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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姊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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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敏皇后逝后,后位空悬。
即便万氏盛宠不衰,也是贵妃,不及皇后之尊。正敏皇后生前所在的坤宁宫便也一直空寂,挂锁生锈,哪一年断开的没人知道,院落积满春夏秋冬的落叶,叶落的安静,仿佛怕惊扰了某个人。
真疯的夏桃一进门,就欢欣地撒着落叶玩,假疯的名叫春荷,春荷观望着眼前的宫殿,似乎想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间寻到往昔的痕迹。
夏桃拉扯着春荷:“姐姐,玩。”
春荷不为所动,静静跪地说:“小妹在来掖庭的第一年,生了一场大病,大难不死,人却疯疯傻傻。掌事大太监王棋福是个□□,为满足私欲,用小妹的性命威胁我,我装疯,是为了保全我们姐妹免收他的揉磨,没想到他这个禽兽,连失智之人也要欺辱,甚至变本加厉。今日恰巧,叫欢王殿下撞见,春荷多谢王妃救命之恩。”
掖庭的女人受太监的欺负,实为常见。
春荷这声王妃,听得沈谙心情舒畅,不怎么计较她们装疯卖傻的过错。梦娘则望着那个又去啃树皮的夏桃,没有拦下,低头问春荷:“她为什么喜欢吃树皮?”
春荷一颤,沙哑道:“因为,王棋福罚她啃树皮,把树皮都啃光了为止,否则不许回房睡觉。那天夜里刮风下雨,然后她就病了,也疯了。许是受了刺激,尝尝啃树皮为食,我也管不了她。”
夏桃听不懂她们说得话,乐呵呵地转过头,嘴唇磨得血淋淋的,热情地邀请:“姐姐,吃!”
梦娘听到了,冲春桃笑笑。
沈谙:“我未表明身份,你便知我是欢王,说明你虽然身处掖庭,却一直关注着前朝后宫的动向。你是正敏皇后身边的人,皇后仙逝,还有太子殿下,你不为太子殿下筹谋,却冷眼旁观,是为何意?是怕么?”
太子。
春荷想起了襁褓中嘤嘤啼哭的男孩,闭上眼睛,苦苦地回忆:“寒冬雪落,太子殿下降生,皇后娘娘取名为恒。那夜陛下没有来,只来了个大太监传令,要侍女把小殿下抱到太极殿给陛下看,皇后娘娘偷偷地对我说:抱到宫门。”
春荷抬头,看着沈谙道:“皇后娘娘命我将小殿下交给一个人,这个人欢王殿下也一定认识,就是——”
一支箭弩凌云而过,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戳穿跪地女人的喉管,力量与速度并重,拖着她移地数尺,标本般钉在陈旧褪色的宫墙上。
沈谙欲寻射箭人,可又一支箭弩向梦娘的方向袭来,沈谙不顾危险地伸手握住,这支箭不及前一支箭的力量霸道,看来只是个掩护主人离开的幌子。
梦娘转身要追,沈谙拦住她:“你没事吧。”
“你的手……”
沈谙收紧流血的掌心,藏在身后:“我没事,此处是坤宁宫,刺客在暗我们在明,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不宜轻举妄动。”
夫妻二人相互关心着,不曾注意到那咔嚓咔嚓啃树皮的声音停止了,傻傻的夏桃僵硬地扭动脖子,看向姐姐尸体的方向,嘴里的东西全部呕吐出来。
“姐姐!”
春荷是一击毙命,梦娘叹道:“没救了。”
沈谙拉开鬼哭狼嚎的夏桃,眼睛不眨地抽出插在春荷喉咙上的箭,端详着,一个念头突地浮上心头,下一秒又觉得实在荒谬。
他刮掉箭上的血迹,深深望着死不瞑目的女人。
她没说出口的,有人不愿意让她说出口的,他一定认识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回到欢王府,日暮已落,王府门前有一辆马车,不待问那车夫是谁来访,就听见林致远一声一声的姐姐叫,又是在逗绿萝了。
看到破破烂烂的夏桃,林致远目光微眯,露出纨绔公子讨好的笑:“又多了一位姐姐。”
梦娘和绿萝简明了几句,绿萝立即明白,将夏桃带下去照顾。
林致远赖着不走,说道:“瞧瞧你们的样子,一个两个犹如丧家之犬,”被沈谙冰冷的眼神盯住,林致远轻咳两声,见四下并无外人,便扬了扬声音,“我可是有重大发现!”
梦娘抬起头。
“你们忙,我也不能闲着呀,于是就找前朝的老骨头们喝点小酒,酒桌这地方,板上钉钉的事情是没有的,但似是而非的流言却不少。”林致远身上散着浓浓的酒气,脸上却没一点酒醉之意,指骨轻击桌面,话语清晰:“猜我问出了什么——”
“咱们的陛下,是疑心太子殿下的血统不纯,不是他的儿子。”
梦娘与沈谙面面相觑,看了一眼门窗紧闭,才放下心来。
梦娘解释:“方才我们在坤宁宫审讯正敏皇后身边的旧人春荷,春荷说,太子降生后,皇后命她将太子抱给到宫门外,给另一个人。就当春荷要吐出那个人的名字时,被暗杀了。”
林致远闻言,觉得后背冷飕飕的,神态没那么嚣张了。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沈谙低低道:“如此说来,魏恒还真有可能非皇帝和皇后亲生,而是皇后和春荷要等的那个人的私生子。”
“不会的!”梦娘否认。
沈谙:“嗯?”
梦娘吐露道:“我虽与陛下只有一面之缘,但也记清了他的脸孔,太子与陛下生得如出一辙,岂非亲生?”
林致远表示赞同。
沈谙却歪头一笑:“不是吧,我倒是觉得魏恒更像另外一个人呢——不光模样像,性格也像,我一开始竟不曾往这方面想,不过如今看来,倒有可能是真的,”他不顾二人的困惑,兀自说,“也是,魏帝那样的窝囊废,怎么能生出魏恒那样一条吐舌信子的毒蛇呢。我一定认识的,有本事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与正敏皇后相约,最后没能来的,除了我那个被凌迟处死的爹,普天下恐怕没有第二人了。”
“沈老将军??”
沈谙笑容讽刺:“只是猜测。”
梦娘马上道:“既是猜测,便先不必禀明殿下。”
沈谙睨着她,掌心扣上她僵硬的手指尖,一点点地焐热,又仿佛焐不热,他慵懒地在她耳边吹气:“梦娘,你在担心什么?又是为太子担心,我真的很不高兴。父母是谁,对太子来说重要么?他只会在乎自己的位置有多高,沈承恩和洛书文已经死了,死了,就代表死无对证。他仍然是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仍然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梦娘想挣开他的手,却感受到他掌心黏糊糊的湿热,低头一看,他指缝间溢出暗红的血,是为了救她,被那支箭擦伤的。
梦娘没有动,轻声说:“他在乎的。”表面上比谁都不在乎,可心里是在乎的,那点看不见摸不到的血脉亲情。
沈谙切了一声,放开了她。
林致远道:“那就先不要告诉殿下了,其实真相是什么无所谓,最主要的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恐怕此时是将信将疑的态度,否则,不会让太子入主东宫。我们要做的,就是让陛下相信,太子殿下就是他的孩子。”
“林公子听说过一句话么?”
沈谙笑道:“清者何须自辩,只要斩掉那条乱说话的舌头。”
他这话说点得隐晦,林致远明白了。
与其向陛下摇尾乞怜,不如藏蓄兵力,颠覆王权。林致远皱眉,看着对座的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又十分地佩服,他想不通对方是怎么想的,但确定这个狂妄的人已胸有成竹。
林致远说道:“我家太子殿下确有将帅之才,然皇帝心有偏颇,长野一战后再不曾令殿下掌兵,东宫太子只是虚名而已,魏国的战力大半在二皇子手中,难道你手中还有沈家残兵?”
沈谙不屑道:“残兵败将算什么。”
林致远:“你的意思是……”
沈谙:“我夷狄三十万大军死守边界,怎么,就许他魏国皇帝将我囚于他乡,不许我沈谙狸猫换太子,给他个假的兵符玩么?”
“沈将军,我现在终于知道殿下为何要与你结盟了,”只是与虎谋皮,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林致远躬身一拜,“我林致远,服了。”
“最应该佩服的人是魏恒啊,”沈谙的目光落在默不作声的梦娘身上,笑了,“一次两次,一个两个,都愿意为他玩命,我真是不明白了。”
他真想掐死她,又明知自己下不去那个手。
在青楼,她把他供出去的那一次,他就有了杀心,一把铁尺磨成锋利的刃,是抹了脖子,还是斩断四肢,活着直接捅死来得痛快。他臆想了无初次她鲜血直流的濒死模样,却在被她抱住的时候杀心尽收。
今天那支利箭射来,沈谙毫不犹豫地接下。
一支箭而已,或许她自己也能躲开,可他还是怕得不得了。倘若箭上抹毒,死得就是他,他居然觉得为她死了也不错。就这样全心全意爱护的人,满心满眼却是另一个男人。
沈谙的脸上有杀气,事情既已有脉络,林致远不敢久留,只怕欢王殿下杀他助兴,忙拍拍屁股坐马车溜了。
房间内映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影子,夏夜潮热不知觉地漫入,沈谙抱起她,胯贴胯地嵌在腿上,嘴唇熟练地在她脸上亲。
影子晃得晃,颤得颤,桌上茶杯茶壶什么的都跌在了地毯上,桌角硌着梦娘的腰,她暖声示意他到床上。
“沈谙。”
他不想理她,故意在她情动之时抽身而去,试图让她也亲身体味他的空虚。
身体分外沉重地靠在座椅上,沈谙揉捏着眉心,两腿保持大张大合的姿态。那人撑着桌面缓身起来,叫了他一声,他垂目不理,突地□□挤入一副娇躯。
他胸前留着被她挠出伤口,渗着点点血珠,暧昧的吞咽声清晰可闻,梦娘朱唇轻启,野兽般一点点地舔净了。
女人不是真正的野兽,舌尖光滑,没有尖利的倒刺,伤口又麻又痒,沈谙眸光一深,按着她的后脑撬开牙关深吻。
烈火燎原,一个吻怎么够!
梦娘终于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她似乎明白了,正视着沈谙,笑着说:“我以为我会讨厌你总是吃醋,但你吃醋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沈谙一字一顿:“去他妈的可爱。”
不待梦娘适应他突如其来的暴躁,他把她扔在床上,以另一种方式让她承受他的惊涛骇浪。而她是海,海足以纳百川,她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了,也不急着解释,怜爱着摩挲着他的乌发,目光如水。
真把她弄疼了,才皱皱眉头,掐住他的肩头,虚浮着声,几乎微不可察地一声:“疼。”
沈谙停住片刻,又俯身继续。
梦娘簌簌地颤着,她想起点什么,就说点什么,反正身上的人都一概地装聋作哑。
“殿下他……还是渴盼得到父亲的疼爱的,”就像小狗渴求主人的爱怜一般,“皇帝有那么多孩子,”如果她也有那么多条狗,“殿下在儿时,从不曾被皇帝记得。”她也不会记清每一条小狗。
“殿下的乳娘骗他,说皇帝明天会来,每一次都是明白,殿下就站在门前等,我不通人情,却感受得到他的啊嗯——嗯——”
梦娘虚脱一般,轻轻吐出两个字:“落寞。”
沈谙拿衣服擦了擦身子,罕见地没有搂着她的身子睡,而是坐在床边,一语不发。明明房间里有两个人,心却像分开了一样寂寥。
“我的父亲,不准我叫他父亲。”
“在他那种人的眼里,我根本不配叫他父亲。我还有一个兄弟,起初倒是待我很好,后来在父亲的命令下,兄长他读了圣贤书学了道理,我还是个野孩子似的玩,在这个时候,兄长看我的目光就变了。”
梦娘累倒在床上,听故事般听着,似懂非懂:“为什么?”
沈谙:“因为我卑贱。”
梦娘一惊,她以为只有她们这样身份的奴隶才有卑贱一说。沈谙,不论是战骁将军,还是欢王殿下,都与卑贱二字毫不沾边,可他吐出这两个字时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熟悉,仿佛此刻的他,就是她。
思量中,沈谙躺了下来,埋进她的身躯轻嗅。
“我其实,很羡慕魏恒。”
梦娘目光一坠。
沈谙的表情是放松着的,没有讽刺,没有嘲弄,他好像真的有了羡慕这个情绪。
“他曾是个将军,如今不是了,却仍有这么多人追随。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将军呢,夷狄人疑我为魏国,魏国人疑我投夷狄,有时候我不知我究竟在为谁而战。起初,是为自己而战,封侯拜相出人头地,一人之力,岂可退千军万敌,我究竟是为着什么呢……”
沈谙如梦中呓语。
她以为他永远不会茫然,如今他的茫然,竟填补了她心里的某一处空缺。她短浅的做人经验,不能够搭上几句有同样深度的话,她紧紧抱住她的将军,一切胜在不言中。
天就要亮了,她的声音比门外的月还轻。
“命中注定,我在太子的阵营里。”
“可我是你的妻,这一点我从来没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