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从前的约定》寸羽

8、毕业·1

　　唐嘉宁絮絮叨叨地说：“小时候我最黏小姑姑了，她放寒假的时候陪我，她快开学的时候我就抱着她的腿不让她走，几次都把她惹哭了。小学的时候成绩不好，小姑姑教我学习方法，后来我成绩提上去了，身边却没什么朋友了，我小姑姑说，交到好朋友比提高学习成绩更重要，但是交朋友也要有原则，所以我后来就把学习方法分享给同学。”

　　不久后，姑姑唐鸢替她交了学费，然后跟唐嘉宁的爸妈说：“可以学成之后再收费。”

　　于是从三月开始，唐嘉宁就去启迪星学习。

　　季白萱发现，中考前和高考前都是她最难捱的日子，不仅因为复习的太苦。

　　芳菲四月的雨季，季白萱撑伞去学校超市买了支笔，回来时在教学楼右翼经过一排被雨打湿的辛夷树，不自觉停住脚步，望着地上的辛夷花发呆。雨丝在她面前织成密密的线，地上斑斑驳驳的辛夷花，和上雨泥轮廓显现出深深的褶皱，像被岁月摩擦过的羊皮纸。

　　韦泽年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半笑着问：“想什么呢？”

　　季白萱摇摇头，看着落花说：“没什么。”

　　韦泽年意味深长地低头朝地上望了一眼，眼角思绪飞扬，也没再说什么。随后他们先后回到教室，做最后的高考冲刺。

　　读大学后的季白萱无数次思考过，她和韦泽年的缘分究竟是不是孽缘？但她始终无法恨他，她不觉得韦泽年哪里有错，对一个外表出众的虚荣少年来说，用魅力捕获异性的爱慕无可厚非。那些与他样貌相当甚至不如他的人，比他更过分的不胜枚举。遗憾的是，她无法像别的女生那样在他面前姿态谦卑无脑崇拜，她骨子里清高十足，而韦泽年没有察觉她的心态变化，他的脆弱颓废，没有得到她的关心，反而渐渐成为她后来鄙视他的根源。

　　他们在少年时的相遇，就像一波海水漫不经心地涌到海滩，松动了几片沙粒。但是海水退去之后，沙滩上不会留下丝毫曾经被淹没的痕迹。生命中那些被遗忘的小事大多如此，它小的让你没空去预料它何时出现，匆匆在舞台上打过一个照面，在你刚反应过来要多看几眼的时候，它就已经落幕走完了。

　　五月中旬拍毕业照，要订统一的服装，女生们一人一个想法，纷纷展示手机里的照片，每个人都说自己看中的是最好看的，拍毕业照一定要穿这件。

　　季白萱一天看十几件衣服的平面图，眼花缭乱，女生们似乎以为只要打动了季白萱就大功告成。一群人叽叽喳喳，一点都不像高考前夕该有的氛围。

　　林烁阴阳怪气地说了句：“我以后要是生了女儿绝对让她女扮男装……”

　　季白萱很无语：“为什么都希望我喜欢她们看上的衣服，我也有自己喜欢的啊！”

　　林烁眯着眼：“那你想想咯，现在韦泽年不管事，为什么大家都来征求你的意见而不是魏明婳的意见？”

　　自从上学期最后一次模考遭遇滑铁卢，韦泽年就渐渐开始懈怠班长的本职工作，遇事能躲就躲，班主任当他学习压力大，也不好说他。

　　韦泽年不再担班长的责任，班上的同学于是把目光都转向了季白萱，为什么？

　　因为在他们眼里季白萱是离韦泽年最近的那个人。

　　季白萱最后选定了一套简约风格的服装来拍毕业照。

　　高考的第一天，初夏的阳光散发金色光晕，季白萱在考场外面看到了韦泽年，他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谁也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

　　季白萱在考数学时发挥失常，第二天考试结束后的班级聚餐，她没有去参加。整个六月，她反复担忧自己要不要复读，精神几乎崩溃。好在成绩出来后总分还算可以，第一志愿填了D大。

　　漫长的夏天里，季白萱几乎不和同学联系，倒是从朋友圈的蛛丝马迹里判断出韦泽年和魏明婳已经分手的结论。有时午夜梦回，想起韦泽年和魏明婳那段虚假恋爱以及他说过的谎言，季白萱的内心深处有把他归为卑鄙小人的强烈宣判，思绪在黑暗中变得越来越躁郁，辗转反侧恨自己对他的报复还不够，甚至咬牙切齿诅咒他这辈子不再获得爱情。

　　但是黎明时分，心里又澄澈明朗起来，他是她少年时期最重要的人啊，她最美好的记忆都有他相伴，他对她那么照顾，他是最温暖的人……

　　韦泽年的形象在这天使与恶魔之间循环反复。

　　季白萱熬夜看完动漫，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拿起手机才发现，三个小时前韦泽年给她发了微信消息。

　　韦泽年拍了他的录取通知书照片发给季白萱：北京名校，计算机专业，他还附了一句话：“要去北京了。”

　　季白萱看着他的头像默默无言，他最终决定回到那个地方，她能说些什么呢……他想让她说些什么呢？

　　虽然这几年来她对他的了解已经一点点积累如山，他日常生活里的微小变化她也保存在心，但此刻把他的录取书再看一遍，却还是觉得，其实他们之间至始至终都相隔着万水千山。

　　季白萱偏过头瞥见窗外一道盛夏的流星倏然划过，想抓起手机拍照，然而灿烂的瞬间只有一眼，连第二秒的反映都没有。想想，生命中出现的比如像韦泽年这样的人，不正像这来去匆匆的光明泪吗？他出现的时候你觉得惊奇，他突然转身离开的时候你还没回过神。待他走远了，你还能留住什么呢？

　　“是回北京吧。”季白萱闭着眼睛按了发送键。

　　不知韦泽年是否第一时间查看消息——这个点谁不在梦乡，但季白萱竟然收到他的秒回，“对。”

　　他此刻竟然还在看微信，和她一样晚睡的人。

　　季白萱忍不住又多发一条，“什么时候走？”

　　他说，“不确定……怎么，送我啊？”

　　再说下去只能徒伤悲。

　　季白萱默默打着“时间太晚了，睡了。”

　　发给他，然后抱着枕头睁不开眼，很久之后他回了一个嗯，聊天就完了。虽然是季白萱先说不聊的，但是一个“嗯”字后面没有任何温暖的道别，还是给她的心头加了一块沉重的墨云，压抑得难以呼吸。

　　季白萱打算做点暑假兼职打发时间，唐嘉宁说：“启迪星现在在招暑假工，说是助理岗位，其实也没多少工作要做，他们打的如意算盘是让这些暑假工全部变成他们的学员。”

　　季白萱吓了一跳：“啊？”

　　“所以，别说自己要上D大，面试的时候就说自己是考不上大学的学渣。”

　　“那万一他们真的要让我学编程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咯，反正有我在，怕什么。”

　　“你这个样子特别像拉我进传销组织的女骗子。”

　　唐嘉宁呵呵一笑，嘴里冒出骗子的台词：“走吧小妞，跟我入伙，一年后保证有车有房。”

　　启迪星的面试挺正规，给季白萱面试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自我介绍里说姓赵。赵老师知道季白萱是唐嘉宁的同学，对她格外严格，问了一堆诸如“最喜欢哪门课？”，“父母做什么工作？”，“想对三年后的自己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

　　季白萱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心里纳闷唐嘉宁在这边是有多不受欢迎？

　　面试的最后，对方问季白萱：“有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季白萱于是问：“我的同学唐嘉宁，在这边是什么情况？”

　　赵老师推推眼镜，有些话似乎不好开口：“我这样跟你说吧，她不喜欢学编程，她只喜欢教编程的老师。”

　　噢，是指刘文攀。

　　上班的第一天季白萱才知道，赵老师觉得她态度敷衍，本来是不想招她进来的。但是季白萱离开的时候前台的颜蜜老师注意到她，对她印象很好，于是跟赵老师申请让季白萱在前台做助手。

　　于是季白萱成了颜蜜的助手。

　　“先给你打好预防针，这边的领导知道你是今年的高考生，肯定会让我做你的工作，游说你来学编程，我呢，会装装样子，你听听就好，别当真，但也别露馅，否则咱俩一齐滚蛋。”

　　她说话时季白萱一直盯着她看，颜蜜？真是人如其名。

　　颜蜜说完，问季白萱：“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季白萱认真地摇头，但是问了几个问题：“你在这边上班多久啦？”

　　“两三个月。”

　　那是唐嘉宁来这边上课之后。

　　“你的工作是什么？”

　　“平面设计兼网站编辑。”

　　“怎么坐在前台？”

　　颜蜜耸肩：“领导觉得我没工作经验，不给我安排办公室。”

　　季白萱倒觉得，启迪星的领导是有意让颜蜜当前台。

　　她的气质浑然天成：灵动，优雅，可爱，文艺……都有条不紊地展现在举手投足间。身上既围绕着古典婉约的书卷气，又具备将衣着的时尚感发挥到极致的现代魅力。她像是有一股内在磁场，牢牢吸引着身边每个人的目光。

　　一个穿蓝白格子衬衫的高挑男生端着杯子来前台，熟练地把杯子递给颜蜜，压根没注意前台多了一个季白萱。

　　颜蜜接过杯子对着饮水机，那男生看着她说：“我今天穿的衣服是你喜欢的颜色哎，不错吧？”

　　颜蜜抬头：“又是格子衬衫，你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程序员吗？”

　　程序员？季白萱仔细观察这人，对方听到颜蜜的话低头腼腆傻笑，时隐时现的气质神态让季白萱模糊地记起唐嘉宁手机里的照片，难道这人是刘文攀？

　　可是据唐嘉宁说，刘文攀是个28岁的大龄青年，但这人刚刚走过来时季白萱还当他是同龄男生。

　　“接好了，给。”颜蜜把杯子递过去，瞧见对方的表情，把杯子往他一推，“你又在傻笑什么呢？那件红色的，真的可以扔了。”

　　大约是刘文攀的那个人站在前台桌子外面抿一口水：“那件衣服我穿两年了，怎么能说扔就扔？”

　　“哇，穿这么久！”

　　“那当然，我可是怀旧又长情的……人。”

　　中间那个停顿让听者明显感觉到，他原本打算说“怀旧又长情的男人。”

　　少说一个字跟多说一个字的效果一样，都让空气里充满暧昧的气息。

　　颜蜜瞪了瞪眼，没接话，低头看自己的办公桌。

　　大约是刘文攀的那个人见颜蜜不吭声，像收到某种信号，说声“走了——”便恋恋不舍地转身了。

　　那人转身时视线扫到了季白萱，眼神和看到一株新搬来的盆栽没两样。

　　季白萱问颜蜜：“刚才那位是谁？”

　　“编程老师，刘文攀。”自唐嘉宁口中听过无数遍的名字，经颜蜜之口说出来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情。

　　唐嘉宁一提刘文攀就眼睛放光，语气中充满庄重。颜蜜呢，无动于衷，像是在说“就那么回事儿吧。”这样事不关己的句式。

　　下午，颜蜜说：“小季，你帮我去打印室把图片拿回来好吗？”

　　走廊上有一面“文化墙”，季白萱驻足观看。

　　“文化墙”上贴满了启迪星学员和老师的照片，季白萱看到了穿白衬衫的唐嘉宁，照片中她站在教室中央，做着从容的手势，认真地说着什么，昔日在教室里的萎靡不振一扫而光。

　　她找到了自己适合的路吧。即便她踏上这条路的初衷不那么值得表扬。

　　季白萱转过视角的一刹那，目光被另外一张照片牵住。她移进一步，嗯……中间果然是颜蜜，因为气质静谧，在大合影中颜蜜并不十分突出，但视线一落到她脸上，便会自动忽略照片上的其他人。

　　不过，她旁边那位？

　　这张照片是启迪星部分老师的合影，照片上一共六个人，大家坐在一起吃饭。颜蜜笑着举V，她左边正是刘文攀，刘文攀的身体靠向颜蜜，手放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满面春风，乍一看让人误会他搂着她。

　　如果不是颜蜜脸上置身事外的表情，真的会让人误会他们二人是情侣。

　　刘文攀那个动作实在暧昧。