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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如见旧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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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是她的母亲,是赐予她生命的人。
爱过顾韫安后。
苏云疯了,痴傻成了她唯一的保护色,不触碰,不谈及,不回忆。
因为顾蕴安的爱也不是唯一,因为她接触到了自己不曾见过的真相,因为真相揭露后只有她一人还留在原地。
她大约是死在顾蕴安大婚的当日,以苏家嫡女的身份参加他与李玉盛大的婚礼,看着他们拜天地拜父母,顾蕴安笑着敬酒,意气风发。
那时,苏云隐忍地在热闹中哭泣。
举杯饮尽。
“恭喜公子大婚,祝你们,白头偕老到黄昏,恩爱不移,幸福美满。”
顾蕴安风度翩翩。
“借你吉言。”
幻想破灭,苏云再也留不下纯真的自己。
于是她亲手将自己埋葬了,埋葬在了过去的回忆与除了她再没有人留恋的甜蜜里。
说到底倘若那就是结束,他们本也不会再有交集。
可是,苏云怀孕了。
顾宁想,这样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的深爱,为什么顾韫安不珍惜呢?
为何一切都舍弃得那么容易?
为何他如今活得那么轻易?
为何苏云到后来心甘情愿?
这些都是顾宁不曾明白的辜负与深情。
若是她不那么深爱,那么当一切都被否定时,会不会便少那么一些绝望与可惜。
顾宁便不会存在。
她会放下过去,遇见一个真正喜爱她的人,逗她欢喜,赠她深情。
可是不会有如果,顾韫安和苏云已经遇见了,苏云已经爱上他了,而他,也早就已经有了妻子了。
苏云一个大家小姐,成了不知廉耻的荡/妇,成了勾引别人丈夫的狐狸精。
珠胎暗结。
是她下贱。
后来的日子里,苏云对顾蕴安还有期待。
期待和以前一样畅谈诗词歌赋,期待顾韫安独一无二的温存,也自欺欺人的让自己以为她还拥有爱情,而不是蠢得无以复加。
但她到底是什么也没有得到。
一无所有,最后画地为牢。
顾宁觉得讽刺。
而此时,挂在横梁上的送魂铃叮当作响,勾勒出了风的飘渺辽远的形状。
顾宁跪在灵棺前,脊背笔直,不急不缓地烧着纸钱,眼里映着烈烈燃烧的火光,火舌卷着猩红的的灰烬,从远处吹来的不知名的风也缠绕着火盆里的纸的残骸。
亲昵,而又冷淡。
她一脸平静,一张接一张地捻着金黄色的纸钱,守着祖父的魂灵,送他归安。
地面浸处寒意,好似深入骨髓。
可这明明是万物复苏的春天。
顾宁思绪翻飞,被夜里的春风吹的遥远。
她忽然想起了长陵山的桃花,想起了常安寺里佛祖悲悯的眼神,想起了她许下的、没有被实现的心愿,想起了惊才绝艳的谢衍。
突然就变得很难过。
太阳朝升日落,风光日复一日,而她混混度日,从未见过辽阔的旷野。
所以,连生这件事,都看得好淡。
连勇气,都深埋海底。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打断了顾宁飘飞的像云一样的思绪,那脚步一步一顿,很轻,很小心。
她仍旧跪在原地,没有转身。
但她想,会是谁呢?
好像谁都没可能,于是她仍不住想,会不会是她的祖父,曾经的、教导过她的、疼爱过她的祖父。
曾给过她很多东西的祖父。
她在一瞬间想了许多,天马行空无影无踪,却都在背后人发出声音的那一刻粉碎成了火盆里的、暗下去的灰烬。
身后人将衣服披在她身上,温声说:“夜里凉,怎的穿得如此的薄?”
……是顾韫安。
顾宁在心里嘲了嘲自己,为自己天真苍白的想象而觉得有几分可笑。
她淡道:“已经是春天了。”
顾韫安愣了愣,“是啊。”
已经是春天了,所以不应该这样冷的,春天应该是万物复苏,是春暖花开,是欣欣向荣,可惜没有,可惜不是,可惜只剩冬天的余寒。
二人之间一片沉默。
顾宁率先出声:“爹爹可是睡不着?”
“惊醒了,便过来看看,”顾韫安跪坐在她身旁,双手合十,未看她,只说道:“长衣,你一向是让我放心的。”
“女儿知晓。”
她扯了扯嘴角。
顾韫安:“你祖父生前待你可谓是真心,他去世了,你可难过?”
顾宁敛下眉,没有答。
顾韫安自顾自地说道:“是我说岔了,我知你对祖父是真心好的,如今你祖父逝世,你也应当是难过的,这些天你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不枉你祖父对你的教导与上心。”
他笑了笑,“我知道我做事偏颇,平时我也偏心鹤楠,疏忽了你,是我的错。”
“可我是真心想你们都好的,你祖父最后留下的话是‘家和万事兴’,我希望我们能做到。”
顾宁很意外,抬头看向顾韫安。
他继续说道:“如果鹤楠做错了事,你是姐姐,要大度些,让着他点。”
“玖玉和鹤楠和你是一家人,顾家到后来都是你们的,你们须相互扶持。”
听此,她心里道了声果然,早就料到顾蕴安要说什么。
顾宁乖乖点头。
“我知道的,父亲。”
顾韫安伸手抚了抚顾宁的长发,说:“近来辛苦你了。但是爹爹也没办法,我知你聪慧,这些天你都做得很好,待这些事过去了就好了。”
“别那么难过了。”
顾宁在他摸上她的头发时微微避了一下,而后恢复了常态。
她温顺答道:“女儿知晓,谢父亲教诲。”
“那就好。”
顾韫安收回手:“想必你也累了,去旁屋休息一下吧,这儿,爹爹来守。”
“没关系……”
顾韫安直视灵棺,语气依旧同面上的温和一样,但却坚定而不容拒绝:“去吧,爹爹想和你祖父说说话。”
顾宁顿了顿,站起身来。
“是,父亲。”
顾宁转身向内走去,想了想,她又退了回去,将身上的外衣披在顾韫安身上,“夜凉,爹爹当心身子。”
她微微一笑:“您也勿要过度忧虑。”
顾韫安伸手拢了拢,又拍了拍她的手:“好,好,你有心了。”
顾宁拘了一礼。
回去时,已经到了午时三刻,时候已经不早了,她近来的日子忙碌不已,都没有休息好过,故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顾宁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却又很短的梦。
梦里没有颜色,也看不清任何人的脸。
她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何地。
可一帧一帧画面,都熟悉得像是刻在骨子里,清楚,疼痛,又荒唐。
烧起来的府邸,一片连绵开来的大火,尖叫、慌乱、逃离、恐惧,接连蔓延开来,周遭浓烟四起,她被丢在了黯淡无光的角落里。
而不远处便是被好好护着的小孩,是逃出去了的小孩。
可明明她也是个小孩。
却是被丢下的、无人关心疼爱的小孩。
屋外大声地叫着走水,脚步声凌乱而没有秩序,说着快救人,喊着快灭火,然而自从那小孩走后,便没有一个人为她奋不顾身的进屋。
她好像被彻底放弃了。
那是个晚上,是一个很平静的晚上,窗户掉下来时,小顾宁望见了天上悬坠着的月亮。
她小心翼翼地闭上眼,天真又苍白地想,明月太刺眼了,所以她留下了泪。
梦里她被烧起来的烟呛得止不住的咳嗽,大火吞没了周遭的所有物,燃气通天明亮的火光,她捂住嘴,缩在角落,一直念叨着爹爹娘亲,一遍又一遍,没有尽头,她说她害怕,说她疼,可是没有人来救她。
好像又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她吓得蜷缩,却没有一声大喊。
她记得,母亲说过,爹爹喜欢安静听话的女孩。
她便想着,若是她安静一点听话一点。
爹爹是不是就能更喜欢她一点。
悬梁掉下来的瞬间,梦里的小姑娘直直地睁大眼睛。
顾宁从梦中惊醒。
她猛地直起身,胸口感到一阵发闷的窒息,只能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来让自己恢复平静,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背上也都是阵阵寒凉。
诡异至极而无厘头的梦。
梦里是她?
她是谁?
顾宁没有这点记忆,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她遗忘的东西。
也许她只是太累了。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再度闭上眼也只是梦中的画面,也只是大火烧起来时她的恐惧。
被梦缠住,实在无法安然入睡,顾宁起身下床,抓起衣服披在身上,走到了窗前,推开了木窗。
天色尚暗得了无声色。
怕也是没睡多久,她想。
顾宁抬头。
举目望见了窗外的一轮明月,天空里没有星星,又或者,是月光太亮,便见不了本就微弱的星光。
她细细看着。
恍惚间又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月,竟和梦里的月亮一模一样,一样的弧度,一样的圆缺,一样的明亮。
……一瞬间。
顾宁头疼欲裂,脑中闪过了许多她不记得的画面,快速、模糊、干脆、不留痕迹地掠过。
跳动的烛火,张扬的开怀,宠溺的微笑,肆意的玩闹,一转,又是漂亮的灯火,长陵山粉色的桃花,还有一个人牵着她,走在热闹喧嚣的人群中。
很多人,很多片段。
顾宁想起来了,可只有一瞬。
而这么多的记忆里。
只有一个人留下了,只有一个人。
谢衍。
玄色衣衫,笔直的背影,笑着的嘴角。
……是谢辞安。
顾宁扶着窗沿,瞳孔微缩,眼里尽是不解。
一场大梦,为何会有谢衍?
她曾识得他?
忽然间,顾宁想起了谢衍给她的信,「如见旧识」,他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顾宁抿了抿苍白的唇,面容沉静,神色晦暗,隐在了半明半寐的光影里。
顾宁问自己。
她是谁?
她一直坚信的、以为的身份姓名,她以为的顾宁,她以为的她自己。
是谁?
许久后,她冷静了下来。
是梦,她安慰自己,是梦,所以才会记忆错乱。
她蹲下身来,靠着墙,将脸埋在被夜冰凉了的瘦弱臂弯。
梦都是假的,顾宁。
可她到底是惊惶的。
顾宁想。
如果有人能陪一陪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