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11、十一 准奏

　　虽然南临已登基了不少时日，但因他始终缠着木九，木九便一直没有被赐什么官邸，虽然很不像话也不成体统，但仓促之间，仍是只能住在原先的太子东宫，虽然说是住，实则回那里的时日也不多，多半是被南临缠着留在寝宫陪他。
　　他从寝宫出来，径直叫人抬轿回了东宫，回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拿了一卷书看，却是看了半天都不能静下心来。冬日还未过去，外边北风呼啸从未宁定一刻，外边想来是凛冽彻骨。
　　一直坐到天空发暗，他才不得不起身来点灯，刚刚点上，外边便有人来通报道：“木先生，皇上病了，谁都不要，硬是要木先生前去。”
　　木九点灯的手在火上停了一停，道：“好。”

　　寝宫之中内侍宫女跪了一地，南临已将床上能扔的物事尽数扔光，他如今已是天子，无他之命旁人自然是丝毫不敢近身，他便只自己蜷起身子对着里墙，一边咳嗽一边喘，直到外边传来一声“木先生到”，才稍稍转过身来，望着门口似乎有人影走来的样子，立刻又将身子转了回去，自顾自地继续咳嗽。
　　木九踏进里间，内侍宫女纷纷抬起头来看他，目光之中充满喜悦之色。他看着龙床上蜷起来不住咳嗽的小小身体，只向也跪在一旁的太医道：“劳烦太医开药煎药去罢。”
　　太医应了一声，起身退下。木九却也不再说什么，他出来时手里还捏了一卷书，当下便施施然坐去一边，继续看下去。

　　南临等了半天不见先生来抱他，只等来一碗药，心中立时委屈至极，手一挥便将药碗打翻了，恶狠狠地道：“滚！”
　　太医不知所措，木九淡淡道：“再去煎一碗来。”
　　第二碗，第三碗，第四碗，都是逃不脱打翻的命运。跪在地上的宫女连裙边都已被褐色的药液浸透了仍是不敢吭声，不知皇上和木先生这是在闹什么脾气。南临打翻了第十二只碗，又听到木九冷冷淡淡吩咐了一声“再去煎一碗”，终于忍不住了，坐起来哭道：“先生你为什么不抱临儿不喂临儿！我不要别人！”
　　木九放下书卷看他，淡淡道：“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打翻多少碗药大内都供得起。只是臣不管抱皇上和喂皇上，不能越权。”
　　“以前都是你抱你喂的！”南临不服道，“难道这些太医宫女内侍有的权，你不能有么？”
　　木九摇头道：“国之所以成国，因其上下有序，所有人各司其职而不乱。皇上贵为天子，当为万民表率。”
　　南临气道：“只要不是你，来几碗药我都不要！”
　　“臣说过了，这几碗药，大内还供得起。”木九仍是声音平淡无波，“皇上是天子，要为天下百姓苍生保重龙体。”

　　南临不理他，依然是药到必翻。这样的僵持一直到夜色渐深，木九合起书，起身道：“皇上该歇息了。臣告退。”
　　说着便退出去，无一丝迟疑。南临大哭道：“先生不要走，你抱抱临儿啊，临儿很难受。”木九恍若未闻，脚步丝毫未停，刚出宫门便听里面乱成一团，尖叫声响成一片，只听人不断喊着“皇上皇上！”，又有人大喊道“把药给皇上灌下去”，他心知定然是南临病情加重了，咬牙硬起心肠来，不紧不慢地让轿夫将轿子抬了回去。
　　第二日南临没能上朝，木九到寝宫而不进，将太医叫出来问了问，才知昨夜南临喘得极厉害以至昏晕，现下虽然稳下来了，多少有些虚弱，不得不罢朝。木九“喔”一声表示知道了，太医为难道：“先生还是去哄哄皇上罢。”
　　木九道：“他已是皇上了，怎能再像当太子时一般任性。”顿了顿，有些踌躇地道，“也不能总将我当作唯一的可依之人。”
　　太医道：“是。”转而又叹道，“可是皇上毕竟还是个孩子。”

　　木九抿了抿唇，终是没说出什么来，正要回身离去，却听里边一阵闹腾，不久之后南临拖着鞋子跑出来，小脸上泪珠莹然，嘴唇都苍白了，向他伸出双臂，沙哑嗓子哽咽着道：“先生抱抱临儿啊。”
　　木九扭过头去，疾走几步上了轿，外边当朝天子哇哇的大哭声不住钻入耳朵，一时极为心烦意乱。南忽地想起一事，唤停了轿出来，向南临道：“臣身为太傅，未能好好教引皇上，是臣失职，还请皇上降罪，如若不然，臣只得引咎辞官。”
　　南临傻了眼，踢踢遢遢地跑出来，半路将鞋子甩没了也不顾，赤了脚跑过去抓住木九的衣衫下摆，哀求道：“先生不要走啊，临儿以后会乖了，会乖乖服药，听先生的话，先生没有错，先生没有错。”
　　他白生生的小脚在冰天雪地中冻得发红，木九终是熬不住心疼，将他抱起来，把他的脚捂在怀里，道：“先生不是要你听话，更不是要你觉得自己是错了，天子只叫别人听话，天子从不求别人，这是天下人拥戴天子，给天子的权。临儿还记得先生说过的么，正因为天子拥有这些，所以天子要担这天下最大的责任，为万民保重龙体，为百姓作出表率，不能凭一己之私而任性妄为，临儿可懂得了么？”
　　南临将脑袋整个埋进他温暖的怀里，极小声地回答道：“临儿懂得了。”

　　南临这次带了病又被冻着，病势就有些沉重。他虽然后来跟着沈溪学习，但从小一笔字却是木九教出来的，木九便仿着他的笔迹，将沈溪等拟好的批词写去奏折之上。
　　他这样实有矫诏之嫌，但南临年纪小，几乎没有一件事是亲自拿主意的，这般“矫诏”，便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总不能让朝野上下知道皇上这么容易便病得连批阅奏折都不能亲力亲为，难免动摇臣心。
　　忽见沈溪在一本奏折旁写“此事需皇上亲自定夺”，木九好奇之下赶紧打开来，却是一本说木太傅常住于宫中于理不合，且木太傅劳苦功高，且又是忠良之后，皇上当赐予官邸。
　　他回头看了眼还在床上睡得香的南临，笔沾了朱砂，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