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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是真是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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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宁在窗前僵直着站了一夜,直到夜色褪去,月亮归隐,云朵安眠,天光渐亮,她才拢了拢已经发凉的衣衫,迈开了僵硬的腿。
她一张脸白得几乎透明,纤细的手指也根本没有灵动的活力。
她抿了抿冰凉的唇,去了前庭。
顾玖玉皱着眉看她,“你面色怎的这样差?”
顾宁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碍事,昨夜没休息好罢了。”
顾玖玉递给她一杯茶,温度刚刚好。
“谢谢姐姐。”
顾玖玉淡道:“你姨娘须你照顾,你状态这样差,她少不了担心,这些天她没见你,单单若初陪着,总觉得你是出了什么事。”
顾宁恍然。
“是我疏忽。”
“我暂且有事,你顾好自己。”
“嗯。”
顾宁又开始忙碌起来。
只是她神思恍惚,总有些心不在焉,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
顾韫安拍了拍她的肩,以为她是心里伤心:“长衣,累了就好好休息。”
顾宁冲他扬起笑,脸上神色很苍白。
梦里的景消失不去,像是要刻在她的心里,闭上眼都是那一片大火烧掉后的凋零。
当日,大敛成服,合棺,点灯,既夕哭。
顾家的人都红着眼睛,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大滴大滴的,狠狠地砸在地上。
顾宁低着头,听着周围或虚假、或真实的哭泣声,真心实意地感到世事无常。
都说人死如灯灭,也都说死后则归安,她觉得生死真的是一件模糊而难以界定的事。
她生也无畏,死也无畏。
只是可惜,她不懂得生死。
人死后有没有魂灵,世上是否有地狱?
若有天堂。
她也宁愿身死魂消,就此湮灭。
苏云疯了,祖父去世了,曾经的顾韫安不见了,对她好过的人走了,即使那分好只是很浅淡也很随便的耐心。
可她从未得到过,便也就觉得珍贵不已,哪怕只是一点点,她都想要留下来。
而如今,那只成了她一个人的记忆了。
是她一个人的怀念。
也是她一个人的不舍。
她跪在顾鹤楠身后,旁边是顾玖玉。
顾玖玉脸上无泪,面无表情,瞳孔失焦,可以称得上的木然。
顾宁却觉得。
她们是一样的难过。
宗室散开,顾宁与顾玖玉迎面相对,她看到顾玖玉的眼神,冰冷、同情、怜悯,还有种说不出的可惜,那是与早上见她时不一样的神情。
擦肩而过时,顾玖玉抓住了她的手。
她声音飘渺,她说:“你知道我们的结局是什么吗?”
顾宁顿了顿:“……我不知道。”
顾玖玉眉眼冷淡:“但愿你不会后悔留下来。”
说完后,她便松开了顾宁的手。
顾宁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突然间好像明白了许多东西。
可是一转念,她又觉得,也许只是顾玖玉随口一说。
当不得真。
即使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
苏云在这里,她不可能离开。
下葬之日,柩车启行,前往长陵山。
纸花满天飞,路上更显哀凉。
顾韫安牵着的引魂幡随风鼓动,街道旁站满了人,可却很安静,只能听见唢呐吹成的送灵曲,婉转、悲怆、凄冷。
顾宁头戴白布,一身素净的白衣,眼里只能见惨白的纸花飞舞。
这是死亡的送葬。
路好像很长,她好像走了很远。
远到她自己,都无法分清明天今日。
路边人来人往,顾宁亦步亦趋地跟在抽泣的顾家人身后,忽然察觉到一股视线在看她,很强烈,她侧头,恰好与一双宁静温柔的眼睛对上。
里面带着安抚,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顾宁不自觉的沉静了下来。她被那眼神看得莫名,这人一身白衣,面容陌生而熟悉。
她未曾见过他。
那人温润如玉,在人群中,他眉目分外的清晰。
模样就映在顾宁清澈的眼底。
顾宁觉得他像雾,像飘渺的雾。
她率先移开了目光。
雾是不会散的。
谢衍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转过头来,他眼里浓烈的情绪还来不及收回,也无法再隐藏。
他喉咙微滚,里面有隐忍而克制的爱意。
顾宁,顾宁。
我的小阿宁。
我找了你那么多年,如今,我终于找到你了,也绝不会再放开。十岁你离开,这一次,我会把你留下来。
无论如何。
无论用何手段。
待顾宁的背影消失在了眼前,谢衍才转身离去,隐在了人群里,无人知晓名动长安的谢小公子出现在顾家的送灵路上。
顾宁亲眼见着灵棺入土。
火盆里的纸钱燃烧的火被风吹得四散,灰烬落在了她的发上。
宗室里的人都很沉默。
那棺椁被放进泥土里,山上住着世人皆崇敬的佛。
有人说,顾长濡下辈子仍旧会投个好人家,有好的家世,是年轻时一般的翩翩公子。
她希望如此。
顾长濡下葬后,顾家须守丧一年,顾韫安完全收起了以前的样子,他收起了他的漫不经心,也变得不再混混度日。
那时顾宁还不明白他的变化意味着什么。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个时候,就是她整个人生的结束与开始,也是注定的悲剧与可惜。
可即使是后来她也不明白。
——为何有的人生来便被捧在手心上,而她,除了她自己给自己的拥抱却什么温暖也得不到。
没有关心,没有偏爱,没有在意。
只有所谓的价值与利用的关系。
后来她想,也许那就是命吧。
一切安顿下来后,顾宁又恢复了之前的生活,平静、安宁、温和。
每天琴棋书画、喝酒饮茶,陪一陪苏云,喂一喂小鸟,看一看若初偷偷买回来的、弄堂里卖得一首而空的话本。
除此之外,她再未与外界接触过。
守丧需要拒绝一切娱乐活动,也许顾家做不到,但她能。
她也希望她能。
谢衍的白鸽仍旧会来,脚上依然绑着信,顾宁一任它来去自由,信也没有再拆开。
白鸽会停在她窗前许久。
直到雪白的羽毛上布满了耀眼的金光,染成漂亮的颜色,它才会慢慢地离去。
像是在不舍别离。
顾宁闲下来时偶尔会逗弄逗弄它,它很乖,不会乱跑,也不会啄她的手。
她唤它小白,指尖点一点它的头,它便会用脑袋小幅度地蹭着她的手。
顾宁笑着推开它:“真乖。”
她右手捧着新得的言情话本,左手则逗着听话的小白鸽,日子过得很是清闲。
这话本在市面上供不应求,是这是卖得最好的爱情话本——狗血的英雄救美,还有狗血的虐恋情深。
女主角摔下残破的山崖,被武功高强的男主角飞身接下,他本身就有伤,却还是义无反顾。
她被男主角环抱在怀里,而他则因为强行运转武功而吐血,染湿了白色的衣衫。
她直流眼泪,急道:“你又何必如此?”
他沉沉地望着她:“你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沉默了。
顾宁笑了笑,她想,这女主角分明是心知肚明,她心悦他。
只是身份、地位、家世都摆在那里,她明的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也知道他的家族不可能允许他们在一起。
在这些世家眼里,深情无用,决心也无用。
门当户对才是王道。
……所以她放弃了。
放弃坚持完,放弃在一起,也放弃所谓的、无价的深情。
这并非逃避,也不是不爱,只是认清事实,认清早已经注定了的、没有办法挽回的真相与放弃。
顾宁已然猜到了结局,突然便倦了,于是放下了那话本。
她敲了敲白鸽的头,疲倦道:“我乏了,你先回去吧。”
白鸽望着她。
顾宁往内室走去,她回头一看,白鸽展翅飞起,日落漂亮至极。
光,是光。
是她未曾拥有的、不曾得到的、一直期待的光。
谢衍。
你擅自闯进我的生命,从未想过会有怎样的后果,每天如此,日日如此,从未缺席,你是世人眼中的才子,聪慧至极,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样举止的僭越?
可你仍旧如此,我身上究竟有何是你可以图求的?
我没有家世,也没有身份,更没有地位。
你却对我如此上心。
那场梦是真是假。
顾宁不知,可她不希望自己的生活有任何的改变。
她骨子里,就渴望平静,而恐惧于突如其来的灾祸与足矣摧毁一切的事实。
顾宁来到后院,若初正在陪苏云。
苏云坐在秋千上,笑颜如花,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甜甜的孩子气,看起来很乖,也很暖。
若初也生的耐心。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将秋千推向高处。
苏云快乐的大笑起来。
“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顾宁被感染到,也笑出了声来。
若初转过头,扬起笑:“小姐你来了。”
“嗯,”顾宁走过去,笑道:“今天可安静?”
“安静的。”
若初说:“姨娘可听话了。”
顾宁摸摸她的头:“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若初连连摆手,不好意思道:“是我的本分。”
顾宁笑了笑,走到苏云身后,苏云转过头来,嘴角有漂亮的笑容弧度,“阿宁,阿宁,秋千很好玩。”
“是吗,”顾宁温柔的理了理她凌乱的长发,“那还想玩吗?”
“想。”
顾宁说:“可是还没有吃饭呀。”
“……啊。”苏云为难的皱起了眉头,“是噢,阿云也饿了。”
“那我们去吃饭,好不好呀?”
“好吧。”苏云跳下秋千,“阿云要吃昨天的酒酿小圆子。”
“好,今天也有的。”
苏云跑向前,“那我们快走呀——”
“来了,你慢点跑。”
“快点快点,阿云要吃饭,阿宁也要吃饭,还有若初,不能饿着了!”
若初跟在顾宁身后,听着苏云提起她来,也笑了。
真好,她想。
她不曾读过书,也不曾知道那些大道理,所以她单调、浅薄、无知、可笑。
可是她知道什么才是家和万事兴。
在后来物是人非的每一个日子里,她都会想,倘若所有的一切能够停留在这样的时光,倘若一切都不改变。
……那么是不是。
就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