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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驭夫 ...

  •   沈谙从善如流地走过来,接过杯中酒,对着她残留的唇印,一饮而尽。梦娘扶案,笑意渐止,梨花带雨地泣出声来:“不,你不是狗奴,狗奴已经死了。”

      沈谙冷冷道:“梦娘,你为我成这般,我差点又要叫你骗住了。”

      梦娘是真醉了,眼尾的绯红装不得假,她眼神飘忽,一会看看他,一会看看天上的月亮,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月亮,分不清哪个是分哪个是他说的话。

      沈谙的指尖抵住她的下颌,迫她注视着自己。

      等那道灼热的目光烧上来时,沈谙却怯了,他拂袖而起,就要大步离开,没留神身后猛然撞上了个什么。梦娘圈着他的腰,潮湿的面庞贴在他的背上,低声道:“你别抛弃我。”

      沈谙气得好笑:“到底是谁抛弃谁!”

      他堂堂一国的将军,不是不知她与太子实为一伙,他容她、忍她、让她、在乎她、说爱她,他甚至想过她会杀他,唯独没想到她竟然会算计他,然后不辞而别,在战场上,他最恨逃兵,对待逃兵的惩罚最残酷狠厉,割掉鼻唇,下放苦役。最让他烦躁不安的是,她不是他的兵,她是他的妻,他只知驭兵弄权,却在驭妻之道上手忙脚乱。

      两国交战,他还担心她的安全。

      不料却被她联合着太子摆了一道,大败于魏白石,输了便输了,思虑不周是他之过,他从不会怨天尤人,可他就是恨她!他恨她选择了太子,只是做妾而已,就叫太子糊弄了去,这个傻女人!

      身后突地一轻,沈谙迅速地揽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腰肢,梦娘借力拥住了她,醉醺醺的脑袋藏进他的怀里,沈谙心脏狂跳,低眉,在她的额头印下颤巍巍的一吻。

      梦娘抬起清亮亮的眸:“狗奴,是你么?”

      “嗯。”

      得到了肯定答案,梦娘四脚如烟柳,徐徐地缠绕上他。四周清静无人,他们如藤蔓与树般隐在了一片葱郁之中,连天上的月都瞒骗着。

      “如果是来蛊惑我的,就用心一些。”他命令。

      话虽如此,沈谙热切地为她宽衣解带,她什么都不用动,只娇媚地瞧着他看,再对他笑上一笑,他便什么都忘却了,只想与她醉生梦死。

      顶撞最激烈的一瞬,梦娘张口咬住了他的脖颈,享受般地吮吸着。沈谙竟觉得欣喜刺激,感受着血液一点点地从血管里流出,她叼着自己,他是她口中肉。

      怎么结束了云雨,谁也不记得了。

      久别重逢,酣畅淋漓,可见两个人都并非循规蹈矩的性子,不惧天威,枉顾人伦,梦娘好像那红尘之外的妖兽,披了一层妩媚女子的皮囊,而沈谙则是人间一痴狂人,在彼此欢乐的一刻,真实的兽性远超于人性。

      东宫,太子在殿中候了一整夜。

      太子妃差人叫了他三次,他不曾理会,他就在梦娘常睡得那张床上枯坐,一双凤眼熬得深陷,但依旧炯炯有神,他内心有一阵冲动,却被理智强压下去,无数的念头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他把手伸到颈前,虎口抵着喉咙,体味临死的绝境,这才安静了下来。

      夜的寂寥,足以叫常人崩溃。黑暗中的冥想,他奋力抓住那一线的生机——这是被权力所困,又超脱一切的生机。他觉得只有牢牢抓住权力,才能真正地脱离苦海,他深吸了一口气,喑哑道:“本宫,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

      晨光熹微,阳光如一记重锤,打碎了黑漆。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梦娘衣衫凌乱,发髻披散,双眸混沌着望着床上枯坐的男人,畏惧下透着一丝的不解,她的鞋子不知道到哪去了,赤脚踩在地板上有些冷,她缩缩脚趾,想要跪拜。

      魏恒叫住了她:“梦娘。”

      “欸。”

      发现她没有穿鞋,魏恒晃了晃神,竟然抱着她上床,目光掠过她身上别人的那人侵犯的痕迹,他没有生气,从柜中取了一双新鞋,握着她的足,亲自给她穿。

      梦娘看到魏恒的那一刻,以为又会迎来他的惩罚。

      一夜未眠,魏恒声音沙哑:“如果我求你别恨我的话,你能答应么?”

      梦娘一愣,温柔地说:“我不恨你。”脚趾像小孩子一样十分可爱地动了动。

      “林大人说了殿下现在的处境,在殿下登上那个位置前,梦娘一切都以殿下的事为重。不是梦娘有多么体谅殿下,而是殿下不得志的那些年,梦娘都亲眼看着,殿下自身难保,却愿抚育梦娘。”

      “梦娘,你就没有自己的私心么?”

      “我的私心……”梦娘笑了笑,低低道,“我的私心便是愿殿下一生不要再陷入那样的困境中。”她从前,一直是这样想的,她看过面前这个男人太多的不堪。

      他们一起吃过鼠肉,饮过猫血。一起抱团取暖,却无关情欲。一起杀人放火,一步步慢慢地向权力靠近。就是这么多个一起,支撑着梦娘的追随。

      虽然,现在她想走了。

      魏恒又问:“你爱沈谙么?”

      梦娘顿了顿,回答道:“我不敢爱他。”

      “那你是个很高强的女人了,能够控制自己的心,要知道很多女人都达不到这一点,比如我母亲,比如你姐姐,再厉害的女人,只要动了情,下场都很惨烈。”魏恒长叹一声,唠家常的语气,“男人像狗,你说你爱他,却不要待他太好,你待他太好,他总不会珍惜。”

      梦娘没有说话,窗外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梦娘觉得春天来了,很美好。她迷醉了一夜,其实攒下许多泪水的,可她控制住了,她多么强大。

      送走太子,迎来了她的姐姐。

      青萝笑着:“我原是负荆请罪来的,却听到好消息,看来沈将军心中还惦记着你。”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算什么惦记。”

      梦娘话里有话,青萝不否认:“管它哪门子的惦记,只要他肯惦记你,阎罗殿门的惦记也是惦记。”

      梦娘太困了,在床上歇息了一整日,太子妃叫她过去喝茶,绿萝直接回绝了,她睡到了三更,迷迷糊糊地起来,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便焚香抄书,墨迹很乱。

      她抄战国策时,莫名地想起了湖心亭死去的书生,有如噎了一口气,她甩掉笔,任它开叉地落在上好的宣纸上。她的心静有用吗,该死的人还是会死,她只是一把没有灵魂的刀,天下有数不清的像她这样的刀。

      此刻,这头不大通晓世情的兽落下一滴人的眼泪。

      她就这么睁着眼,等到了翌日太子妃那边的人来找她。

      那边的人来得气势汹汹,青萝也不是什么善茬,一个过肩摔就卸掉了那婢女的臂膀,二人在院内吵嚷。

      “姐姐,出什么事情了?”

      青萝见梦娘来,哼了一声:“这个人非要见你,我想你昨夜没睡好,干什么要被她们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打搅。”

      梦娘微微点头,低头去看地上龇牙咧嘴的那个人,温声说:“姑娘,你是何处的人,找我做什么?”

      青萝替她答了:“这就是太子妃身边的崔姑娘,管着马棚,却害你走步的人。她找你,大概是因昨日太子妃邀你喝茶,我不高兴你去,一口回绝了,她只道是你的意思,今日再来,想拿昨日之事挑事。”

      青萝白了崔姑娘一眼,不客气道:“我说清楚了么,不去就不去,不是我家良娣的意思,是我的意思,你有什么不满,只管来算计我。我家良娣才没工夫陪你们玩勾心斗角的幼稚游戏。”

      青萝说话时,梦娘已将崔兰花的手臂接上,也不知道梦娘用了多么大的力,崔兰花哀嚎一声,像是马上要去了,下一刻,手臂灵活如初,崔兰花先是一愣,再露出厌恶的神色,盯着梦娘,也盯着青萝。

      崔兰花辩驳道:“你污蔑!太子妃娘娘宽容大度,岂会因为一点小事来找良娣的麻烦,是我想着良娣入东宫这么久,竟然不曾向太子妃娘娘敬茶,按着礼数,每日晨时,良娣都因向太子妃娘娘敬茶,以表尊敬。你们殿的人不知礼数,我特来告知,没想到殿中丫鬟竟如此不知好歹。”

      “是姑娘错了。”梦娘道。

      阳光烘烤在良娣的身上,素衣清冷,不知为何微热的天气,却严严实实地裹住了肌肤,好像一所瓶中养护得极好的香雪兰,一颦一笑透着馥郁的花香。梦娘微笑着对崔姑娘说:“青萝是我姐姐,不是什么奴婢,按着礼数,你是太子妃中的奴婢,而青萝是良娣的姐姐,她教训教训你,没什么僭越的,对吧。”

      “不曾听说良娣有什么姐妹……”

      “那你现在听说了,我现在再告诉你,青萝姐姐是我亲姊,而这浮光殿上下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你若冒犯,便是你的不对。”梦娘一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

      “还有,我确实哪也不想去,我不想去就是不想去,什么礼也没用。”

      “良娣你——我道你是个知书达理的,没想到你竟如此荒蛮,不知礼数不可理喻!你你你——你们给我等着!”崔兰花在青萝刀死人的眼神威慑之下,连滚带爬地出了浮光殿的小院。

      青萝道:“看不出来。”

      “嗯?”

      “你也会吓唬人了。”

      梦娘摇头,笑道:“姐姐,我不吓唬人呀。”

      她是真的不想见那个太子妃。

      她怕她见了,会控制不住地杀人。她可以控制自己的心谁都不爱,却无法看着魏恒娶别人,也不为什么,只是不乐意。她比谁都清楚,娶贵妃的侄女,于魏恒而言,一面是拉拢权势,一面是给他自己又锁上一道沉重的枷锁。

      晌午,说青楼发生了些事,青萝要过去看看。

      梦娘便也要去,她现在的身份肯定是不方便的,便戴了一张斗笠,茶色的面纱垂下,恰恰遮住了她的脸。好久没有走在街上,她看什么都新鲜,只是走到青楼前,望着那块阳光下灿金的匾额,说不出的情绪涌上心头。

      青萝道:“你不想去,就别去了。”

      梦娘淡淡道:“没什么。”

      两个姑娘因为一个恩客打得不可开交,什么暗器都上了一遍阵,老鸨年老体衰,早没了往日制梦娘绿萝那般的硬气,才叫青萝过来相助,没想到青萝竟把梦娘也带了来。

      老鸨笑着说让她看笑话了,面向青萝时换了一副气急败坏的脸色:“两个小贱蹄子,争什么不好争男人,这天底下的男人是都死绝了么,她们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你给我去好好教训教训她们!”

      说罢,坐在椅子上猛灌一壶凉茶,才稍微平缓了些。

      斗笠下的薄纱微晃,梦娘道:“何必置气呢?”

      “你说我何必,她们都是没爹没娘没后台的孩子,却见一个爱一个,争一个,便是那权倾天下的皇帝这么行事,也会留下千古的骂名。我不敲打她们,出了妓/院这个门,外面的人会害死她们。我干的虽是下九流的营生,可我从来不觉得我有多下流,皇帝将军什么的,保护的是有力气的男人,有钱财的女人,先顾好这些人,有了财力人力的支撑,他们才会装模作样地保护老幼妇孺,恐怕那时,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的眼里仍然如蝼蚁。”

      老鸨搁下茶杯,神色坚毅。

      “我只保护一无所有的女人。你说像她们这样子的姑娘,能干什么,织布卖布?那她们织上一辈子也比不过那些千金小姐,她们生下来的孩子,也会和她们一样。我要撕掉那一层虚伪的道德脸面,教她们快速地赚钱,这些话在太极殿里说出来是很失体统的,但在妓/院就不会,许多话都不适合在太极殿说出,只能说明一个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太极殿只管一部分人的死活。”

      老妇人说这些话时,毛孔和眼睛都冒着热气,肥大的身子摊在檀香木的椅子上,若不是有一个媲美军师的脑子,没人会乐意看她一眼,可就是这样的头脑,支撑着这松软肥大的身子在青楼立足数十年。

      梦娘望着她,有点可怜地说:“阿母,我倦了。”

      老鸨握住她的手,满是疤痕的,但依旧好看。

      “懒惰是人的弱点,你是狼,狼要时刻保持警惕!”老鸨的声音很可怕,“我知道你厌倦什么,但你要想清楚,你渴望的真的是自由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看石头看水,不——你渴望的是有陪着你,你太想人陪你了。”

      “是……”

      “我太了解你们姑娘了,”老鸨松开她的手,掌心的汗干了些,淡淡道,“幻想和一个人天荒地老,想他只对你一个人好,”她笑出声,尖锐刺耳,“怎么可能呢,野兽之间是有区别的,比如所兔子吃草,狼吃羊,人为了繁衍生存,天性多情。你要是这么想,可就完蛋啦!”

      “阿母,我不明白我活着为了什么,”梦娘声音低低的,“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杀的人一定要死,我落刀的时候,恍惚中在想一个问题,我和他有什么仇怨么,我为什么要杀了他。就像湖心亭的状元,我看见他在读书啊,我心里好生羡慕,甚至有一种感觉,宁可自己死了,只要他能安安静静地读书。”

      老鸨讥讽:“梦娘,你越来越像个人了!”

      梦娘不作声。

      “活下来从不为什么,只是活着!”老鸨激动得嘴唇翕动,恨不得将手中的凉茶泼在她茫然的脸上。

      老鸨忍住了,像教导婴儿般教导她,虽然自己从未做过这样有耐心的事,老鸨说道:“你错就错在,什么都不懂,却思想太多。我承认,有些人生来就是救世主,看天看地看众生,可是杜梦娘,我告诉你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一粒不起眼的微尘,风吹,你就是蒲公英的种,浪动,就是岸边虚浮的沙。人这一辈子,可以说他受过大风大浪,你听过有人说他能控制大风大浪的吗?”

      听了老鸨的话,梦娘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天地众生好像是平等的,她从前不会有这种感觉。

      老鸨说得口干舌燥,她身体有一些旧疾,精神头已不大好了,浪费这些口舌只是因为梦娘是个可造之材,她愿意和她多说一些话。

      青萝那边的事已干净利落地处置完了,她有成百上千种办法叫两个闹事的姑娘消停下来,老鸨满意地点头,临了对梦娘说:“你现在是良娣了,青楼往后要少回,无数的眼睛盯着你瞧呢。”

      梦娘:“我回我的家,他们管不着。”

      老鸨冷冷道:“青楼不是你的家,梦娘无家。”

      梦娘打了一个寒颤,想拥阿母的手缩回了。什么时候起,她拿这里当成家了呢,是去国万里日日夜夜地对天守望,是姐姐为了她的性命大雪纷飞跪地不起,是她双手残疾阿母的心急……

      时间久了,梦娘忘了,天下之大,梦娘无家。

      见到梦娘黯然的背影,身边的小姑娘不解道:“阿母,你为何要伤这位姐姐的心?”

      老鸨:“谁会拿鸨母当妈,谁会拿青楼当家。”

      崔姑娘的果然是要报复回来,接下来的几天,浮光殿热闹了不少,梦娘回自己的宫殿,却被锁在殿外,她问人要钥匙,小太监只说是太子妃身边的崔姑娘管着钥匙,于是梦娘简单干脆地把殿门踹开了。

      于是,翌日有了流言,说良娣善妒,怒踹宫门。

      魏恒回来问:“你干什么和一个婢女过不去?”

      梦娘:“貌似是她和我过不去。”

      魏恒笑:“她马上就没机会和你过不去了,我答应了沈谙,把你送给他。”看他这般模样,便知道沈谙许给了他天大的好处。

      梦娘没应,也不用应。

      太子决定好的事情,无人能够更改。

      “殿下就不怕沈将军恨我入骨,杀我泄愤么?”梦娘苦笑。

      “他不会杀你。”太子续道,“他若杀你,我为你陪葬。”

      “别说这种话,我死了,你要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走得更高,偶尔想到我,就到坟头念书给我听,我喜欢听你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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