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10、十 相问

　　木九没有丝毫犹豫，立即答道：“家父今日若在此，也当与木九同样选择。所忠者唯君，忠君者唯为国为民为天下为苍生，一己之力虽极弱，然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极低，道，“太子殿下尚未长成，难说会有如何作为，而逸王爷贤明，今日木九斗胆一句，若逸王爷当真烛影斧声坐上皇位，不见得会不及太子殿下，也许尚有过之。然大统祖制，不得相乱。”
　　他这一句话说严重了实属大逆不道，若逸王有此心思，当即便可将他拿下。逸王端详了他一会儿，不愧是名将之子，虽然容貌是极典型的江南人士，眉目仿若都沾了柔软灵秀的水气，丝毫不硬朗，然骨里仍有其父之风。
　　他转身负手，只淡淡道：“是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木家九郎自己心中当真知道，如此豁出命去，是因忠君为国维护祖制，还是仅为了太子一人？”
　　木九沉默不言，逸王回头笑道：“只望有朝一日，木家九郎想通这问题，想通自己所为的是君，还是南临时，心中仍如今日之执，没有动摇。否则，真真不过是伪君子了。”
　　他说罢这些，脸色却也郑重起来，道：“皇上亲旨，沈溪今日授罢课立刻执手谕调走东宫禁卫，由本王侍卫严守太子不得出东宫。并非不想见太子最后一面，而是临驾崩时三道密诏，不能叫太子知道。”

　　木九一愕，不由得重复道：“密诏？”
　　逸王笑道：“是啊，密诏。”他虽是笑着，笑容之中却是有些凄然，“人之将死，自然是要为这幼童布好后着。他临死仍记着我，我怎能不感念？”
　　这一句已带了几分恨意，木九一凛：“既是密诏……”既是密诏，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逸王冷冷道：“先帝遗诏，本王自然是要遵的，可没答应不能提醒旁人，他虽对不起我，我此举也不见得对不起他。说是密诏，实则也不密，便在这寝宫之中，找不找得到，看你运气罢。”

　　先帝大葬之后不过二日，因国不可一日无君，由太子南临即位为君，这位幼主登基之时，六岁未满。
　　除了逸王提到的不知在何处的密诏，先帝驾崩之前亦下了数道明面的遗诏。最先便是太子南临即位，之后便是由逸王贤王摄政，太子太师沈溪与当朝丞相赵缨辅政，显是有忌惮以防一人独掌大权之意。三师三保亦有调动，除了沈溪木九不动，其余也多半成了挂名闲职。只太保因担护君重职，加之三师之中原是太师教文，太傅教武，而木九并无武艺能教予南临，这一件便也由太保负责，调了早年的镇武侯之子，同木九差不多年岁的云麾将军江岳棱担任。
　　木九早先见江岳棱名字便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却也没多在意，直到江岳棱到任照面，那眉目硬挺俊朗的年轻人看起来竟十分面善，心念一动，始想起——
　　当年与沐族羚族大战时，他父亲为大将军，镇武侯的长子江岳行任副将，之后，江岳行因押送粮草大意失利而依军法处斩。虽并不冤枉，但两家的梁子那时便算结下了，南帝临死起这个主意，多半还是找个人来牵制他的意思，这个牵制他的人，确实没有人比江岳棱更为合适。

　　木九想过这节便不再想，事实上也没有空想。南临初登基，虽然他并不足以亲自处理国事，上朝只是按着程式走一遍，但也是处处需人照看提点。上朝之前便由木九将今日会遇朝奏的回答写在细长纸条上，帮他贴在龙袍的袖口里，遇到相应问题便照着读出，以显天子威仪；批阅奏折时亦是沈溪等人将批词拟好，再由南临朱笔将批词誊上，以显幼主聪颖。这一套过程虽然冗繁，甚至于无聊而自欺欺人，却是不得不做。
　　除此之外，每日的学文学武亦是不可少去。因南临身体不好，学武时辰便少得可怜，几乎只是去走个过场，回来便赶紧窝去木九怀里。他如今已睡在帝王寝宫，仍是日夜要木九陪着，不许他自称“臣”，不许他下跪，木九心知长此以往大为不妥，却也无话可说。
　　这一日南临忽然道：“先生，那次我躲在轿中时，听到你在外边跟那些人打……”
　　木九拍了拍他的额头，道：“又忘记要自称什么了么？”
　　南临“喔”了一声，转眼道：“朕。”

　　木九道：“只是三脚猫功夫罢了。”
　　这是南临第一次主动提起那日之事。他年幼而丧父，虽然贵为天子，但丧父之痛与普通黎民百姓并无不同，只是也深知自己肩负重担，从不多加哭闹伤心，木九欣慰于此，便也不太刻意提起。
　　“原来先生会武的，临儿一直不知道。”他张开手抱住木九的手臂，抚了一下那条粗长的疤，道，“临儿不要那个凶神恶煞的人教，先生教临儿练武好不好。”
　　木九语塞，许久不答，南临便轻轻摇着他的手臂撒娇：“先生，教临儿嘛。”
　　木家的剑法其实走刚正稳重一路，十分稳扎稳打。木九年幼时木老将军便嫌他生得太过单薄，不适这样的路子，不如试着练些走轻巧路子的功夫，只是也始终没有觅到好老师。之后他全身关节受损，也再不可能将木家剑法继承下去了。父亲已年老，他又不能再动武，木家剑法眼看着多半要失传，那还不如……教给南临算了，虽然南临的身子骨，也不能在这一路功夫上有所成就，但强身健体总是有些功效……

　　刚想到此处，逸王的话竟不经意地冲入脑海：你为的是君，还是南临？
　　这一句话便如一根尖利的长针一般直插入心底，木九手指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为君为国，问心无愧。
　　为南临，他问心有愧，自觉对不起父母，更对不起泉下的兄长。
　　伪君子！这三个字又不知从何而来，在脑中激荡来回，激得他悄悄地出了一身冷汗。木九默默地放下南临，站起身道：“我……臣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南临眨了眨眼瞧他，小小地发着脾气道：“先生，不要说臣。”先生却没有理会他，径自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