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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见字如面 ...

  •   自那日过去,已有些时日了。
      顾宁以为谢衍说的交友之事只是一时兴起,但没想到,他竟是认真的。
      认真到她不可思议,信成了他们唯一的交集。
      自那天起,顾宁开始收到谢衍的信。
      独属她一人的、无人所知的信。

      白鸽从遥遥的远处飞来,连接着无边的天际,扑腾着雪白柔软的翅膀,天上总有些柔柔的白云,更显得辽远而绵软。
      它轻轻地落在顾宁的窗前,羽毛白顺而乖巧,安静地伸长脖颈,直到她取下绑在它脚上的信,它才会轻轻地啄一下她的手指,然后展开翅膀飞走。
      隐入天空。
      送信的白鸽。

      顾宁打开信,指尖捻了捻。
      上好的宣纸,透出一股墨香,笔力遒劲,笔锋利落潇洒,有横扫千军之势。
      顾宁抚着字迹,轻笑了一下,谢衍周身明的环绕着一股朗朗书生气,人也温润如玉,尔雅非常,却不曾想他的字写得如此豪放不羁。
      都说字如其人,顾宁可从这字中会到他的热血与沸腾的心中志。

      信言:
      “顾小姐。
      昨日多有冒犯,但辞安绝无旁心,只是辞安见小姐,如见旧识,故言行才有昨日之不妥之处,还望小姐见谅。”
      落款是潇洒恣意的辞安二字。

      如见旧识?
      她只当是谢衍为昨日冒犯的托词。
      顾宁未回,一来不愿与谢衍有太多牵扯,二来,她的确是动了心,即便只是很微弱的心动,可她自己到死也是知道的,是为那一副好容貌,还是其他,顾宁不知。

      可她向来不信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都是虚妄的感觉。
      所谓世间情爱,她亦是不信。
      顾韫安即便是爱她的母亲苏云,即便曾经海誓山盟,口口声声只爱苏云一人,可到底也是三妻四妾,承欢膝下。
      顾韫安待她不可谓不好,对这个家也不可谓不好,但是那份温柔与情爱——
      终究也当不得真。

      外人眼里,顾韫安懦弱无能,毫无争权之心,常日乐呵呵地游走于山水墨画之间,养的子女也同样贪欢享乐一事无成。
      顾宁对顾韫安,也曾有过孺慕之情,也曾是真心实意地渴望他的关心。
      只是可惜,他的喜爱只在于儿女的撒娇和可爱,而不是聪慧与安静。
      只在于顾鹤楠,而非她顾长衣。

      他总说,顾宁一向让他放心,所以她真的好与不好,便也就没了旁的关系,对苏云,他也是例行敷衍。
      他会关心苏云的生活,锦缎绸衣,吃穿用度,有没有发病。
      自此再无其他。
      顾宁身为庶女,被告知了无数次她的本分,她深知她的本分。
      ——养于深闺,终于后院。

      这样注定的命运有没有不甘?
      顾宁不知。
      她自甘平凡,也自甘如此。
      只要苏云安好,她付出什么都无所谓,要她做什么也都无所谓,哪怕代价是不能再重来的生命。

      顾宁回过神来,烧掉了信纸。
      火舌卷起了微光。

      “顾小姐。
      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我今日于古书上见了一句诗,觉得甚好,便抄送给你吧。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顾宁识得此诗,乃是唐珙的《题龙阳县青草湖》。
      她也欢喜。

      “顾小姐。
      今日安。
      早海棠已开了,花开似锦,春雾如烟,甚是好看,姑娘应当看看,辞安不才,只能勾勒出几分神韵,真正的海棠,比辞安笔下美上数分。”
      信纸左侧,是一束海棠画,勾勒了了,神却已到。

      “顾小姐。
      今日安,辞安见今天天气甚好,姑娘可出来游玩。若没有出行,在院内也可抬头见万里无云澄澈无比的天空,晚时的日暮想必也更加盛大。
      你与我,在赏同一片日落。”

      他说了许多,说今日天气,说玫瑰花开,说黄昏落下,天南地北,似是遥遥无期的承诺。
      这些事皆与顾宁无关,却都让顾宁喜欢。
      而他言语中显出来的那分亲昵从何而来,顾宁不得而知。
      这仿佛就是一个无解的谜题。
      难以究其源,也无法知其心。

      又一日,黄昏落下之时,白鸽又停留在她的窗前,低下头,柔顺而温柔。
      顾宁拂了拂它的羽毛,指尖轻轻点了点它的头,想着谢衍倒是将它训得很好。
      “你家主子真是奇怪。”
      白鸽悠悠晃了晃头。
      “我不收你便不走吗?”
      白鸽依旧是悠悠晃了晃头。
      顾宁叹了口气,终是将信取下。鸽子完成了任务,便一起而飞,翅膀在空中展出漂亮的弧度。

      “顾小姐,见字如面。
      辞安今日见了黄昏,霞光四射,夕阳艳丽,云朵染色,觉得甚是好看,想必姑娘也看到了吧,近日过得可好?”

      她转身。
      素手捻信纸,抵在明亮的烛火处点燃,丢进了灰盆里。
      她眉眼尽是漫不经心,淡淡地盯着火盆里的宣纸燃尽,只剩下了灰色的残屑,一切都仿佛是荒唐。
      谢衍也不怕他此举暴露,最后落得个登徒浪子的名称,一旦这些信被发现,他与她,可就只有私相授受的肮脏名声。
      他想做什么?
      有什么意图呢?
      次次寥寥几句,也只是分享近况,每日如此,从不歇气。
      为什么?

      顾宁终于提笔,落字成句。
      “谢公子,我不知你是何意图,只是从此,切勿再来信,长衣不会再收。”
      第二日。
      白鸽依时而来,顾宁未拆那封新的信,只将这张信纸添了进去。
      她有些恍惚,也不知谢衍会是何种反应。
      但是已经够了。

      如今的顾家,要变天了。
      祖父顾长濡愈发病重,且年事已高,看来时日无多,顾家又是一番风雨。
      倘若顾长濡真的过世,葬礼也须大办,他与先皇情深,待遇自是不差。
      如今皇上尚且年轻,他得先皇宠爱,比各位皇子都还差些年龄。

      今天下太平,争权之事未有,皇子也仍旧待在宫中,不曾得封号与封地,也称得上是安宁。
      可安宁之下。
      藏得是自乱的水深火热与世家拼权的好胜心。

      顾宁不明白,既然已得盛世,又何必再争权夺位,又有什么意义?若来日敌国兵临城下,刀光剑影中,他们这些氏族又该如何自处求生?
      皇族的权又该有何用武之地?
      实在是没有意义。

      有些事,她知迟早会来,却不想这些事来得如此之快。
      不消两日,顾长濡便已经形销骨立,与之前判若两人,顾家内院之人皆跪在他床前,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也都在此。
      顾长濡脸色苍白,一双眼里浑浊朦胧,他喘着气,艰难出声:
      “顾家……气运将尽,与先皇之情也,随我的,死而变得淡。”
      “现如今世家之位已经淡薄。”
      “当今明争暗斗,争权夺位之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顾家若要活。”
      “便要不争不抢,承继恩德,退离世俗,不参与拉帮结派,自能好好脱身。虽无权势傍身,但好歹可以就此安顿。”
      “……顾家百年,也就只有走到这里了。”
      “若陛下念着老臣,世子位则可世袭,鹤楠,便须担起重任。”
      顾宁低着头,顾喻,顾鹤楠,嫡长子。
      她心里有股哀凉感。

      顾长濡说到此停了停,唇色青紫,颤抖地向顾韫安伸出干枯的手,顾韫安连忙上前握住,“父亲,儿在此。”
      顾长濡说:“所谓家和万事兴,你可得,好好待他们,我……膝下只有你一子,难免宠溺,将来……”他倒抽了一口气,用力捏着顾韫安的手,想来是痛苦万分,他道:“好好教育儿女。”
      “是,谨遵父亲教诲。”
      “我先前给你说的那件事……”
      “韫安记得。”
      “记得,便好。”

      顾长濡又看向跪着的顾家人,语重心长道:“你们要记住,家和万事……”
      兴。
      话未说完,他便落了气。
      顾韫安紧紧抓住太医的宽袖,透着祈求,太医上前在顾长濡的鼻子下触了触,又伸出二指搭在他的脖颈处,最后一脸沉重地摇了摇头。

      顾韫安对他情谊颇深,瞪目大喊,悲痛至极。
      “父亲——”
      一时间,哀泣遍布此屋,顾宁隐在后方,十分不起眼。
      那一瞬那一秒,她泪意上涌。

      顾韫安起身长跪,宽袖一扬,提声长哀。
      “拜——”
      “送,先生归安。”
      顾宁双手伏地,头触在手上,郑重叩头,颤抖着声音,与周围人和。
      “送,先生归安。”
      ……我的祖父。
      您曾真心待我好过。
      您曾教我识字做人,送我诗词歌赋,亦赠我至亲之情,面容慈祥,就像是我一个人的祖父。
      您曾说大智若愚,也曾教导我不露锋芒。
      长衣记下了。
      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泪,落进了尘埃里,再抬起头,却已神色无异。
      ……您一路走好。

      长濡逝世的消息便传入了当今圣上的耳中,年仅十五的小皇帝立即颁布旨意。
      追赠顾长濡为太师,谥号“文正”,许八人抬棺,葬于长陵山,顾家世子位可世袭,永不罢免。
      宣旨的是先皇身边最受宠的内侍,他也有了年纪,早已识得顾长濡,神色也怀着些许悲伤,他合上圣旨。
      “接旨吧顾世子。”
      顾韫安动了动唇,最后却什么也没说,他携一众家眷跪拜,头磕到底。
      “谢主隆恩。”

      顾长濡逝世的消息登时传遍京城,圣上隆恩也让顾家与各个看好戏的世家震惊。
      但无论如何,顾家也该撑起脸面。
      葬于长陵山,已是恩赐。

      顾韫安向来不懂如何操持,如今却召集家眷详细稳妥的制定好了事宜,前前后后,无一落下。
      寻常人家吊唁时只需请亲友即可,而今圣上宣旨,各个世家便也依次送来贵礼,嫡女顾玖玉身子不行,怀有旧疾,顾鹤楠也不擅长这些。
      接待来客之事,当家主母来更不合适。
      顾韫安便只能将这事交给顾宁。
      顾宁不得不率人好好清点,与人交涉也颇费心思,一直保持着微笑,反复地说着感谢来访,多谢关心,她已经劳累了。

      她倒是也没想到,谢衍竟然是亲自来的。
      他送之礼,是上好的定颜珠。
      “顾小姐,您节哀。”谢衍微微弯了弯唇,尔雅道:“切勿过于伤心。”
      顾宁有些怔忡,不知道他说的是客套话还是真的在安慰她,顾宁颔首,道:“多谢公子关心。”
      谢衍:“不必。”
      说完,他深深看了顾宁一眼,便匆匆离去了。

      顾宁又忙碌起来,无从念他究竟何意。
      因为她想,其实无论如何,都是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的。
      顾宁知道。
      世间的一切都是虚妄,终归尘土,又何念清欢。

      顾玖玉满身素白,伸出手拍了拍顾宁的肩膀,面容苍白。
      “今夜你守宁,这里便我来吧,你也忙了许久了,去歇息一下。”
      顾宁条件反射的想要拒绝,“你身子不好……”
      顾玖玉道:“去吧,别把自己累垮了,这短短几个时辰,我还是撑得住的。”
      顾宁这才点头,“好。”

      不安地睡了许久,也未曾有人叫她,醒来时天色将黑,顾玖玉恰好站在门外准备敲门,顾宁便已打开了。
      “醒了?”
      顾玖玉说,“我刚准备叫你,先吃点东西吧,还有半个时辰。”
      “好。”
      顾宁扯了扯嘴角,“谢了。”

      守灵夜显得很是苍凉,素衣,丧幡,木棺,飘动的惨白,混合在一起,有额外的凉意。
      顾宁这才放下周身的警戒,游刃有余、从容自若、举足若定都尽数湮灭,变成了外面暗淡的夜色,脆弱、苍白、难过。
      她开始想许多东西。
      想曾经,想过往,想祖父,想苏云,想以后,想着想着,她开始明白,其实她从未真正的拥有过。

      苏云对她的爱比不上对顾韫安的爱,祖父对她的期盼也只是对顾喻的一点聊胜于无的耐心,顾韫安对她的相信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安分守己。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这么多的真心。
      珍惜的皆不曾得到,觊觎的也尽然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拥有,就连拥有过得也都一一失去。

      唯余下的。
      光影、江雪、日暮、天光,她抬头仰望。
      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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