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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共情 ...

  •   战骁将军有一柄琅琊刀,轻易不出鞘。

      男人的面庞被雨水浇得发青,樟衣油布似的黏在身上,长臂握刀,积水如泉般倾落。他好像一头暴怒的雄狮装进人的身体里,溃灭的野性一触即发。

      “欢王殿下,面刺储君可视为谋逆。”

      魏恒漫不经心地敞开怀。

      梦娘跌坐在地,对沈谙摇了摇头。

      沈谙双唇紧抿,他在家中苦等,却等待绿萝仓皇而来的一句“人在东宫,快去救她”。绿萝心知拦不住梦娘,而自己去无异于以卵击石,太子殿下盛怒之下说不出会让她们姐妹在阴曹地府团聚,于是聪明地把火球推给了沈谙——绿萝更清楚,沈谙明知是火球,烫了手也会接住,他一定接的住。

      他来接她了。

      又看见她和太子期期艾艾地抱在一处。

      沈谙手腕一松,琅琊刀劈雨而落,倾盆大雨也无法覆藏这切金断玉的哔剥声。沈谙微微一愣,手中的刀竟比意识先一步脱手而落,他冷笑一声,不知是笑刀,还是在笑他自己。

      梦娘欲言又止。

      太子的怀抱覆上来的一刻,她下意识地接住了,应该在很小的时候,太子总是抱她的。她记忆得不错,初来陌生的地方,她哭个不停,他跑到有生育的娘娘的宫前,偷偷看人家怎么哄孩子,孩子哭了,娘娘会把他抱在怀里,用手拍他的肩膀。这不很简单嘛,他觉得学会了,立马跑回去把小狼抱在怀里,唱儿时乳母常唱给他的歌谣。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上,没了娘呀。”

      于是小狼哭得更加伤心了。

      他一看法子不管用,就渐渐地不抱她了。

      说来他是他东施效颦,还只学了一半,没有看到娘娘抱起啼哭不止的小皇子,撩开上衣喂乳的场景,不然他就会明白,这个法子是用来对付小婴儿的,他的小狼只需要习惯就好。

      短暂拥有过的,却往往需要一生来怀念。

      哺乳梦娘的那匹母狼也晓得她非本族,只当她是个捡来的便宜奶罐子,不曾有过寻常母女的偎依。当太子俯下身来拥住她的那一刻,她的情绪莫名地乖顺下来,牙尖无意识地去找跳动的脉搏。

      血液的味道激醒了她。

      意料之外的,和旧时的踏实不同,心里空空一片。

      她惊异地想要汲取再多,被满足的唇舌轻轻颤抖,在沈谙对视的那一刻,她一脸茫然,吐着舌头,急切地想要寻找回忆中眷恋的味道。

      她冲他摇头,不是想护着谁。

      是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魏恒始终保持着一副盟友的大度,仿佛这暗中汹涌的波涛与他无关,身为掌舵手,他更喜欢在滔天巨浪中放肆驰骋。颈间被撕咬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他觉得被咬得很舒服,甚至渴望她在下口得深一些,有人说他的骨肉都是黑的,那就咬下去看一看。

      沈谙傍若无人,向梦娘伸出手,温声说:“乖,我们回家。”

      梦娘膝盖碾着向前挪了一些。

      沈谙鼓励道:“没关系,站起来。”

      魏恒眸中浮过一抹阴森,小狼站了起来,变成了和沈谙离开的梦娘。他心中满是嫉妒,嘴上却笑了起来,笑声惊动了被幽闭在灯火中的他的妻子。

      万雪柔只敢隔着窗扇看他,眼中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浓浓的畏惧。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一场雨,琉璃瓦也被浇灭了气焰,远处的山峰阖了眼,岸边的绿柳垂了腰,水中的青莲收了心,就连宫檐上睥睨天下的琉璃瓦也被浇灭了气焰。

      一切都软塌塌的。

      只有帘帐下,男人如金刚铁杵般的昂藏刚硬。

      莲台娇而不弱……

      又下了一场“雨”。雨水烧沸了,与一次次沉闷如雷点的撞击声缠绵交织。这场乱是她先挑起的,他捧着她的足擦干,她却挑起他的下巴,像纨绔公子对花姑娘的调戏般,这个时候他可没这种兴趣,可她看他的目光过于的复杂灼烈,光着的脚有意无意地蹬在他的大腿上,肌肉暴突,他的眼眸倏然一沉。

      后来他才明白,她真是无意的。

      “咬下口,心就踏实了?”

      在她的牙尖戳破肌肤的一刻,他静声问。

      梦娘一怔,闭上眼睛咬,一口两口……她暗沉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

      她急于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可动作往往先于言语表达,她圈住他的脖子,犹豫了一下,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用力地点点头。

      可是沈谙反应给她的目光,有点可怜。

      梦娘读懂了那含义,有些不解:“你在可怜我吗?”

      “我不会可怜别人。”沈谙缓缓道,“夷狄边界有一个小部落,一年两军交战,他们只骑驴不骑马,原因是马儿是神的恩赐,以马为骑是对神的亵渎。多么荒谬,人可怜,神也可怜,活在人们的臆想中,却无力救赎可怜的人。”

      “那你是在心疼我了。”

      “是啊梦娘,”沈谙搂紧了她,低声说,“我的心快为你疼碎了。”

      他大致猜得到,她经历了怎样的童年。遭父母遗弃,被无子的野狼哺乳到一定的年岁,他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孩子会因为错过了最佳年龄,一生都无法像人一样的生活,即便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再抚养,也会因此而再次放弃。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某一天,魏恒将“小狼”捡了回去,年复一年,驯养成青楼里的杜梦娘。

      不错,不是教养,是驯养。

      小狼身体有狼的兽性,起初会很难驯服,任何一个人面对一个野性难除的动物,都是握起拳头拾起鞭子。表面上是魏恒驯服小狼,可再往深层想,小狼只有魏恒,而魏恒呢,也是只有小狼啊,他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外表儒雅,骨子里又有暴戾的一面,何尝不是小狼逆向驯养出来的呢。

      不乏会出现两种结果:失败、成功。

      失败很容易,面对野兽的咆哮,就用拿鞭子击打它,动物的本性都是欺软怕硬的,最终它还是那只撑着人的皮囊,却不会说人话不会直立行走的怪物,甚至仅存的那点兽性都被磨灭了。它将一生麻木至死。

      成功,魏恒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必然存有可贵的人性,用人性感化她。

      梦娘惦念的,藕断丝连,恰恰就是此处。如果想不透这一点,沈谙一定会责怪她的多情,想透了,便只剩下心疼,岂有责怪一说。

      “梦娘,”他轻唤他的名字,“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好,就给你讲一个关于我父母的故事吧。”

      梦娘嗯了一声。

      沈谙说什么,她都是乐意听的。

      “沈承恩,也就是百姓口口相传的沈将军,他治军严明,平生最恨夷狄人,绝不许部下与异族来往。他的弟弟身为副将,和夷女暗中相爱生子,纸包不住火,私情还是被人发现了。”沈谙摩挲着她濡湿的发,低声继续说道,“沈承恩大义灭亲,当下便处死了沈安民,他可真是一位好将军,你说是不是?”

      “那个女人呢,也死了吗?”

      “那个夷女在生下孩子后的七年年,自尽了。”沈谙的目光逐渐斑驳,“也许沈承恩是后悔过的,他把这份愧疚转移到夷女的身上,允许夷女随军行进,跟随炊事班烧火做饭。这点好心也就到此为止了。一个无人庇佑的女人家,在军营,可想而知会遇到什么,那日沈承恩倒台,满门处死的消息传来,就更没人把夷女当回事了——□□,她被□□了。”

      明明在诉说一个别人的故事,沈谙的肩膀却止不住地轻颤,梦娘感受到他的不安,稍稍地疑惑,继续听他说下去。

      “那天,她为军营做了最后一顿饭。她是个好心的人,好心到一生遭遇不公,报复的机会近在咫尺,她却善良又绝望地,只给她自己一个人下了毒。”

      梦娘心中一揪:“她的孩子,也死了吗?”

      沈谙摇头。

      梦娘鬼使神差地追问:“他现在在哪?”

      沈谙说:“就在你的面前。”

      一声雷鸣在夜空炸开。

      闪电照白了窗子,滴滴哒哒的雨声填满了两个人之间的安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梦娘试图在这虚实难分的故事里,挖出属于沈谙的那一部分,片刻后问:“怎么会?”

      “怎么不会?”沈谙笑开了,“我少年时在军营长大,朝中无人识得,我娘死的那天,我给那群混蛋加了一道亡命的夜宵,一大把砒霜啊,全撒进去了,一个都没活,我投完毒就跑了,要不是沈家出事,恐怕第二天就会被捉回来。上天有眼,沈家满门抄斩。”

      梦娘嗯了一声。

      她何等的聪慧,一点拨,便想通了:“魏王其人糊涂无能,想要唬住他并非难事。”

      “我可没唬他,是他自己做贼心虚,怕当年的恶行展露于天下。”

      “难道说……”

      沈谙漠然道:“我们可亲可爱的皇帝,要了不少貌美的异族女囚,一些已为人妇,一些尚不足十二岁,一些甚至有孕在身,至于要她们来做什么,哼,流落民间的遗腹子,大概也少不了。”

      梦娘一惊,在青楼还讲一个你情我愿,女人便是这么任由位高权重者玩弄的么?她所求之自由,这个世道是否真的存在,还是只有那远离红尘的荒山野岭才真的清静!

      “你在想什么,梦娘。”

      “阿母对我说过,太极殿只管一部分人的死活,我不是在可怜她们,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为她们做些什么。”

      “梦娘,你多好。”沈谙把他的脸贴在女子的掌心,说道,“这些事我只对你一个人讲。芸芸众生各有各的可怜,各有各的可恨,我于你也是这般,不知该为你做些什么,只想对你百倍千倍好。”

      此夜过后,二人之间又多了一份情愫。

      光着躺一被窝,和光着躺一被窝里谈心,是截然不同的。

      与欢王府相隔不远的东宫,华丽宫殿下却是一滩死水,魏恒把自己关在书房,先是收到了薛魏二人平安无事的坏消息,紧接着,摊看一道奏折。

      是一道来自西沙的联姻信。

      没死好啊,嫁到西沙去。

      这位储君提起御笔,点了一个字:允。

      昭和公主把薛可云踢下水一事,在都城闹得沸沸扬扬,姑嫂不和已是板上钉钉。众人都等着薛可云嫁进去再闹笑话,也暗中瞧看二皇子的态度,毕竟是他妹妹和他未来妻子之间的矛盾,二皇子夹在中间,应该很为难吧。

      不料,精彩得还在后头。

      有人说,在二皇子的书房中看到一副美人的画像,其貌若姑射神女,风姿卓绝,眼瞧着,竟与欢王殿下府上的宠妾有七八分相似。

      据说,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欢王殿下,身世离奇,他既不理朝政,又不鱼肉百姓,一副把酒话桑满的闲散王爷模样倒是倒人们的喜欢——谁敢想,夷狄闻风丧胆的战骁将军,摇身一变,竟成了欢王殿下了呢。

      就连夷狄乌王,也不知道沈谙活着。

      只有驻扎边关的铁血将士,始终在荒草无烟之地坚守,王命归三次,不回。铁男原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飞鸽传信,传来沈谙的将令。

      军分三队,一队留守,二队三队——进。

      太阳徐徐上升,万丈光芒普照那被鲜血浸染过的草野,与将军的短暂离别,也为伤痕累累的士兵争取了一口喘息的机会,他们盛满了故乡的烈酒,一杯敬给故土,一杯敬给自己,然后满怀眷恋地,顶着满身的疤痕——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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