞎说,双腿在桌子底下悄悄颤呢。
阿蛮笑道:“你不还说你是个大男人吗?”
商不弃羞愤道:“你家国法规定,男人不能怕狗?”
“反正我是没见过连狗都怕的男人!”
屋内的灯火映在纸糊的窗上,破了几个窟窿,随着灯光飘出来的还有姑娘们的说话声。那个穷酸的男人就靠在角落里,目色严峻地盯着远处连绵的山岭,他不怕狗,甚至还偷过狗窝睡,可听到她们在谈狗,两条漏风的裤腿里,双腿好像隆冬的细麻杆,冻得直颤。
这一瞬间,陈润的脑海里走过了很多事。连年的灾荒,熬死了卧病在床的爹妈,妹妹十岁了,因为吃不上粮食,瘦巴的和街边的小狗没什么差别,她伸着两条细胳膊,抱着尸体哭……陈润也掉下了眼泪,风吹着,落进了泥土里。
他闭上眼睛,咬咬牙想走。
安静的夜里,惨叫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也不知是哪一点星火点燃了虐焰,陈润骤然间爆发,像一匹干瘦而捷黠的豹子,直接破窗而入。
窗子彻底破了,灌进一阵寒风。
看到屋内的场景,陈润就是一愣:“你们没,没事吧?”
商不弃原有千言万语想说,可看到从天而降的陈润,还是忍不住地大笑着对阿蛮道:“现在见着了吧,怕狗的男人。”
阿蛮叹了口气:“看到了,他的腿在颤。”
商不弃偷笑:“说清楚了,我可不怕死狗。”
烛台骨碌在地,点着了那条死狗的黑毛,这绝不是老妇口中苟延残喘的老狗,它是一头罕见的大型狼犬,毛色鲜亮,獠牙锋利,依稀可见生前的辉煌。
老夫妇俩背对着捆在地上,动弹不得。
陈润吃了一惊,将将回过神来,才注意到一直坐着不说话的那位姑娘,她低着头,在擦指尖上的血,她抬起头的一瞬,陈润呼吸一滞,腿颤得更厉害了,他一颤,身后两个丫头就可劲儿地笑,他不是不知道她们在笑他什么,可自从上回被吓着后,就落下了一紧张就腿颤的毛病。
“你在害怕么?”梦娘道,“你放心,我们仨和他们不是一伙的,现在坏人已经被拿住了,狗也叫我杀了。我还当是什么有趣的东西,那么不堪一击的,又吃得那样饱。”
梦娘看向老夫妇,压低了声音:“说,你们到底喂它什么好吃的了?”
老妇面色蜡黄,缓缓道:“姑娘有什么误会啊,你说你养过狗,我就想把狗牵过来给你瞧瞧,我们家狗不认生的,冒犯了姑娘,你杀了也就杀了,我们老夫妇有助于你,你怎么还把我们捆起来了?”
梦娘冷冷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是什么,现在剖开狗肚子,说不定还能瞧见根人骨头。”
“是人肉。”陈润替他们说道。
老妇吓了一跳,牙齿咬得咔嚓嚓地响:“冤枉,冤枉啊!”
“你问我方才在瞧什么,我现在告诉你,”梦娘蹲下身,掌心摩挲着地板,淡淡道,“这地板不对劲,踩下去,底下是空的。这下面,大概就是你们藏狗的地方。原本吃饱喝足了的狗是不该发出什么声音的,但我放了一点自己的血,血透过地缝渗进地下,狗嗅到食物香便忍不住叫了出来。我说过我养过狗,一条快死的老狗,绝对不会发出那样的叫声。”
老妇急了:“老伴,你就不说句话么?叫这毛没长全的臭丫头胡吣!”
一直安静的老翁低声道:“二十年了,我们也该醒过来了。”
老妇闻言如遭暴击,发疯似的扭头咬住老伴的肩膀。
老翁也不躲:“你咬死我吧,这么些年陪着你干了数不尽的伤天害理的事,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没眼见小仙!”
提到这个名字,老妇停下嘴,她嘴里牙其实早就掉光了,笑起来空洞洞的:“小仙,我的小仙……”念着念着,她又变了一副狠辣的容色,破口大骂道,“你口口声声说是陪我干,小仙的死,你心里没含着一口恨吗!你个老不死的,偏生把一切罪孽扣到我头上来,我告诉你,这辈子你和我生一处死一处,谁也别想逃开谁!”
地板下果然暗藏玄机。
地底下挖了一个深坑,阿蛮刚踏进去,就皱了皱鼻子:“什么味儿?”
商不弃像是想到了什么,停在门口直打退堂鼓。
只有梦娘泰然地走下去,她踩在阴冷冷的石砖上,却如同逛菜市般风和日丽,屠户赤着两条膀子,汗液甩在旁边豆腐西施的小脸上,再来一通声势浩大的刀工。一个是宰猪,一个是宰人,她料想中没什么差别。
她越往深走,脊背便越冷。
走到底了,楼上商不弃和阿蛮的斗嘴声传得空荡,这里冷寂的犹如坟墓——它的确埋葬着怨魂无数。
梦娘一一扫视过菜板、菜刀,以及吊高了的剩肉。
她以为自己会凑上去嗅一嗅,但她没有,只落下两个字评价:“臭的。”人心是臭的。
荒山野岭,每日路过的行人不多,只要有一两个能哄得家里来,一对老人一条狗,两个月就能饱腹。茶壶里泡好了蒙汗药,面善的老太太笑呵呵端上来请着喝茶,长途疲倦,又都是乡下人,即便有一丝的戒备也一扫而空。
老翁负责揽客,老妇负责下药,恶犬则扮演了屠夫的角色。
她忽然觉得有些累。
倒地的烛台重新扶正了,立在桌心,微弱的光映在四个人困倦的脸上,有人睡不着,有人不敢睡,还有俩人不停地抖腿。
阿蛮拍了一下商不弃:“别抖了。”
商不弃愤怒道:“不是我!”
“是,是我。”陈润颤巍巍地举起手,坦白道,“其实我之前就来过这里,讲给你们的故事是我瞎编的,因为我担心不这样的话,老太婆会嫌我碍事把我赶走。三番五次名来暗访,我才知道他们干的是什么勾当,上一次不小心碰到了那条恶狗,被它追了好几里,险些命丧狗口,自此落下发抖的毛病。”
阿蛮疑惑道:“那你干嘛老来这儿呢?”
“我来找我妹妹。”陈润这下不抖了,嘴唇干涩道,“我妹妹在不久前失踪了,我在这个草屋的附近,发现了她的一只绣鞋。”
两个姑娘沉默了。
风声嘈杂,阿蛮起身把破破烂烂的窗子掩住,夜空露出一点星子来,忽闪忽闪的,像是要流泪了。商不弃琢磨了很久,安慰道:“对不住,先前那样笑你,我不知道你妹妹她……”
“她没有死。”陈润笃定道。
商不弃以为他是太伤心了,不愿意相信亲人离开的事实,便叹了一声。
陈润转移视线,哀求地看向梦娘:“我说她没有死,你是信的吧?”
梦娘:“信与不信有什么要紧。”
陈润心里觉得面前的这位姑娘非同一般,期盼从她的口中吐露出一些宽慰他的话,但她似乎不如那咋咋呼呼的姑娘懂事理。
“这……反正她不会死的。”
“你很要紧她,为什么?”
“我是她哥哥,自然要紧她。”
“兄弟姐妹,自然要紧,”梦娘喃喃,“那我要问你,倘若世上有这样一位兄长,常把自己兄弟姐妹陷于不义,是为何?”
“自然也有,比如帝王之家九子夺嫡,我们村有个年满出宫的老太监,他干了半辈子,连皇上都没见着过,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也许就是因为不够格吧,他才保住一条老命,得以回乡颐养天年。他总爱讲宫里的事,传进我们的耳朵里,好像一出折子戏,戏子浓妆艳抹,脸皮子底下藏了多少阴谋诡计。”
梦娘神思游离,浅浅嗯了一声。
那黑心夫妇已经挨着头睡了,老太婆雪白的脑袋枕在她刚刚咬过的地方,二人交颈而眠。梦娘走过去,把他们一个个敲打醒了,连夜的审讯,问出了一个答案:陈润的妹妹或许真的没有死。
没死,那在哪呢。
商不弃戳了戳陈润,小声地笑:“你刚才也没说什么好听的呀,我们家杜姑娘要帮你找妹妹了。”
陈润呆呆的,露出点傻笑。
听老太婆的口风,她们把女孩卖给了人贩子,只要人没死,就还有一线生机。拷问完了,梦娘抬手抚上老妇的脖颈,陈润忙上前拦住:“杜姑娘,你干什么?”
“杀了。”
“不能杀!”
“不该杀么?”
“该杀,但是不能杀,咱们自己不能杀,得去报官啊。”
州有州官,府有府衙,正午十分一行人才走到曹州府,城中萧索,几乎不见人烟,家家户户房门掩蔽,酒坊前的大缸里压着一层厚厚的尘土,走了半日,统共才见了零星两人,破烂衣裳,瘦骨嶙峋,不言不语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商不弃嘀咕道:“奇了怪了。”
老妇被缚住了双腕,跟在他们的身后,时不时发出阴森森的笑声,听得阿蛮浑身发麻:“你笑什么?”
老妇笑道:“我当然是笑你们快要死了。”
阿蛮瞪了老妇一眼,只当她将死之人心怀怨愤:“不要紧,我们会先将你们这对恶人押送官府,就等着被凌迟处死吧。”
老妇不笑了,觉得天光过于刺目,便微微地阖上了眼,眼中隐约渗出一点鳄鱼的眼泪,但她忍住了,七十岁的高龄已将心肠磨得刚硬,抬头和老头子对视,两个人的眼底都散着无奈的光。
陈润说:“要到了,前面就是官府。”
“太好了!”商不弃揉了揉胸口,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怎地,我总觉得这座城古怪的像是会吃人呢,该尽早离开才是。”
阿蛮也点了点头。
赶到府衙门前,陈润轻车熟路地擂了三声鼓,不一会便走出两个衙役来,这两人是他们迄今为止在曹城看见的最正常的人了,但还是偏瘦,缺乏营养的枯槁。
俩衙役的目光在三名女子的身上流连,落到梦娘的身上时,更是表情一变,低低和陈润耳语两句,恢复了正色,笑着拍了拍陈润的肩膀:“陈兄弟,这件事你做得不错,府台大人一定会嘉奖你的。”
梦娘被那束目光扫得不大舒服。
太贪婪了。
商不弃等烦了,跳上前去:“你们两个怎么只和陈大哥说话啊,坏人明明是我们一起抓住的,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差点被生吃活剥了,这么热的天,你们府台大人不先请我们进去吃茶吗?”
衙役笑道:“姑娘们是外地来的吧?”
商不弃:“大爷是个男人,外地来的又怎么样?”
衙役让了身:“不怎么样,这就请姑娘们进屋里吃茶,快快请进。”待他们都进了衙门,那衙役立马换了一副脸色,骂了一句,“小浪蹄子,狂什么狂。”
发泄完怒气,衙役瞥了一眼四周,没什么人,便安心地把门锁上,转过身背后突然冒出一个人,看见是陈润,衙役撇嘴道:“干什么,吓我一大跳!”
“这批货色不错吧?”
衙役窃窃一笑:“放心,好处少不了你小子的,”摸了摸脑袋,“那女的你从哪闹来的,漂亮的不像话,别是什么大身份。”
陈润知道衙役说的是谁,他也摸不透梦娘的底,于是糊弄道:“说笑呢,鸟不拉屎的地儿,能是什么身份?我瞅着她会点武功,一会多上几个人,看她那水灵样,应该是个雏儿吧!”
衙役警告道:“这批货可是府台大人往京城里进献的,你敢老虎嘴里偷肉吃,不想活了,去去去,这没你的事了,滚去后院领赏吧。”
“是是是。”
陈润美滋滋地走到后院领赏,刚踏入后院的门,最外面的那道门吧嗒一声被人反叩住了。
陈润脑筋一紧,刚想回头看看怎么回事,前方慢慢地走出一条巨型恶犬,紧接着两条三条……一共整整八条恶犬,犬牙流下涎水,散着阵阵腥臭的味道。
它们饿了。
陈润双眼一黑,双腿又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腿颤的真正原因,在恶犬撕咬开裤腿后便能大白于天下:他的腿上,被割去了一碗饭量的腿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